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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既不知己,也不知彼 ...

  •   尽管再次陷入昏睡,可许多时候意识其实已然清醒,只是一切发生太突然也太纷乱,在能理出一个大概头绪之前,我宁肯阖上眼装睡,也不要醒来。
      □□?明女侠?慕容山庄的三小姐?您还在不在啊?若是在的话,您倒是出个声,发句话呀!
      可是任凭我怎么呼唤,这位三小姐就是不吭声。
      你故意的吧,我恨恨的想,嗄,折腾出这么一个烂摊子,又恰好有我这个倒霉蛋送上门来背黑锅,所以你就趁机撒手不管了!有没有点儿江湖道义啊?
      就算撇给别人,好歹也给点儿背景资料,这样子让人两眼一抹黑的上场,戏可要砸在手里唱不下去啦。
      何况这可不是演戏,一个不小心,小命可不保。
      我忽然想起这位三小姐说的最后一句话,“譬如死去,甚好甚好……”
      呸呸,好个屁!
      可随便我在心里颠来倒去哄她求她痛骂她,三小姐依旧不做一声。
      没法子,接下来的日子看来只能自求多福了。
      大约又捱了三五日,有一天清晨,第一道晨曦映白了窗纱的那一刻,我大汗淋漓地自梦魇中醒来,虽然还是手脚酥软,却已觉澹台清明,神气疏朗。
      自鬼门关前打了个转,终于还是回到了人间。

      飞快地喝掉一碗粥,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着人准备热水洗澡。
      我整个人简直已经臭掉。
      记得大学毕业那一年偷偷约了同学跑去藏区玩,结果被困在雪山上整整一周,最后燃尽木柴吃光储粮,几乎以为要死在这美丽却冷酷的世外仙境时,被厚厚冰雪封了三天的窝棚木门忽地呀然而开,走在导游和救援队伍前面的,是裹得像头巨熊般的庄。
      他紧紧抱住我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明明,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臭掉了。”
      知道,怎么不知道。连进藏加入山,算起来快有十天没洗澡,一路上雪泥里打滚,又是汗又是泪,不臭才怪。
      而一向爱洁的庄居然就这样将我紧紧拥入怀中再也不肯放开。
      此刻,我觉得自己头上身上的气味也十分可疑,和当初从雪山上脱难时也相差不远。

      半人多高的椭圆木桶中装满了热水,里面不知道兑了甚么,淡如远山的草叶清香藉由腾腾水汽自鼻管直沁入肺腑,全身的不适与痛楚都几乎消了大半。
      在婢女的帮助下,一番扰攘终于褪下了衣衫,我才看到自己胸脯上方裹了层层白色棉纱,左侧锁骨下方近心脏处的伤口随着身体轻轻转侧,前心后背依旧钻心的疼。
      真他妈疼啊。
      想到那支闪耀着黝黯寒光的无声利箭,我心有余悸,只差一点点,这条小命就交代在这儿了。
      耳边蓦地响起段少卿的声音,“……放心,本是他带你回来又为你疗伤……”
      我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可不是,这几天每到黄昏,那位慕容少庄主一来,婢女们便会送上温水、绢帕和纱布即恭恭敬敬行礼退下,只余他为我换药疗伤。
      就算我是个不拘小节的现代人,陷入这样的境况也会觉得尴尬难当。
      这种时候,除了装晕装睡和装傻,我还能怎么办?
      他的手指稳定干燥,动作轻柔利落,处理创口小心细致,即便这样,于我而言,这痛楚也几近忍耐的极限,于是装睡装晕也变成一件极致苦差。
      妈的没有麻沸散甚么的么,是华佗还是扁鹊创制来着,到了北宋麻药技术应该更高杆才对吧!
      好几次我都忍不住闷哼出声,甚至眼角都飙出了泪花。
      而三小姐的这位大哥却仿佛丝毫不懂怜香惜玉,并不因此停下,一径完成全套流程,然后起身洗净双手,返回来与我掌心相抵,源源不断输入内力。
      只有这个时候,因为知道已是最后一道程序,我才会松一口气,安心享受这股涓涓暖流自掌心直达肺腑,再扩散至四肢全身。
      这个,大概可算古代最高级的内力SPA吧。
      至于甚么男女大防,生死关头哪儿顾得了那许多。更何况他们江湖儿女,应该更大方豁达些吧?
      就算现代文明社会,还不是一样挑不了医生,妇科大夫男性比比皆是。
      再说了,这具身体原不属于我,要难堪,也是那位三小姐该难堪……
      呃,这么想是有点儿不厚道,佛祖原谅我遭此大难难免有些受刺激才会口不择言……
      我常常这样迷迷糊糊想着,渐渐忘了适才换药时的痛苦,而沉沉睡去。
      每次我都不知道慕容庄是何时离去的,而事后回想起来,其实在整个过程中,他一直不出一声不执一词。
      怎么看,这位大哥都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想到这里,我真正一口气叹到脚后跟。

