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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只有眼泪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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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婕遇见倪的时候,还未满十三岁。
二
爸爸是大学教授,倪是他的同事的学生的叔叔的儿子,隔着那么多的“的”,却仍然能相遇。相识。
所以婕从十三岁就固执地认为,这是上天的安排。月老的红线,肯定就绑在他们的脚踝上,牢牢地。
三
那是很多年前了。爸爸生日,妈妈为他举办庆祝会,请一大群亲朋好友吃饭。爸爸的同事去了,同事的学生去了,于是同事的学生的叔叔的儿子也去了。
婕很安静,一声不吭地坐着,埋头吃饭。
客人们称赞:很恬静的女孩儿呀,斯文清纯,何教授就是教女有方!爸爸嘿嘿地笑,妈妈却一撇嘴巴说:哪是恬静啊,简直是闷木头一根,没一点生气!
女孩子嘛,还是文静一点好。客人礼貌地说。
哪里呀,丁点大的小孩,却老是不吭声,长大了怎么办!竞争不过别人怎么办!妈妈的语气很冷。
大家都尴尬,纷纷埋头吃饭了。爸爸打圆场说:活泼有活泼的好处,但安静也有安静的优点啊,对女儿就别太挑剔了。
何教授说的是!何教授说得好!客人们知趣,挤出笑脸附和。
仿佛已司空见惯了,婕低头吃饭,仍旧是一声不响。筷子用力扒着,莹白的饭粒一小撮一小撮往嘴里送,咽下,再扒。大人的世界闹哄哄,自己的天地却静悄悄。一切与自己无关。
四
小姑娘,你不要光吃白饭,也要夹菜嘛!
婕一惊,条件反射般抬起头,惶恐地看着他。像极惊弓之鸟。
旁边的倪,宛如善解人意的大哥哥,温柔地说:看,桌上的美味佳肴多吸引,你怎能不去品尝?你怎能,就这么默默吃饭不去理会它们?
婕真的受惊了,眼泪竟夺眶而出,滋润了洁净的白米饭。
无端端的哭什么!今天是你爸爸的生日,你这是哭丧吗!妈妈瞪着她,语气恶狠狠的,竟让倪听出诅咒的意味。
婕擦干净眼泪,把头埋得更低了,继续默默扒饭。筷子跟饭碗不断碰撞,敲出哐哐哐的声响。敲进倪的心里。
五
倪。
你比我大十岁。
你是魔羯座的。
你是双眼皮的,鼻子有点挺,额头很高,据说这是聪明的象征。你脖子的左侧有一颗小痣,不大,颜色却挺深。你的脸型很好看,是标准的帅哥轮廓,短头发,粗眉毛,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你的右眼下角,竟然有一颗微小的不显眼的淡浅的痣。一点不明显。我却看见了。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看见了。很厉害吧?
若干年后,婕躲在倪的怀里,用娇柔的声音说。
她的声音一直很柔和很好听,犹如叮叮的泉水,清脆,甜美。可是第一次见面,她却是一声不响的,静静低着头吃饭。
倪伸手围绕住她,怜惜地问,我眼角的痣,你为什么会注意到的?很少人会一眼看见,两眼、三眼看见的,也很少。
婕离开他温暖的胸怀,伸出手,微笑着抚摸他的脸,最后把指尖停留在小痣上。她说,倪,因为这是眼泪痣,所以我才特别关注。据说拥有眼泪痣的女人,这一辈子脱不了哭泣的命运。你看,我也有。说着,她指指自己的眼角。
哪里有啊。倪寻觅。
有的。可是它隐形了,你看不见。
隐形了?倪笑,抱紧她说,可我是男人啊,眼泪痣对我有效吗?
对你没效。对我有效。婕双手环着倪的脖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倪,我为你哭了不少。
倪没做声,更加紧地抱住怀里人儿,心中的感觉说不出来。你为我哭了不少,可我也是啊。倪在心里说。
六
婕爸爸的生日会,气氛被婕妈妈弄得一团糟。
婕哐哐哐地扒完饭,客人们也吃得差不多了。大家高谈阔论,氛围好不容易恢复一点。婕放下碗筷,对旁边的倪说:大哥哥,陪我出去走走吧。
倪还在吃饭,婕突然其来的话让他一阵惊愕。婕妈妈瞪了婕一眼,用尖锐的嗓音叫嚣:死丫头,这么没礼貌!大哥哥还在吃饭,你叫人家走什么走!要走就自己滚!
