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的日子》林碧山

3、三 黑暗之海

　　夜晚在海上航行是一种奇妙的经历。
　　这当然并不是我的第一次夜航，也注定不会是最后一次，但看着他的侧脸，我不由得想起那句：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那位卑微的越人倾心于楚国鄂君子皙，留下流传千年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不过，多情的子皙尤自将织锦披在越人肩头偿他情意，而我身边这个忙着给未婚妻报备行程的人如果知道我的心事，恐怕会直接把我扔进海里。
　　咸湿的海风吹在脸上有些生疼，我转回头，视线越过船舷。

　　兴许是因为夜的缘故，船外的一切好像和我们所呆的船舱分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只是凝视的时间久了，我也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远处与天空的分界线是最深沉的黑色，绵延起伏着像是活动着的陆地，看的时间久了我才知道那是夜色与海平面和我开的一个玩笑，它们专门捉弄我这种习惯了陆地的人，提醒我认知的狭隘和想像力的贫瘠。天空中密布着乌黑的云层，渐渐的飘洒起纷纷扬扬的雨雾，这雾很薄，不知多远处海岛上发出的光让这雾气迷幻疏离，然后在疏离中骤然生出幻象，一排排欧式的建筑突然在雨雾中生长出来，神似Inception里柯布和梅尔用六十年光景造就的梦中城市，同样的壮丽，同样有无人的寂寥。
　　我着魔似的注视着，最后远方全部黑暗，连幻象都看不到了。

　　是他的干呕声将我从虚无中拉回现实，我帮他拍背，准备晕船袋、清水和纸巾。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怎么能做到那么冷静，冷静到看到他的虚弱还能准确地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冷静到在他的不适稍稍缓解的时候可以恰到好处地握住他的手。
　　我是多么卑鄙，在这个时候想到的居然不单单是要让他舒坦，还有在他此刻的软弱中寻找曾彼此信赖的过往。
　　十八岁之前的我们曾那样亲密无间。我们在球场挥洒汗水，在教室无伤大雅地玩闹，然后在天台上分享青春期的迷惘，共同憧憬未来和冒险。但是什么时候那种纯粹的感情变了呢？它变成了一种可怕的独占欲，让我对每个接近他的人都怀着嫉妒与憎恨，那时候我根本不懂得这到底是什么，我只是怀着被背叛的感觉选择了远走高飞。从那以后，我们分隔一千五百公里，保持两周一次通信，在每个寒暑假短暂地见面又分开，话题总是过去的他们和现在的她们——却再也没有过我们。

　　现在，我就这样一直握着他，刚好贴近又不至于过分紧密的身体接触让他可以自然依靠。
　　而他冰冷的手是那样驯服地任由我覆盖着，却又固执地不肯放任自己的重量向我倾斜。他的脸朝着窗，我只能看到一个不完整的表情——紧抿着唇，眉头还在皱着，眼神因为角度的关系怎么也无从捕捉。
　　牧，你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不拒绝我？既然不拒绝我又为什么不肯倚靠我？
　　也许是黑暗的海洋给了我胆量，让我的手搭上他的肩头，更加亲密，又像昭示占有。
　　他像是从梦中醒来一般猛地前倾，连握着的手都挣开了。
　　然后，然后他又开始呕吐。

　　几分钟后，船速慢下来，颠簸不再激烈。
　　他擦拭完嘴角，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脸色依旧苍白，却再也没有之前那种让我可以借机亲近的软弱。
　　我看到了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码头，长长的人工通道延伸到海面上，像是黑暗与光明婚礼的红毯。
　　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