      洗澡时,因着肩膊举抬不便,又不敢随意打湿伤口,只好由得那些婢女小心服侍,一个澡几乎洗了有一个多钟点。
      等我裹着浴巾出来时,几名婢女已经垂首敛眉一字排开,每人手上一具小小雕花鎏金漆盘,上面整整齐齐一叠叠衣物,质地柔软,做工考究,隐约还有暗香浮动。
      一通翻检,我被甚么中衣短衣夹衣,还有诸如窄袖襦衫,千褶罗裙,直罗对襟背子……弄昏了头,不耐烦再挑,随便捡了两套看着还算舒服的素色松身衣裳,任由婢女们打点穿上。
      等不及细细收拾濡湿长发,我催着她们随意帮我挽个发髻用一枚白玉簪别住,急急两步绕开四扇镶着螺钿的檀木屏风,抬脚便跨出了偏厅的拱形月洞门。
      呵,我有多久没能这样站在阳光下?让风自由地穿过发梢。
      裸露的肌肤被这凉意渐浓的秋风一寸一寸唤醒,直到现在,我才第一次对自己栖身的这具身体有了一种真实的附着感。
      虽然不过短短数日,感觉上却已恍若隔世。
      无论如何,我忍不住又叹口气,至少我还活着。
      老爸老妈,你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你们的宝贝女儿这次真的淘过了界,居然跑到宋朝来玩儿了。
      这一次,就连庄都没法子帮忙收拾残局。

      “三小姐身子尚未大安,仔细别受了风寒……”两名贴身婢女又急又慌跟在身后,“三小姐……啊,二爷。”
      二爷。慕容山庄的二少爷段少卿。
      一转脸,果然,庭院中央那株开得最盛的丹桂树前的阴影下,一个年轻人正屈指轻轻弹开飘落肩头的细碎木樨花,白衣胜雪,一张苍白的容颜却更白的几近透明一般,可不就是他。
      瞧这情形,已经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迎着我的目光,段二爷懒洋洋地抬一抬下巴,脸上笑意更浓,薄薄的嘴角也就扬得更高。
      “三妹妹好些了罢,我是你段二哥,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
      这个年轻人有着一副漂亮的过了份的五官,脸上永远挂一个散漫笑意,整个人却又苍白如不见天日的幽灵,给人留下既冰凉又温柔的奇特印象。而就在人对他毫无防备的时候,那双黑如墨染般的眼瞳却又会尖锐如两枚钉子,发出洞穿人心的慑人寒意。
      然而凭着女性天生的本能,直觉告诉我,这位段二爷对这位三小姐无甚恶意,在他面前,我尽可以放松。
      刚要笑嘻嘻说两句俏皮话,我猛地想起此刻的自己已经不再是明家珲,而是慕容山庄的三小姐,硬生生又把话咽下,低下头苦着脸说,“记得,这个倒是记得。”
      “哦?”
      听我话里有话,段少卿抬起一条眉毛,笑盈盈看住我。
      “那还有甚么不记得、不知道的 ,统统可以问你二哥。”
      我继续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是么,那可要麻烦二哥了,不知道呃、不记得的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在这之前,”他话锋又一转,“还请三妹妹先穿上鞋袜,多添一件衣裳罢。”
      我一低头,才看到自己正赤足站在院内,身上薄薄的罗衣已抵挡不住秋风中的凉意,而足底和衣角也早已被草叶上沾的晨露打湿。
      “啊~啾!”
      一阵风过,我忍不住打个喷嚏。
      动作太大,一下牵动了伤口,我痛的弯下腰去,说不出话来。
      “□□!”
      段少卿低呼一声,眼前一花,他的人已经出现身侧,伸手便揽住我。
      “哗,好快,这,这,就是轻功么……”我犹自勉力说笑,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发抖,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他看我一眼,不再嘻笑,伸长手臂一把将我抱起,径直走进屋去。
      隔着两层衣裳,我也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的手凉的就像是雪。
      像昆仑山巅,那终年不化的冰。