婕咬住唇,狠狠回瞪她妈妈。
倪心里惊慌,怕婕受到伤害,忙放下饭碗说:阿姨,我饱了。让我陪小妹妹出去走走吧。
婕妈妈“哼”了一声,继续吃饭。婕从椅子下来,牵住倪的手说,大哥哥,我们走。
倪顺从地让她牵着,头脑一片迷茫。婕的手心很凉,像寒冬化不开的冰,冷切到骨子去。倪不禁加大力度回握她。这个小妹妹呵,她很不快乐,是吗。
走到餐馆门口,婕突然停住。她抬起头,欢乐地冲倪笑。眼睛弯弯的,牙齿白白的,不了解的人,肯定认为她很活泼可爱。婕指住还在吃饭、谈笑的大人,神秘兮兮地说:大哥哥,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
我爸爸和我妈妈。
倪朝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不解地问:看见了,怎么啦?
大哥哥,我爸爸,并不爱我妈妈。
倪一怔,内心泛起形容不了的讶异。他打量着牵住自己的婕,一个正在欢笑的小姑娘,琢磨着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她的笑容有点邪气。抑或是诡异?
大哥哥,你不相信吗?婕越笑越快乐,眉眼闪闪发光,如天际的繁星。她说,大哥哥,是真的啊,我爸爸,并不爱我妈妈。
小妹妹,够了,不要乱说话。倪忍不住了,压低声音教训她。
我没有乱说。大哥哥,你看看……婕又伸出手,指着另一个方向。饭桌上,一个女孩在低头吃饭,那沉寂的样子,像极刚才被骂的婕。女孩很年轻,长头发,背影流露出一种无言的落寞。大哥哥,看见了吗?因为她,我爸爸就不爱我妈妈了。
她是?
她是霞姐姐。我爸爸的学生。
倪定定盯着婕,似乎想从她脸上窥出说谎的痕迹。可婕却气定神闲,嘴角还漫起一股灿烂的笑容。有点邪气。
大哥哥,你知道么?妈妈很可怜,但也很活该。
小妹妹,真的不要乱说话了。
爸爸妈妈都在作孽,以后遭到报应了,都是自作自受的。
小妹妹!一着急,倪的声音大起来。宾客停下筷子,回头看着这一大一小。一男一女。婕笑了,声音银铃般的,原来挺好听。
可内心怎会这么阴郁呢。
七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呢。
才一点大,身体还没有发育成熟,脸庞的稚气褪不尽,眼睛忽闪忽闪的充满灵气。十三岁的年纪,面容却充溢着三十岁的沧桑,裂开嘴时,笑容邪气而诡异。怎样的女孩啊。
倪想接近婕,从生日会回来后,这念头竟强烈得可怕。
他觉得不可思议。才一面之缘,又不是一见钟情,为什么那么想见她?是好奇,抑或是同情?可是凭什么同情她呢。可怜别人的人,自己往往是最可怜的。小安曾这么说。
小安是倪的旧同学,是个乖巧温驯的女孩子。小安和倪,一起念幼稚园、小学,初中、高中,最后升上同一所大学,一路走来,竟携手渡过了近二十年。彼此的父母都很熟,同学们都认为,小安和倪的感情,就是金童和玉女的爱情,注定是喜剧收场的。倪也这样想。他和小安,日后怎能不结婚呢,都一起走这么久了。
小安温柔得不可思议,从不向倪提什么要求,让人难以置信的体贴。只是,当倪拥着她说“我想考研究生”时,小安的脸色微微地白了一下。
倪问,亲爱的,你会支持我吗?
小安没有做声,乖乖让他拥抱,一如既往的驯服。半晌后,她淡淡地问,倪,你真的那么喜欢念书?
倪一怔,没想到小安会这样问。对于念书,他的确不讨厌,从小他的成绩就比一般人好,所以他一直认为,念书没有什么不对。会有什么不对呢?
倪,你告诉我,你喜欢我多一点,还是喜欢念书?
