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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婚姻的尽头是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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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她终于决定去青海了。
“妈,我两个月后就回来,老陈会每周来一次,到时候他会带康康去医院。粮食我准备齐了,您和爸别满处去……”她交代好了一切,亲亲儿子粉嫩的脸蛋,提着包裹就走了。她是徒步走了很长路程,实在走不动了才坐了火车,到一半又要转乘汽车,崎岖的空旷的大路到处都是雪山和戈壁,很难想象他就在这里生活。
历时将近一个月的路程终于到达了当地居民说的劳改场,不过这里的劳改地很多,需要逐一打听。
当她满心欢喜找到了丈夫的名字,无比激动地去了他所在的地方时,眼前的情形却刺伤了她的眼,刺痛了她的心。.
他怀里抱着一个婴孩,那么温柔小心,满脸的笑容在破旧的土房子里绽开了不可忽视的光芒,他身后一个女人半躺在炕上……俨然是一家三口的场景。她想去问清楚,可是却双脚生了根,挪不动半步,手中的饭盒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惊扰了“幸福的一家人”。
她落荒而逃……
再次相见是刘鸿飞来接待处找她。
“我们离婚吧。”他面无表情地说,是在告诉她自己的决定,而不是争求她的意见。
张文梅看着那张离婚协议书,心绪复杂,这段感情还是在动荡的社会里没了归属,要怎么说出她为他生下了目不能视、造血功能薄弱的儿子,要怎么说出自己的父母已经先后去逝、村子里死了很多人,要怎么说出她和他的照片已经发旧了,快不像现在的他们了......有泪滑落下来,她倔强地用手抹去,背过他。“你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么?”看到的她不愿相信。“你都看见了,还不懂么?”心疼的尽头竟然是毫无知觉。满心的话最后化成一字:好。
她很累了,苦苦维持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放手了。草草地签了名字,心疼的同时更多的是释然,错误的婚姻终于画上休止符号。看了眼屋子外面的女人和她抱着的小孩儿,将手上婆婆给的戒指摘下递给了他。这样算不算是成全了他?
她唯一觉得对不起的就是那不足两岁的儿子,看不见爸爸也摸不到他了。没了感情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第二天就回去了,这片土地上,那个她爱的人已经彻底抛开她了。原以为这一天不会到来,至少不会那么早,早到他还不知道有个康康存在。相见不如不见,知道了又如何,徒增一个人悲伤罢了。
辗转一个月她终于回到了老家,一路上并没碰见多少灾民,想着是情况缓解了。到家一点声音都没有,进了屋,便看见桌子上一封未拆的信。
“梅子,我来的时候听说你去了青海,你家里的粮食被上头查收了,刘叔被抓起来之后一直没回来,王姨就把康康托负给我照顾。我后来又来了几次都不见王姨在家,这才听邻居说她出去了,已经二十多天没回来......你要是回来了就到北京十条街326号找我,我雇了保姆照看康康,随时都可以来找我。陈宇”
她离开两个多月,备齐了粮食,没想到竟然害死了公婆。慌乱地跑到街上,她看见李婶歪歪地在靠着石头坐着。“李婶,村里的情况怎么样了?”声音不可抑制地发颤。“都饿死啦......死了好多人......”她有气无力地吐出两句话,就不再言语。
村子西边的坟地如今成了乱葬岗,甚至连个坟头都没有,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用块布裹着,有的用席子盖上。还有的人觉得自己大限将至,直接躺在了死人堆里。灾民们不再逃难,他们饿昏了只等着肚子里发热向阎王报到去。
三年大灾,颗粒无收,报纸说那是天灾,在考验中国人的信心。更有老学究引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筋骨,劳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
思量良久,张文梅决定先去北京找陈宇,这个时候只能找他了。
路过坟地的时候,看见一个瘦小的男人鬼鬼祟祟地找着什么,她着急赶路就匆匆忙忙走了。
那人饿了,他饿极了又没东西吃,走投无路来这‘乱葬岗’寻东西。他见四下里没人,便从怀里抽出一把菜刀,向着那选定的还新鲜的尸体而去。老鼠都吃过了,还有什么不能吃的。张文梅当然不知道这一幕,对于有东西吃的她来说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行为的,当生命受到威胁,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天黑之前刚好到达十条街,北京作为首都比其它地方好了很多,必竟都是高官显贵的地盘,灾难再怎么漫延温饱也是有保障的。
326号是一间红白相间的房子,红砖绿瓦很让人羡慕。开门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应该就是陈宇说的保姆。
“您好,我是来找陈宇的,请问他在家么?”里面传来东西倒地的声音,她们连忙进了屋子。两岁大的儿子已经会走路了,还会说话叫妈妈,他坐在空旷的木制地板上,身边倒着一个玩具。远远地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只是仔细端详就会发现那双眼睛没有神采,而且身体极容易缺血,每周都要去医院输血,打抗生素......她每次见了心里都隐隐地疼。
抱住他柔软稚嫩的小身子,小家伙最近胖了呢,抱起来重了不少。似乎是闻出来她身上的味道,康康的小手抱住她的脖子就叫妈妈。
“谢谢您最近照顾我儿子!”如今对她来说最珍贵的莫过于他的健康。
“夫人说的哪话,陈老板对我一家恩重如山,能照顾小少爷是我的富气。”她慈眉善目,举止不俗,能看得出是富有涵养的人。
“您怎么称呼?”
