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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系 ...


  •   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唯余一片血红,口中满满的腥甜味,胸前的伤也疼得紧,想笑,一扯嘴角却是撕裂的疼。

      你可记得那一年,你将我带了回去,跟先帝说,“我要他做我的左膀右臂。”
      那一年我不过六岁,你从人伢子手上买下我,为我取名不系,取无牵无挂之意。但哪里有人能真正无牵无挂?那一年我第一次知道肉的滋味,那一年我第一次躺在软和的床上,那一年我第一次知道识字习武原来也很有趣。
      小时候调皮,玩耍间打碎了极珍贵的一只花瓶,我全慌了手脚,你按住我的肩头,说,待会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要插嘴。我年纪小,哪里懂得那么多,只知道照着你说的做,结果,你被罚杖责三十。我大哭,你却淡笑,不妨事,我练武久了,这点打算得了什么。后来何公公悄悄告诉我,这事要不是你顶下了,我早被拖出去打死。我暗暗决定,既然你替我挨了这顿打,从此我就只当这条命是你的,心无旁骛。晚上躺下,总看见你疼得满头是汗的样子。那以后,除了夫子所授,我还自己学习医术。一次跟你小酌,你说,我想看到四海升平。于是,我第一次有了真正想做的事。你常叹息,不系不系,你又何苦。却原来,我想要的,连你也不曾真正懂得。
      无论文武你从来一点十通,众人皆曰虎父无犬子。我却不同。马步一扎就是四个时辰,背不出书要挨夫子打手心还要抄书,我自知天资不高,只有加倍努力,只想有一天能站在你身边跟上你的脚步,成为真的能为你分忧的左膀右臂。
      我年十六之时,你娶妻,我三杯酒祝你们白头偕老。那一年我得到了称手的兵器,梅花亮银枪。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舞花,样样记在心头,为的不过是若有一天兵燹千里,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我自然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人道仁者无敌,那太子却只作得九子之中那睚眦,在我心中唯有你才有那资格坐上金銮宝殿。上位者无私情,你一步步走来,得到很多,失去也很多。你本是庶出,事事都比别人更难,所以你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别人总道你算无遗策,却不见漏夜疏灯你皱眉叹息,本是血浓于水的兄弟,却每说一句话都万万不能掉以轻心落下把柄。一次你苦笑着问我,为何你总是学不来那云淡风清。天注定最是无情帝王家,若真是云淡风清,如今这世上怎还会有你?只怕早已在史册上留下“早夭”二字。这道理我懂,你更明白,所以我不答。也许你求的并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个结果。

      圣德二十一年,太子被查出私藏龙袍,被贬为庶人,流放东瀛。同年,突厥杀了四年前远嫁和亲的安宁公主祭旗,声称要踏平中原。越王燕澜主动请缨,率大军亲赴战场。此役耗时两年,越王以德治军之名传遍朝野,全将士上下一心,越王手下伏波将军不系手持梅花亮银枪身先士卒,转战千里,更在深冬季节仅率小队人马绕到敌军背后烧敌粮草,越王随即而至,大破突厥军。

      我不要那天下第一国士无双之名,只不过希望可以变得更强,在与你兄弟们为敌的那一天,可以成为你的助力。众人称我为忠臣良将,只有我知道我不是。我没有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也没有拣尽寒枝的清雅高洁。我有的,不过是想要支持你的心。记得当年一战,你将突厥的降书挂在营寨之上,说不破突厥誓不还。有人以为你斩草除根,有人以为你是为了战功,但是还有几人记得,被杀了祭旗的那个懦弱的公主,是和你同出一母的小妹妹。
      不系不系,你总是心事重重。年纪不小了,难道没有成家的打算么?你可莫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那天我们月下对酌,你酒量从来不好,只喝得淡淡的桂花酒。我答,现在局势未定,若有一日我死在战场,岂不误人一生。你苦笑,看来我当年为你取名不系,终究是诚意不够。我避开你的眼睛,说,已是三更时分,你怎可让王妃独守空房。