小安,你怎能这样比较的。
怎么不能。你告诉我吧。
这……
好,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头一回,他们竟不欢而散。回到宿舍,倪怎么也弄不明白,小安究竟怎么了。他喜欢念书,但也喜欢小安,两者一点矛盾都没有啊。小安也是爱学习的,不是吗?不然怎会从小到大都那么努力,费尽心机跟随自己。
可是……一旦比较起来,小安跟学习,到底哪个更重要?都重要,行不行?划上等号,好不好?真伤脑筋啊。
小安跟婕是截然不同的女子。无论是身材、样貌、年龄、气质,抑或是阅历,她们都不相同。而最大的不同,莫过于是她们的眼睛了。倪这样想。
小安的眼睛深邃而明亮,蕴藏着无穷的睿智,让人捉摸不透。而婕的眼睛,则单纯——或者说是直率多了。喜怒哀惧,全写满在上面,没有一丝掩饰,也不肯去掩饰。婕那么早熟,看透了成人的世界,眼里的失望无穷无尽。
不过两人也有一个共点。倔强。
所以,倪真的好想跟婕熟悉一点。再熟悉一点。
八
倪终究考上了研究生。导师就是何教授。婕的爸爸。
每星期两次,倪准时到达何家。婕经常给他端上热气腾腾的茶水,笑逐颜开,嘴角的笑弧很大,左边脸蛋还有不明显的小酒涡。煞是动人。
倪学习很用功,而且谦逊好问,所以很讨何教授欢心。你真是我的得意门徒啊!他经常这样称赞,边说还边竖起大拇指。婕在旁边嘻嘻地笑,掩起嘴巴,仿佛是自己被称赞。或者是自己的男人被称赞。
师母的脾气一直不好,对女儿的仇视到了极端的地步。每天都在骂,有时还咬着牙打。当着倪的面,一点不留情。婕似乎毫不在乎,被打挨骂后仍旧笑脸盈盈,仿佛全与自己无关。
终于有一次,倪鼓起勇气问何教授,老师,何婕这孩子,是不是师母亲生的?
何教授愣那么一下子,但很快明白过来。他淡淡地笑:是的。小婕的确是你师母十月怀胎所生的,记得当时还难产呢,痛了你师母几天几夜。
倪太惊愕了。怎能不惊愕呢。原以为师母是婕的后母,谁知竟然不是。亲生的母亲,居然这样虐待女儿。于心何忍啊?
倪和婕越来越熟悉,也许是怜悯,他忍不住待她好。非常非常的好。
我是你妹妹吗?有一天,婕笑着问。
妹妹?倪思考很久,才噘着嘴说,好像不是呢。他噘嘴的模样憨憨的,特别可爱。
那就是情人啦!婕举手欢呼。
什么?情人?
是啊,不是妹妹,那当然是情人了!瞧,你待我多好!
倪哭笑不得,问:小妹妹,你今年多大?
十四岁了!
老天……我二十四岁了。
九
你大我十岁。倪,你足足大我十岁。许多年后,婕依偎着倪,柔柔地说。
是的。你嫌弃吗?
不。那时,我很怕你会嫌弃。
傻丫头。
我不是丫头了。我已经是一个女人……你的女人。
倪那么感动,伸手抱住婕,柔软的身躯,扑鼻而来的天然馨香。不知抱了多久,他深呼吸一下,鼓起勇气恳求她:婕,嫁给我吧。我会给你幸福的。
十
婕和小安,是截然不同的女孩儿。哪个更可爱?倪根本不懂判断。可是,哪个更爱他,他一清二楚。
绝对是何婕。
都忘了哪一天了,小安和倪不欢而散。小安跟学习,到底哪个更重要?这问题似乎比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更深奥,让倪伤透脑筋。
亲爱的小安,你和学习,都非常重要啊。你可以谅解吗?