      来到窗前一张湘妃软塌前,段少卿将我轻轻放下,伸手自一旁的婢女手中接过一件袍子披在我肩头,转身又去端了一盏热茶过来。
      而这阵疼痛也已过去,我已经靠着软塌满怀好奇地开始东张西望。
      说起来,都在这里躺了好些天,我还没好好看过这位三小姐的闺房呢。
      完全把庄的叮嘱抛在了脑后。
      是的,“无论到哪里,先熟悉一下环境,了解逃生通道”,这是庄对我耳提面命无数遍的出门在外第一准则。
      每次他一开口,我便笑他啰嗦似个老头子,可是笑话归笑话,被念叨的次数多了,十次里总有五六次我也会记得遵嘱照办。
      唉,小庄,不晓得你的这条“出门在外第一准则”在北宋管用不管用啊。
      一面想着,我开始细细打量这间屋子。
      啧啧,没想到堂堂慕容山庄的三小姐,起居竟这样孤寒朴素。
      其实看得出来,东西都是好东西,用材质地做工绝对上乘,只是诺大的屋子里,物件忒少,不过一床一榻,一条一几,一列箱笼,一张书桌,及两张靠椅。
      桌案之上也绝少摆设,书桌倒是十分宽大,上面除了一座垂花纱罩灯和一套文房四宝,还堆了一叠卷册和数本书轴。
      最奇怪的是,既是女孩儿家的闺房,屋里却非但没有梳妆台,看不到甚么胭脂水粉,甚至连一面铜镜都没有。
      冷冷清清,空旷的简直可以在里面骑着车兜圈子。
      嘿!我忍不住腹诽——这位三小姐莫不是师太笔下的白衣女郎穿越过来的吧?
      “怎么,”一旁的段二爷笑声又低低响起,“才一会儿的功夫,三妹妹连自己的闺房也不记得了?”
      我赶紧扯一扯袍子,打岔道,“啊不,只是觉得屋子太大了有点儿凉……”才一转脸,目光却被旁边一张条案上放置的一套精巧器具所吸引。
      它看起来是由一整块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只比一只茶壶略大一些,样子颇像个圆桶,底部三足鼎立,上端有盖,盖子上有一圈把手,桶身下缘下方伸出一支壶嘴,有水自壶嘴缓慢渗出,一滴一滴正好落入下面搁着的一枚荷叶形的白玉深盆中。
      一缕阳光自斜斜支起的窗沿打入,恰好投诸在这个器具上,只见桶身呈半透明状,其中一侧自上而下均匀的凸起一道一道粗细有致的横纹,另一侧则镌刻了古雅的小篆铭文,在阳光的照耀下愈发显得温润剔透,十分美丽。
      “咦,那个是甚么?”我脱口而出,立刻又后悔的恨不得把这句问话追回来吃下去。
      露怯了吧,再怎么失忆,也不可能连日常生活里的常用器物都不记得吧。
      然而,段少卿只是微微一笑,“这个倒不怪你不记得,我看三妹妹喜欢玉件儿,找人特制了这个玉壶漏刻,比先前那个黄铜的要细巧一些。”
      漏、刻?
      甚么玩意儿?
      我忽然福至心灵,哈,不会是古代的时钟吧!
      想通了这一点,就好像玩游戏时攻下一个难关,我忍不住脸上露出喜色,这些神情大概一点儿不漏都落入段二爷的眼中,等我再次抬头时,正对上他颇有意兴的注目,嘴角笑意深噙。
      “看来,这一次可算对上了三妹妹的脾气,喜欢就好。”

      这话一下子提醒了我,对啊,这位三小姐到底是个甚么脾气秉性,我当真一点儿都不了解。
      还有面前的这位段二爷,以及那位慕容少庄主,这三人之间的亲疏远近,利害相关,也着实需要打探了解一番。
      就算粗心如我,也能够感觉的到,这三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像如一般兄弟姊妹般亲密无间。表面的平静应对之下,仿佛有湍急暗流悄然涌动。
      既然一不小心接手了这个烫山芋,在能全身而退之前至少也该想法子周旋到底吧。无论如何,多做点儿功课总不会有错。
      以目前既不知己,也不知彼的情形来看,我若是继续假装三小姐□□,分分钟都可能露出马脚。
      若是自曝真身,坦言本人其实姓明字家珲,灵魂来自千百年之后,大概不会被当作疯子关起来,也会被当作妖孽烧死……

      我这边满肚子的心怀鬼胎,一时竟忘记了身旁还有个段少卿。
      “三妹妹还想知道些甚么,尽管开口。”段二爷的话音中带着笑,调侃之意十足。
      冷不丁被吓一跳,我的话没来得及过一遍大脑便从嘴里溜了出来。
      “说出来怕不吓死你,也会被你扼死……”
      这种说话方式,大概和原先的□□相去甚远,我懊恼地恨不得将整只拳头塞进自己嘴里。
      “哈哈,”段少卿果然忍俊不禁,嗤笑出声,“三妹妹这次虽身受重伤,人倒是风趣了许多。”
      “二哥,”我硬着头皮试图解释,“有时候我也觉得糊涂……”
      “□□,”他忽然收住笑,温言道,“忘了也罢。”
      段少卿的容色温柔,他抬手拈起我耳后发髻上沾的一朵木樨花。
      “你现在的这个样子,我倒是觉得更好。”
      “是么?”我忍不住问,“那以前的我,是甚么样子的?”
      他却又恢复了之前的懒散不经,笑嘻嘻道,“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忘了便忘了,我也不记得了。”
      嘿,这人!
      转一转眼珠,我又问,“那么,二哥能不能告诉我,慕容山庄的少庄主,究竟又是个怎样的人?”
      这一次,还不等段少卿说话,门外响起了一个淡淡声音。
      “你若是想知道,何不自己来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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