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明月》海地

34、师尊驾到

　　原以为清虚道长不过是因为喝了晚辈徒孙的两坛好酒，抹不开面子才多留几天指点一番，做做样子意思意思自然也就走了。
　　谁知他老人家对我这个内力全无、因为“失忆”连基本功都“忘”了个精光的不长进徒孙还真上心，特地住进了小段的南苑，连着好几天卯时一到就出现在留园，站在庭中随手一弹，真气激得窗棱叮叮响，就像顽皮孩童用小石子砸窗户一般，嘴里还呼喝着“明丫头，起来练功啦”。
　　真是比闹钟还准时，要知道那会儿天还没大亮呐！
　　可是这么热闹，我再困也只得摇摇晃晃爬起来，裹着厚厚棉大氅坐在廊前石桌旁边瞌睡边听老道讲解所谓本门武功的精妙之处。
　　——每个字都听得懂，可凑到一起就完全不明白是啥意思。
　　可怜我眼睛都睁不开，还要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死记硬背，不然被老道抽查说不上时，他便会一记真气扫过我小腿——妈的，像被细藤条抽的一样疼！
　　这样的授课每次都要持续一个时辰，然后他老人家再施施然地回去南苑吃早饭。
　　我则爬回被窝待要眯一会儿，却被一脑袋的口诀心得闹腾得再也睡不着。
　　早觉没睡好，人一天都没精神，脾气也特别坏，想要出去逛逛吧，大总管盯得比之前还严，连去哪里都要先向他老人家报备，再着人步步紧跟，美其名曰是“为了保护三小姐的安全”，败得人兴致全无，再也不想出门。
　　这样的日子捱了三天，我实在受不了了。
　　第四天一大早，任老道怎么用真气击打窗棱，在院中大声呼喝，我就不出来。
　　隔着窗户求他，“师尊，明明不是练武的料子，您饶了我罢～”
　　清虚道长怒道，“嘿，天山弟子哪有这般怕苦怕累的？不吃苦中苦，焉成人上人？”
　　“师尊大人明鉴，明明不要做甚么人上人，做个活人就成啦……”
　　“胡说甚么，师尊第一次亲自授业，怎能半途而废？”
　　“唉，为了您老人家的虚荣，就要徒孙受这活罪，您于心何忍呐？”
　　“呸，一派胡言，以师尊我今日地位，何谈甚么虚荣不虚荣……”
　　“那就放过明明好不好，师尊要不去找小段哥哥罢？他资质那么好，人长得又美，教出来以后多长您的面子啊……”
　　“不成不成，臻儿的内功底子不是本门路子，根基不同容易走火入魔，若要废了他的内力从头教起，就算老道愿意只怕他们大理段家也不会答应……乖明明，师尊知道你现下虚弱急躁，回头等你记下练功关键的法门，师尊再试试帮你打通逆脉，保你功力突进哈～”
　　——虚弱你个头，急躁你个头，突进你个头啊，原来是拿我当小白鼠！
　　我心下暗骂，一面裹紧被子坚决睡觉。随便老道怎么说怎么叫，随便应两声，就是不出去。
　　“你你你，出来！”
　　“我我我，不要！”
　　“数到三，你不出来，师尊就走啦～”
　　“三！师尊好走不送～”
　　“……”
　　这种对话真是荒诞滑稽，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亏得老道也是个玩心重的，又自持身份不便闯我这小姑娘的闺房。
　　婢女们都起来了，早有人战战兢兢奉上茶点，老道也不客气，我偷偷起身自窗缝里看出去，就见他居然安安稳稳在石桌前坐下，自顾自吃吃喝喝，看样子是和我耗上了。
　　我心里犯愁，大叹自己何德何能居然要这么牛叉的牛人追着喊着要教我功夫。
　　要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早在拜入天山派之前，□□与这位师尊大人就已经有了很深的渊源。