很多天后,倪去找小安。可舍友们告诉他,小安跟男生约会去了。哪个男生?倪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舍友看着他,满眼满脸都是同情。她们说:是一个富家公子,追求小安很久了。
直到很久之后,倪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感觉。天似乎突然塌了,地似乎突然陷了,整个世界漆黑一片,倪的额头、手心滋滋地冒出汗,浑身虚脱。
那天,倪哪里也没去,独自一人坐在女生宿舍的楼梯间,呆呆地等小安回来。过往的女生络绎不绝,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倪,仿佛在看一个怪物。倪不理会。只想等小安。
等她回家。
从天亮,等到天黑。人流都稀疏寥少了,小安还是没有回来。
真的过了很久,黑暗完全吞噬过来,小安终于踏着夜色徐徐而归。看见楼梯间的倪,她似乎一点也不吃惊,淡淡地问,怎么来了。
小安,我想过了。你比较重要!倪红着眼圈,哽咽着嗓音说。
什么。
你和学习——你比较重要!如果你不喜欢,那我不考研了,我们毕业,工作,然后结婚!小安,我们结婚吧!好不好?我们结婚好不好?倪一直那么坚强,这会儿竟哭成泪人。
小安感到唏嘘。
她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来这句话。可惜太迟了。从幼稚园起,她就追随他,小学、初中、高中,一直追随到现在。再坚强的人儿,也会累的。她真的,真的很累。一直以来,他太重视学业,就那么忽略了她。
一切太迟了。小安说,我已答应了他。6月,毕业证书接到后,我们就举行婚礼,在全市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举办,希望你能抽空参加。
小安!倪惊恐地张大瞳孔。
倪,倪,希望你能体谅我。作为一个女孩,幸福的婚姻就是我最大的抱负。我一直在等你,等你给我一个承诺,真的只要一个承诺,哪怕你是骗我的。都好啊。可是你连这都吝啬了,一直只会埋头在学习中。你怪不得我。倪,你怪不得我的。
他是怪不得她的。真的。
十一
倪哥哥,你知道吗?爸爸一直爱着霞姐姐。他很爱她。他只爱她。
小婕,不要乱说。你知道什么是爱么?
我知道。像我对倪哥哥的,就是爱了。我还知道什么是恨,像我对妈妈的,就是恨了。婕说这话时笑意盎然,浅浅的酒涡蔓延开来。
你爱我?你恨你妈妈?倪止不住的惊讶。
是啊。
为什么?
因为倪哥哥疼我,妈妈不疼我。婕露出快乐的笑容,不了解她的人,肯定以为她是天真无邪的小孩子。
倪重重地叹气。对何教授和霞师姐的绯闻,他已经耳熟能详了,至于其真假性,他也不想探究。可是对婕,他真的怜惜有加,她确实是不幸的孩子。倪问:小婕,告诉我,妈妈为什么对你不好?
婕嘻嘻地笑,眉毛弯弯,眼睛闪闪,样子煞是可爱。她凑近倪的耳边,低声说,倪哥哥,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啊!
一定,一定!倪严肃起来。
我啊,杀了自己的弟弟,所以妈妈一直不肯原谅我!
啊?倪吓了一跳:丫头你不要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呀,不信你问我爸爸!婕咯咯咯地笑,笑得花枝乱颤。眉目发亮。倪哥哥,我告诉你,我的亲弟弟,真的被我杀死了!