      圣德二十五年,毓王前往晋王府赴宴,回府几日后每日腹痛难忍,三月后不治身亡。当朝御史中丞奉旨查案,在晋王府中搜出了金刚钻。这金刚钻本无毒,服下后却会粘着在腹部,时日一久,药石枉顾。晋王不服,率领其手下的上军将军带兵逼宫,却被伏波将军不系拦阻在宫城之外,史官记载,当日不系一身白色战袍染成血红,枪挑长空直取晋王。圣德二十七年,德明帝病危,下诏传位于越王燕澜,数日后驾崩。越王登基,是为奉正帝,年号太康。

      你遥遥坐在金銮宝殿之上,你的书房再不是我抬手推门便可以进去的地方。在谈笑间杯酒释兵权后,你封我为镇国大将军,还张罗着要为我选妻。不系,你可有心仪的女子?你浅笑着问我。我心仪的那个人,只需永远记得我酿的桂花酒的滋味,就足够。你大笑,这本简单,你的桂花酒最是清冽,便是最挑剔的酒师,怕也是没有话说的,只是要那小姐们一一去喝你的酒,却难。我不语,你却又摇摇头叹息,也是也是,那寻常女子,你哪里看得起,便是你看得起,我也看不起。说罢昂首喝尽盏中的酒。人站的越高,失去的也就越多。我改变太多,是不是?我笑了,哪里有人能永远不变,不过是求一个不悔罢了。你不假思索道,站在这个位子上,身前身后都是血流成河,那么多人来来去去,却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你不就不变么?我么,我也变了许多,十年前的我哪里像如今的我这般玉树临风。我打哈哈带过,赶紧举起酒杯,喝得面红耳赤,你就不会发现,我刚才欣喜若狂的心情。
      原来,你一直都记得么。
      终于有一天,你说,不系,我想一统四海。隔年,我率领大军开赴边境。出征前夜,你竟翻过我将军府的墙来喝酒,全没有样子。挖出我埋在院子里的桂花酒,你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端着酒盏牛饮。我抬手夺下酒盏,你酒量太浅,不该多喝。你久久低头,不系不系,我果然诚意不够,为你取名不系,却还是累了你。呵,我轻笑,哪里有什么累不累的,我还是那句话,不过求一个不悔罢了。你笑得苦涩,我酒量太浅,嘴也挑的紧,也只有你这桂花酒,还在我身边。那有什么,待我得胜回朝,你再来翻墙,我自有酒招待你。我抬眼看你,月下你的眼里有几分茫然。记得,我心仪的那个人,只需永远记得我酿的桂花酒的滋味,就足够。

      太康十三年,懿国镇国大将军不系亲率大军开赴羌国,接连攻下三座城池,捷报频传。不系将军一杆梅花亮银枪令羌国兵士闻风丧胆,青衫白马长歌震河山。开战一年后,懿国大军在临河边遇上了越国的凤引侯羌九雏。

      那一役之前,只听闻羌九雏箭技了得,年不过十三之时已有百步穿杨之名。当时只道声名在外,虽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可他却也未必如传言中厉害。但这次交战,真正吃足了苦头,凤引侯手下的士兵个个擅长箭技,虽不能说没有落空却也令我们难以前进。我们被阻在了临河之东。战场上遇到好的对手自然让我兴奋,但问题也渐渐出现。我麾下的士兵生在南国,不习惯羌国高原上的气候,行动渐渐迟缓。此役再拖不得。例行上报的军函上,我写道,唯有速战速决,我定为你取下羌国的土地。
      人言大话说不得,直到凤引侯一箭正中我前胸,我仍有力气嘲笑自己,招摇太久自以为天下无敌,今番死也。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唯余一片血红,口中满满的腥甜味,胸前的伤也疼得紧,想笑,一扯嘴角却是撕裂的疼。今生纵然做不得韩子高,也要为你拼上最后一口气。恍惚间感觉到凤引侯似乎跪在我身前,我凝聚最后一丝力气,握紧手中的梅花亮银枪,睁开眼,不等我抬起手,凤引侯身边一个素衣男子伸出手将我胸前的箭再插入三分,我只来得及看见他眼中与我相似的眼神。不知,他是否得到了他想要的……
      我院子里还有十五坛桂花酒,就算我再回不去,你也别浪费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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