　　于是，清虚道长在院中悠闲地吃早茶，我在屋里窗前软塌上发呆，手上握着暖玉樽，金宝懒洋洋盘旋在瓶口一动不动。
　　前两天听老道讲课昏昏欲睡，为了提神，我献宝一样取出金宝给他看，他果然啧啧称奇了一番，我便趁机要求，“师尊您瞧，有了金宝就不怕有人欺负我啦，要不……”
　　他却瞪我一眼，“区区蛇虫算甚么，这灵犀金环虽然厉害，用来偷袭倒还罢了，明面儿上和人动手可一点好处都讨不着，你师尊我动动小手指便将它给剁成几截了，要不要试试？”
　　我赶紧把金宝塞进瓶子藏入怀中，心里也知老道所言不假，只好继续乖乖背书。
　　此刻，我盯着金宝的赤霞红眼，喃喃道，“要不是死的太难看又拖拉，不如被你咬一下算数……”
　　说得这样小声，也被老道听见了，一早上都和我慢慢耗、再生气也没跳脚的他，突然大为恼怒，字字清晰将话送至在我耳边，语声甚是森然，“丫头，你敢起自绝之念试试，别怪师尊让你活得生不如死～”
　　我一哆嗦，回头看看一直随侍一旁的无心无念，她俩虽十分担心地瞧着我，却并无异状，立时反应过来这便是传说中的传音入密功夫了。
　　“咳咳，”我干笑着打哈哈，心里恼他威胁，说话便夹了几分刻薄，“师尊说得哪里话，只要您别逼我用功学这劳什子的功夫，明明一定怎么好怎么活，决计不敢比您先往西方乐土而去……”
　　“哼，”他也不以为忤，“功夫自然还是要学的，最多师尊答应你教得慢些宽松些，你看如何？”
　　“我才不信！”我脱口而出。
　　“嘿！”老道怒道，“我清虚何等人也，你个小丫头也太目无尊长了吧！”
　　“除非师尊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倔脾气也上来了，“一不许体罚，二不得逼我背书，三早上辰时三刻才开始上课。不然您老人家一掌送我上西天吧，反正不能睡懒觉我也毋宁死！”
　　“你你你，”不用看也完全可以想像老头子气得满脸抽抽跑胡须的样子，“也罢，你出来罢！”
　　嗄？
　　我大喜，“您这是答应了？”
　　清虚道长用重重的一声“哼”结束了对话。
　　既然谈妥了条件，放下了一桩心事，我便喜滋滋钻回被衾里睡回笼觉去了。
　　无心战战兢兢压低了声音问，“三小姐，老爷子还在外面呐……”
　　我打个哈欠，“没事没事，辰时还未到，还来得及打个盹呢。我师尊他老人家是谁啊，一言十八再加一个鼎那么重！既说好了肯定不会怪罪哒，对吧师尊……”
　　门外的师尊大人没吭声，就听见杯子重重顿在桌上碎掉的声音。
　　哦哟，老头子生气了哟～
　　不知道怎么回事，打第一次见面起，尽管老道对我表现出来的态度既不屑又不在乎，可我对他却总有一股格外亲近之意，心下暗暗觉得这位师尊其实面恶心软，对徒孙维护着紧的很，不管自己怎么淘气捣蛋也好，他总是不会真生气的。
　　也许正是潜意识中的这一点信赖和好奇，才让我有天大的胆子敢这样直接挑战他的威严。
　　说真的我还真是好奇，到底老道能容忍我到哪一步呢？
　　最重要的是，凭什么呢？
　　唉唉，最近的我是有点儿反常，大概是因为真正的□□正值青春期，少年热血难免有反骨，否则以我一介成年人基本具备的涵养和气度，再淘气再冲动也不至于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又或者因为心里知道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现代了，既然要做长期打算就不能太委曲求全，一开始就砸破了罐子，大家也好早早适应全新的三小姐，不然没电脑没手机没空调，再加一副苦脸苦相苦心肠，真的是生存完全不能啊！
　　——总之，要敢于挑战别人的底线，更要勇于维护自己的底线！
　　——这个大概就是当前我能做到的双线程运作了吧……
　　一边想着，一边翻了个身，睡着之前我嘟囔出的最后一句话是——果然，民主是需要争取的呀～～