倪突然抱住婕,把她的脑袋埋进他的胸膛,温暖的气息让她一下子哭了。他喃喃地说,小婕,别乱说话。别乱说话。
十二
小安的婚礼煞是豪华,她像最尊贵的公主,温柔地让肯做出承诺的王子牵着,羡煞旁人。大家都在谈论他们,纷纷赞同新郎新娘天生一对。
桌上的佳肴美味丰富,倪却什么都不碰,低头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别人兴高采烈,他却沉闷孤寂。
倪,这是我们敬你的。新人敬酒时,小安举起酒杯,看着他说。
好,好!你们敬我的,我一定喝完它!倪攥紧杯子,想一饮而尽。失意的人,想借酒浇愁。愁更愁。
够了喔。
一个声音突兀响起,婕出其不意地出现了,夺去倪举着的酒杯。
小妹妹,你是?小安诧异,皱着眉问。
我不是小妹妹。我是倪的女朋友。婕说话时面露笑容,那成熟淡定的样子看去根本不像只有十四岁。
女朋友?倪和小安惊讶不已。
亲爱的,不要喝了,我们走吧,电影快要开幕了。婕笑眯眯的,亲昵地挽过倪强劲的手臂,动作那么自然,真的很像一对情人。恩爱的情人。
你怎么来了?走出外面,倪皱紧眉头问。他想挣脱她的手,无奈她挽得很紧,让他无能为力。
亲爱的,刚才桌上的美味佳肴多么吸引啊,你怎能不去品尝?你怎能,就那么默默喝酒不去理会它们?婕咧着嘴,调皮地吐舌头。
好熟悉的对白。倪仔细想了一下,终于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是去年的今天吧。她像一只乖巧的猫咪,不理会母亲的责怪,逆来顺受地默默吃饭。
仅仅一年光阴,她怎会变了?而且变得这么厉害。也许并没有变。叛逆的何婕,才是真正的何婕。是这样吧。
十三
当倪告诉何教授,小婕的心理可能有毛病时,何教授陷入无尽的沉默中。倪看得出来,这个德高望重的大学教授,对女儿一直不冷不热的,缺乏作为父亲的关怀。
老师,我不是开玩笑,我真的觉得小婕有问题。
何教授大口大口地抽烟,顿时,烟雾弥漫,把两个男人团团围住。终于他说,不止小婕有问题。其实你的师母也有问题。
倪看着何教授,想从恩师的眼睛里窥看出什么秘密,却一无所获。老师,您的意思是?倪问。
你的师母,患有精神病。
倪鼓鼓嘴,什么都说不出来。精神再有问题的女人,也不会狠心到虐待亲生女儿吧?师母肯定,已病入膏肓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倪竟脱口而出:她的病情,跟您与霞师姐的恋情有关吧?
何教授身子一颤,心虚地把视线移开。德高望重的老园丁,在事实确凿面前,仍会心虚羞愧的。忍不住地,倪开始同情他。
倪,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何教授突然问。
倪有点发愣。他想起数月前,自己曾问婕:你知道什么是爱么?当时小婕笑得特别妩媚,嘻嘻哈哈地答:我知道。像我对倪哥哥的,就是爱了。
是真的吗?
得不到回答,何教授沉重地说,我和你师母之间根本没有爱情,我们都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我们家是世交,又都是书香世家,在所有人眼中我们门当户对,在父母的安排下,我们自然而然就结合了。年纪太小,根本不懂得反抗。
等等,老师。倪说,您说您们之间没有爱情——不是这样的。没有爱情的,只有您。旁观者清,我看得出来,师母很爱您。
哦。也许是吧。
是这样的。怪不得她会得精神病。倪一针见血,狠狠指出来。
何教授发悚,沉沉地叹息。倪,我也不想瞒你了。霞是我惟一爱过的女子,以前是,以后也会是。至于你师母,只能说对不起了。爱情就是无奈的,不是吗?
爱情就是无奈的。是的。倪的脑海,飘掠而过的是小安清秀的面容,和她平静却坚毅的神情。小安和婕,是截然不同的女子。
可是哪个更可爱呢?
十四
倪开始正式追求婕。那年她才十五岁。他已二十五岁了。
获得婕的爱,这是个不费吹灰之力的过程。婕一直喜欢倪,倪一直知道。为什么会追求她,他承认,百分之九十九是出于怜悯。怜悯也是一种爱,谁说不是呢。
我怜悯你。所以我爱你。
恋爱后的婕,对倪好得不寻常。十五岁的小孩,整天躲在二十五岁的大人怀里,娇嗔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倪觉得可爱,就笑她:屁大的孩子,懂什么爱啊。
我懂,我懂!像我对倪哥哥的,就是爱了!婕嬉皮笑脸的,娇羞地往他胸怀钻。脸上红粉绯绯,笑容漫开了眼际。