“我姓白。您叫我白管家就行。”她站得笔直,训练有素。
“您坐这吧,看您的举止应该是念过书吧?”两人随意地聊了起来。她依言坐在了椅子上。
“我倒是没念多少书,以前是在大家里做管家,老了就退了下来,这两年日子不好过就出来找工作了。”
从谈话中得知白管家家在北京城西,有个不争气的儿子整天在外鬼混,她的丈夫死得早,二十多年也没再改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正说着陈宇回来了。独立开设钢厂以后,虽然规模还小,但每个月的赢利还能支持公司运营。若不是他当初的帮忙,康康早就因为她支付不起医药费而不得治了。
“梅子,过来啦!我就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这不就从沈阳回来了!” 做了老板的他每天都很忙碌,但还是每隔两天就回来看看孩子,康康是个让他心疼的孩子。
“这些日子麻烦你照顾康康了。”她抱着康康,温柔地抚着他的背。“妈,妈……”由于看不见,他总是要拽着她的衣服才能感到母亲的存在,存在就是安全。
陈宇向白管家示意了一下,后者便离开了。他在张文梅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习惯性地从茶几的抽屉里取出一盒烟,突然想到什么又放了回去。“鸿飞怎么样了?”
张文梅面色平静,没显示出丝毫端倪:“他挺好的,虽然条件艰苦,还能适应。”如今的情形,恐怕到哪都是一样的,不如暂时留在青海,他们一家人还能团聚。
“我跟上边管事的说了这事,看看能不能把鸿飞调回来。”他想了一下该怎么说才好,一会儿继续道:“说是现在还不行,等过了这阵子查的不那么严了,再问问看。”
“这事还得麻烦你了……”
“梅子,要不就暂时让康康住我这儿吧,你除了工作最近还要处理家里的事,哪有时间照顾孩子”。
“不了,我能照顾他。”她现在除了孩子算是一无所有了吧。
白管家走上前来:“陈老板,张女士,可以用餐了。”
“康康要是不住这里,白姨就要没工作了,你不会想看着白姨再出去找工作吧?”陈宇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张文梅自然知道像白姨这样五十多岁的人是很难找到工作的,她看见白管家的脸有些愣忪,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又看看陈宇。
“就把康康留这吧,我这家缺少女主人,平时怪冷清的,康康在这你也好经常过来看看。”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话有些别扭。张文梅也没了下话。
“走,吃饭吧,看你又瘦了好多。”
大石的家已经没人了,她和丈夫又离了婚不想去北京的房子住,妹妹和公婆一起住也不方便,她只能向工厂申请暂时住在员工宿舍。同寝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说是同寝,但她经常不在工厂住。她丈夫是钢厂二局的分部队长,上头不允许干部滥用职权给人找工作,就把她调到这里。王艳青小包一挎,皮鞋一踩,一天到晚不见人影,除了月底的奖金没她份,工资照发不误。
在外面的农民穷得没饭吃时,这场灾难似乎对某些人的影响似乎不是很大。每隔三天张文梅就去看康康一次,工厂到十条街乘车需要将近两个小时。有时候天晚了陈宇让她住自己家她不肯,仍然坚持要走。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很微妙,她从未向任何人透漏自己已经离婚的消息,每次僵持到这里陈宇都无权再说什么,眼看着她顶着月色归去。
“过两天我休息,我跟你一块带康康去医院吧。”陈宇抱着康康逗弄他稚嫩的小手,一会儿又顶顶他的额头,一大一小玩的不亦乐乎。看着眼前的情形她心里一暖,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康康很需要一位爸爸,而那个是他爸爸的人却不知道他的存在。“好,还是上午七点吧。”
星期五上午张文梅如约而至,康康今天换了件红色夹衣,看起来非常精神。“康康!想不想妈妈?”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
“想!”水嫩的脸、稚嫩的声音。陈宇抱着康康在街上拦了一辆马车。
“去北京私立儿童医院。”陈宇对着弯腰驼背的赶车人说。
“哟,这不是宇华钢材的陈老板么!这位一定是尊夫人,小少爷可真漂亮!”驾车的男人每天都在宇华钢材门口蹲位半天,见到大老板当然要拍拍马屁了。但见张文梅脸色一红,头便低下做鸵鸟状。陈宇也是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对这个误会也不加解释,只对车夫说:“快走吧,小心驾车。”车轮声响起,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行动起来。
排队挂号等着主治医生就诊,时间过得很慢。
“康康听到了什么?”