　　这一觉虽不长，质量却很高，两个爱操心的丫头一直绷着神经陪在床前，我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
　　补眠之后恢复了精神，心情自然也大好起来，我掀被而起，一面嬉皮笑脸喊着好姐姐撒娇要吃的，无心念一句佛才急急上前为我穿衣绾发，无念则赶紧去准备梳洗用具。
　　“三小姐，亏得您还睡得安稳，外面人都来过几拨儿啦。”无心语声带嗔。
　　“怎么了？”我不解道。
　　“早上那么吵吵，岂有不惊动人的……”无念绞了一把热毛巾递过来，“大总管和兰姑姑都遣人来看过了，二爷适才也来过，他都没把老爷子劝走，这会儿还在院子里坐着呢，茶都喝了好几壶了，脸色难看的很……”
　　“哈哈，”一想到老道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我忍不住又笑，“没事没事，三刻不还没到么？再说师尊他老人家肚量那么大，哪能跟后生晚辈计较这些？”
　　收拾停当，瞅了眼玉壶漏刻，恰恰好辰时三刻，我端着一碟子粉糍溜溜达达出得门去，将碟子搁下，冲着面如玄铁的老道盈盈一礼，“师尊大人，您老早哇～”
　　清虚道长气得脸都红了，咬牙道，“好好，好你个小丫头，敢这样戏弄师门尊长……”
　　我忽然做了一件事，令他的话声一下子顿住。
　　我走上前去，绕到老道身后，伸长衣袖为他印去沾在发髻上的晨露，然后伸手握拳在他肩头轻轻敲打，一面笑嘻嘻道，“师尊，您就别生明明的气啦。明明其实心中明白，师尊也是疼惜徒孙身负重伤失去功力，怕被坏人欺负，才会这么着急逼我学武……可是，可是明明已经不是当日的□□，学这些东西头痛的很，您老要真心疼我，让我慢慢适应呗……”说着，故意顿一顿，吸了吸鼻子。
　　“哎哎，这个，这个，”老道哑然，静了半晌才终于哼了一声，“唉，算了算了，师尊不逼你就是……”
　　“耶～”我欢呼，“师尊威武～师尊无敌～”
　　拍拍手去拈粉糍吃，眼角余光里扫一记老道，他一头黑线，甚是无语，大概怎么也想不通不督促徒孙练功反而放水的师尊，和威武无敌有半毛钱关系么？
　　至于刚才那一番胡搅蛮缠的举动，倒也不是我心机深沉，实在是因为看见他，便想起脾气秉性都十分相似的另一位老人家——我那见面次数虽少却感情甚好的嫡亲祖父。
　　也是一位色厉内荏、玩心重又好吓唬人的老人家，嘴巴上教训归教训，心里对淘气孙女却着实宝贝的不得了，就算砸了他老人家的古董花瓶都没舍得骂我一句。
　　为时不多的相处时光中，小小幼童的我便常如这般，端着凳子放到祖父身后，爬上去，捏着小小拳头一边给他老人家捶背一边和他贫嘴，祖父清楚的很，通常我这么乖巧多半都是闯了祸，可他从来不点破，等有大人上门告状再想法子化解，等爸妈回头问起也只轻描淡写就揭过去了。
　　可惜他老人家没能等到我真正懂事能乖巧地承欢膝下的那天就早早辞世了，所以想着祖父，我做出这番举动就再自然也没有。
　　没想到误打误撞碰个正着，老道居然十分吃我这一套，再也板不起面孔。