倪伸手回抱她,幸福感油然而生。他要珍惜她。这不止是怜悯啊。
十五
两人就那样恋爱着。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婕慢慢地长大,倪渐渐地成熟。年龄不是差距,阅历不是问题,只要两人相爱,一切就好。
就这样。就这样。他们就这样,感情越来越好,彼此的了解越陷越深。于是等到那一天,婕终于说:倪哥哥,我长大了。你娶我吧。
倪就那么一怔。心头的唏嘘无法消褪。往前犹在心里,他尚记得许多许多年前,小安一直在等他,和他的承诺。幼稚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真的不容易呵。虽然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别人。
倪哥哥,你愿意娶我吗?求婚的还是婕,二十二岁的年纪,面容消不尽青涩。
嗯。我会娶你的。倪说。他竟没有微笑,这让婕不禁感到失望。不微笑的倪,多少带有不情愿的意味。他不愿意吗?他不愿意娶我吗?婕抬头看紧他,少有地收起笑容。
婕,我会娶你的。倪重复,仿佛在念咒语。仍然没有微笑。
哦。婕低下头,难过感汹涌而至。
其实,扪心自问,连倪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愿不愿意娶婕。如果不愿意,那是为什么?他问自己。因为小安吗?可能因为小安吧。他回答自己。
也许,在他心目中,小安的影子从来没有褪尽。
爱情就是无奈的。何教授说的。
虽然不知道自己愿不愿意,但倪知道,自己一定要娶婕的。一路走到现在,转眼都快十年了。婕是一个等待救赎的孩子,他怜悯她。所以要救赎她。
这是义不容辞的。
十六
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倪和婕,可能已经走上婚礼的教堂了。
所谓的天意弄人,其实都是咎由自取的藉口。
十七
那天,阳光很好,天空蔚蓝一片。
婕乖巧地让倪牵着,犹如温驯的小娃娃,甜笑着走在去游乐场的路上。连何教授都没有带婕去过游乐场,更别说何夫人了。自出生起,婕就是家里可有可无的成员。虽然她是独生女。
被倪牵着,婕就这样被幸福淹没了。到达游乐场时,婕说,倪,你真像我的爸爸。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有个带我去游乐场的爸爸。
倪笑了,敲她的头:胡说八道。我不是你爸爸,我是你老公啊!
老公。我是你老公啊。
婕就这样热了眼眶,嘴唇一抿,泪水簌簌地掉。倪,你是我老公,说过了就不许赖帐啊。她在心里说。
小丫头哭了。大男孩乐了。倪看着婕,怜惜地替她抹眼泪,顿时手心潮热一片。是她的温度呵。倪突然感动起来,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说,娶她吧,娶她吧,娶她吧。
娶何婕吧。她是你的啊。
倪一阵激动,凝看着婕娇嫩的脸,竟心跳加速,很想说几句海誓山盟来。谁知。
眼睛一抬,突然望见小安的脸。在远处,牵着一个小男孩,痛哭涕流。
十八
小安牵着自己的儿子,在游乐场哭成泪人儿。
十九
小安嫁得不好。
老公虽然有钱,却非常花心。他热爱美女,贪新厌旧。小安结婚八年,被冷落了七年,孩子都六岁了。
总之,小安嫁得不好。她不快乐。
游乐场里,婕的眼睛空前地呈现出惊恐来,直直地瞪着倪,紧紧钳住他手臂,像溺水的人钳住救生圈。一种想钳住幸福的固执。
可,倪还是走过去了。他不能坐视不管。做不到啊。
倪一直记得,走过去时,小安泪眼模糊,呆若木鸡地看着他。还有他身边的她。婕的眼睛写满敌意,倪却一脸的心疼。小安扑上去,投入他怀抱失声痛哭。
泪水,鼻涕,就那么肆意落下,浸湿他胸前的衣服。好久没依偎这个怀抱了。可它已经属于别人的了。
婕一直瞪着她,眉心越聚越紧,双眼似乎要喷火。
倪一直一直地为难、心疼,小安一直一直地哭,不知过了多久。然后,小男孩拉拉妈妈的手,奶声奶气地说:妈妈,别哭了,小宝疼你呢!
三个大人轰然一愣。
忽略了这个小男孩哦。小安的世界,应该是属于他的。大人们啊,都有点自私,不是吗。
婕红了眼眶,下意识地抚摸了肚皮。好想有个孩子。
属于她和倪的,孩子。
那天没有不欢而散。相反的,大家都很平静,小安也没再哭了。有小宝在,哪有过不去的坎儿。他是她的支柱,就像当年的倪一样。
似乎是突然地,婕爱上了小宝,爱上了小孩子。
二十
小婕,你在说什么?