“有人……说话……”他话还说不利索,之前张文梅一直担心他的智商会有问题,如果真的是个痴呆该怎么办,眼下的情况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告诉妈妈,康康今年几岁了?”
“两岁。”
“那妈妈几岁了?”康康伸出一只手,比划着:“三……岁。”奶声奶气的,逗得陈宇在一旁笑。张文梅见状斜了陈宇一眼:“还笑!”又转向儿子:“妈妈是三十岁,康康要记住了。”“妈妈……三岁。”小孩子口齿不清,让张文梅有些郁闷。把他抱起递给陈宇。“我离开一会儿。”
陈宇在张文梅离开后也开始对康康进行了教育:“康康该叫我什么?”
“叔。”他看不见,两手向前摸,戳了一下陈宇的下巴。
“那妈妈有没有教过你叫爸爸?”康康不理他,顺着他的脸摸上了头发,也许是感觉头发扎人,就一把拽住。
“哎呦,小子手劲儿倒是不小。”他表情纠结,继续教育:“叫爸爸。”
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就听小家伙含糊的声音:“叫……爸。”觉得顺口又说了两句:“叫爸,叫爸……爸。”后来还喊了起来。陈宇立即说道:“不对,不对,是让你叫我爸爸,不是叫爸爸,也不对……”后来就越说越乱乎。
旁边的人看这一大一小都给逗乐了,原本死气沉沉的医院也变得不再那么沉重。
张文梅回来就看见康康一脸的开心,陈宇一脸的郁闷,不知道离开这段时间错过了什么精彩片段。
旁边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孩子走过来:“你家孩子看起来挺健康的,怎么来这医院啊?”她怀里的孩子也是极度营养不良的状况,都有些水肿了。
“我儿子体虚,带他来注射营养液。”对于康康的病情她不会跟人多说,就算是陈宇也只是知道孩子目不能视、容易缺血,而她与刘鸿飞近亲的关系恐怕只有妹妹知道了。
“有钱人真好,我们没钱,孩子有病借都借不来。”张文梅刚想说什么,医生的话传来:“下一位。”看了眼妇人和她的孩子,然后带着康康先去看病。
“这段时间照顾的挺好,小孩子没什么大碍,只要按时过来输血、输药就行了。”李医生是这家医院的权威,也是陈宇当初托人介绍的,在他的诊治下,康康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好。
“李大夫,您看康康的病能不能彻底治愈啊?”
他思索了一下,然后才斟酌道:“依照现在的科技水平还不行,但您也不必灰心,造血这方面的研究我们国家一直很重视,而且咱们医院每年都有一批医生去国外进修,成果是相当可观的,说不定以后就能治愈了。”因为这番话她心里升起了希望。
她一直都知道只要有合适的眼角膜,儿子的眼睛还是能重见光明的,但是需要保证他的身体健康,能抵抗细菌感染和保证视神经自我恢复。所以只有改善了造血系统才能进行眼角膜移植手术。而一切的前提是在这之前,自己需要赚足了手术的费用。
到了1960年底,村里的人死了大部分,活着的人也没钱过年。张文梅听到了很多传言。有人说村南头的‘腾家一家子’因为偷吃了给上头送的征粮,在当天晚上一家三口都撑死了。那麦子受了热又吸收了水分在肚子里涨开,不把胃撑炸了才怪,长时间不吃东西见到食物就不管不顾了,三条命就这样陨落了。又有说王二那小个子男人被抓进监狱坐牢了,说他吃了“想肉”没绝人性,在临走前还一直嚷嚷自己无罪,说那死了的人就在乱葬岗放着,政府不去收、家人也不去埋,他只不过“物尽其用罢了”,有什么罪……还有人死得极其无辜,因为在大食堂多加了一筷子咸菜,被后来换的队长一脚揣在心窝便断了气。动荡的年代,漂若浮萍,命如草贱。
“陈宇,我家里的事已经解决了,想把康康接回去,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也好,康康最近总是想你,晚上哭闹得厉害,这小子可真恋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