　　自此以后，清虚道长见我这么没追求，虽有恨铁不成钢之意，终究不再刻意逼我用功。
　　从表面上看，他老人家又恢复了他一贯自由散漫的性子，也不再天天准点来留园报到，隔上一天或者几天才过来逛逛。
　　见了面便教我背两句口诀，讲解一番，凌空用真气在我身上点来点去，告诉我怎么运气调息，怎么凝聚和引导气息，至于我听进去没有，又或者后来做功课没有，他却是不管了。
　　因为不似开头那样天天捉住我讲课背书认经脉穴位，不算辛苦，也挺好玩，我也就甚为和顺听命于他，让背口诀就背口诀，让打坐就打坐。
　　有时候还会用真气为我打通甚么气穴逆脉，反正我只要盘腿保持一个五心向上的姿势好生坐着就成，就算无聊盹着了他也只是笑骂一声。
　　清虚道长身为一代奇才、武林宗师，内力浑厚相比了空大师也堪当伯仲，但较之老和尚那一路刚猛内功又有很大的不同。
　　老和尚当日为我救命疗伤时倾注了半生功力，其内力磅礴自是气势惊人，淳厚劲道刚柔并济，如旭日东升，又似海纳百川，根本不容你迟疑并抗拒。
　　而老道的内力却沉静延绵，气象稳重，蕴含后劲，层层叠进，渐次递增。感觉就像天山深处闋寂无人的雪野，雪花细密落下，寂寂无声，积雪渐厚，茫茫白色逐渐覆盖大地。
　　——无论你是飞鸟也好，是走兽也罢，是经验丰富的猎户还是傲视武林的高手，面对这沉着冷静的自然之力，却终将束手就擒。
　　天地山川，功名利禄，一切的一切，都会被这一片沉寂到极点、简单到极致的白色所吞噬。
　　本门的内功走得正是一种以柔克刚、柔中又带刚的柔韧路子。
　　老道以真气为我打通经脉穴点，令真气游走体内四肢百骸之时，会有一种细密渐进、温柔敦厚的包容之感——就好像天地之间飞雪连绵，终于织就厚实的雪被覆于身上。
　　当我对老道描述这种感觉时，老爷子眼睛微微眯起，“哼”了一声，赞道，“算你有几分悟性，若是肯跟师尊好生学……”
　　“哈，哈哈，”我赶紧摆摆手打哈哈，“师尊谬赞，明明的悟性仅止于此啦～哎，有这么一位钱大师哈，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意思就是一个人如果觉得鸡蛋好吃，其实也不必知道是哪只母鸡下的——所以被子盖着舒服就成了，我可不想知道这被子究竟是雪做的，棉花做的，还是蚕丝做的。又或者，要怎样才能做成一条被子。”
　　“……”老爷子的嘴角不免又抽上一抽。
　　“师尊大人，天底下有没有哪门功夫是睡觉可以练的？我以前看过一套小说，里头有个笨蛋小子，就是遇到个道士教了他一套睡觉也能练的内功，后来变得天下无敌……”
　　我当然偷工减料，不会提起马钰还命郭靖天天爬到山顶才教他呼吸吐纳的全真心法，更不会提洪七公老顽童和九阴真经的功劳。
　　清虚道长果然瞪我一眼，连话都懒得说，抬脚便走了。

　　于是又过了七八天，算起来从栖凤山回来也有十天余，无心无念精心安排膳食为我调理身子，我也努力配合。
　　反正暂时还回不去，我除了好好保重自己还能做些甚么呢？
　　——“你要做甚么？”
　　——“你以为你还能够做些甚么？”
　　无端端的，我又想起慕容庄曾经对我说过的这两句话，不知怎的竟心内一寒。
　　是啊，我想要回家。
　　可是，我要怎么做才能回家。
　　而此刻的□□三小姐，又能够做些甚么呢？
　　我只得好生将养，虽然还会失眠，虽然还会做噩梦，我也必须咬紧牙关捱过去。
　　对对，我有小段教的大蕴心经，有老和尚教的韦陀伏魔咒，还有师尊老道那一堆足以让人昏昏欲睡的心得口诀。
　　胡思乱想的时候就拿出来念一念背一背，做功课的同时还能催眠，多好。
　　我要活着。
　　就算前途未卜，就算生死难料，就算不可知的未来潜藏了多少苛责磨难，我既然还想要回去，就必须好好活着。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
　　牧牧，你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居然成穿越狗血剧的女主角吧。
　　还有庄，你好吗？如果我突然消失了，你会找我么？
　　这些我最亲最爱的人们，我是多么思念你们。
　　只是这思念中间，隔着千百年的时光。

　　抽风抽得人好抓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