不是想嫁给我吗?不是想厮守一辈子吗?不是想天天跟我去游乐场吗?你怎么,你怎么说要跟我分手!不可能啊!你在开玩笑吧?十三岁到二十二岁,你爱了我九年,不是吗?
倪抓紧婕的手,力度点点加深,直把她的手勒出血红的痕迹。痛。
婕没有哭,满脸都是恬静。记得许多年前,倪和婕第一次见面,她也是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响地埋头吃饭。那是何教授的生日会,他坐在她旁边。何夫人喋喋不休地骂她,当时他看不过去了,立即地,萌生出“要保护她”的念头。
一直坚持了九年的念头。
可是突然间,她怎么能说分手呢!
你怎么能说分手呢!倪继续用力,婕手上的勒痕越陷越深,痛楚漫天铺来。可她还是一声不吭,倔强地咬住唇。
婕不吭声,倪却哭了。仿佛被勒的人是自己,他觉得前所未有的痛,手腕处处都是勒痕。眼泪一颗颗地掉,他这样子,她却无动于衷。头一回呵。
过了很久,婕才宁静地说,倪,我们分手吧,我是说真的。你根本没有放下小安,我是女人,我看得出来。在游乐场,你义无反顾地奔向她的那一刻,我就完全看出来了。
婕……
倪,缺乏爱情的婚姻不会幸福,你看我爸妈,就是最好的例子了。
婕真的很恬静,脸上的神韵,仿佛凝固千年的冰雪。
都分手了,怎能这么宁静呢。
二十一
婕的心理有毛病,和她妈妈一样,心理都不健康。这件事,何教授早在七年前,就已告诉倪。心理不健康的孩子,应当更受关怀的。何教授这样说。
可是,您并没有给她啊。倪不客气地指出。
我给不了。
为什么?是因为小婕,杀死她的亲弟弟?倪虽不相信,但还是说出来。
不出所料,何教授震惊了。你怎么知道?小婕说的?
难道这是真的?更震惊的,是倪。
不是真的。
可……
小婕得了强迫性思维,老是幻想自己有个弟弟,因为她,那个弟弟不能生存下来。
什么!倪瞪大眼。
何教授看着倪,没再讳忌什么,对得意门徒坦白了一切。何夫人生小婕时难产,由于身体素质的关系,不能开刀,异常辛苦地生了几天几夜。小婕终于诞生了,可何夫人却损坏了子宫,从此不育。
打小婕记事起,何夫人就常常拧着她耳朵,狠狠地说,要不是你,我早有个儿子了!都是你!你是罪魁祸首!小孽种!小贱人!
每当这时,小婕总是沉默不语,小小的身子蜷缩一团。待母亲骂累打累了,小婕站起来,冲何夫人的身影嘻嘻哈哈地笑。于是何教授知道了,小婕已得了心理病。
在小婕心里,一个观念已根深蒂固:是她,杀死了自己的亲弟弟。若不是她,弟弟早已出生了。她是罪魁祸首。她是小孽种。她是小贱人。
是的,她很低贱。不配有父爱,不配有母爱。更不配,拥有倪的爱。他给予她的,一直,一直都只是怜悯。
七年后,婕跟倪正式分手。她很平静,脸上一直延着淑女的微笑。
待一个人走远后,婕抚摸着肚皮,哭得泪花纷飞,滋润了初夏的街头。
婕的小提包,是倪送的,是DIOR牌子。小提包的夹层里,静静躺着一张来自医院的化验单。
姓名:何婕。化验结果:怀孕两个月,情况良好。
二十二
师母难产,师母不育,都不是小婕的错啊!她凭什么这么恨小婕?那可是她的亲生女儿!
门徒愤愤不平,作为老师的,只能叹气。我夫人,的确很恨小婕。她恨不得亲手杀死小婕。
为什么?为什么!无论如何,小婕都是她亲生的!
因为。因为。因为小婕,不是我亲生的。何教授长叹一声,终于说了出来。我娶我夫人时,她已经怀上小婕了。小婕是她和初恋情人的骨肉。是不该出生的孩子。
倪瞠目结舌。
二十三
爱情都是无奈的,不是吗。何教授说的。
是的。我们都无奈。倪说的。
这样的无奈,谁知道呢?
眼泪吧。只有眼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