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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屿风过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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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亮起,冷白的光打在我脸上,有些刺眼。是财经新闻的推送,标题醒目:新锐钢琴家林清池载誉归国,独奏音乐会一票难求。配图是他在机场的照片,墨镜遮面,身姿挺拔,嘴角那抹熟悉的、带着些许疏离感的微笑,和记忆中别无二致。
终于回来了。
我摁熄了屏幕,房间里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了,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将家具勾勒出模糊的轮廓。这个我和江屿住了三年的公寓,此刻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或许不是安静,只是我又“听”不到了。那种熟悉的、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玻璃的混沌感,又开始包裹住我的世界。
起身,打开灯,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我眯了眯眼。走到衣帽间,拖出那个早已准备好的行李箱。我的东西不多,三年来,似乎也从未真正融入过这个空间。江屿的衣服占据了大半壁江山,昂贵、挺括,带着他常用的雪松香水的味道。我的衣物则蜷缩在角落,像暂时借居的客人。
我把自己的东西一件件叠好,放进行李箱。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指尖拂过一件旧毛衣,是刚住进来那年冬天,江屿随手扔给我的,他说看着碍眼。其实我知道,那天下雪,他大概是嫌我穿得单薄。他总是这样,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让我错觉那是爱。
客厅的酒柜玻璃映出我模糊的影子。江屿今晚有个推不掉的应酬,此刻,他大概正衣冠楚楚地与人谈笑风生,或许,也已经知道了林清池回来的消息。这三年,他身边从不缺男男女女,但我知道,林清池是不同的。他是江屿心口的朱砂痣,是钢琴键上抹不去的白月光。
而我,苏晚,只是个蹩脚的替代品。一个因为侧脸有几分像林清池,而被江屿留在身边的聋子。
是的,聋子。我的听力,早在很多年前就开始不可逆转地衰退。医生说是遗传性的听觉中枢恶化,能维持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这件事,我没告诉江屿。最初是觉得没必要,后来,是不敢。我怕他连这点“像”的资格都收回。
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他喝得烂醉,把我抵在落地窗前,城市的灯火在我们脚下流淌。他吻我,很用力,唇齿间是浓烈的酒气,然后,我清晰地看见他的口型,无声地,一遍遍喊着:“清池…清池…”
那一刻,世界寂静无声,我却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从心脏最深处传来。
还有那个雨夜,他发烧,烧得糊涂,攥着我的手,喃喃自语:“要是你在就好了…清池最会照顾人了…” 我守了他一夜,用湿毛巾敷着他的额头,而他梦里呼唤的,始终是别人。
行李箱的拉链合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我耳里却如同闷雷。我环顾四周,这个承载了我三年卑微爱恋和无数无声煎熬的地方。没有留恋,只剩下疲惫。
拿出手机,翻到江屿的号码。备注还是他强行改的“A江先生”,他说这样能在他通讯录里排第一位。我笑了笑,指尖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
“合同到期了,违约金打到你卡上。”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发送。
然后,我拉黑了那个号码,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困住我三年的牢笼。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所有过往。
我不知道江屿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见的,也不知道他看到那条短信时是什么表情。愤怒?不屑?还是如释重负?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在城市另一端租了个小房子,安静地等着听力彻底消失的那天。日子变得很简单,看书,写字,看着窗外的云聚了又散。偶尔,会从以前仅有的、还算联系的朋友那里,听到一点关于江屿的消息。
听说他疯了一样找我。
听说他把我们常去的酒吧砸了。
听说他动用了一切关系,却像石沉大海。
我听着,心里没什么波澜。迟来的深情比草贱,更何况,那或许根本不是深情,只是习惯了的物品突然丢失后的不适罢了。
直到那天,门被粗暴地敲响。透过猫眼,我看到江屿站在外面。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西装皱巴巴的,眼里是骇人的红血丝,像一头穷途末路的困兽。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我太了解他的固执。
他看见我,瞳孔猛地一缩,像是确认了什么,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苏晚!你他妈什么意思?!合同?违约金?你把我当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喷薄的怒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我的沉默似乎更加激怒了他。
“说话啊!你聋了吗?!”他口不择言地吼道。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刺进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是啊,我聋了。你才发现吗?
也许是看我脸色不对,也许是终于察觉到我过分的平静,他眼底的疯狂褪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恐惧。他拽着我,“走,跟我回去!”
我挣脱不开,被他半拖半拽地拉到了楼下。他把我塞进车里,引擎咆哮着冲向医院。他以为我生了重病,以为我离开是因为绝症那种烂俗的理由。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刺鼻。江屿挂了个最贵的专家号,几乎是押着我去见了医生。他语无伦次地向医生描述我的“异常”:不说话,没反应,安静得可怕。
年迈的医生推了推眼镜,看向我,目光温和而锐利。他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只是摇头或点头。然后,他拿出了一叠厚厚的检查单,那是我之前在这家医院做的全部听力诊断报告。
医生翻看着,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他叹了口气,看向一脸焦躁的江屿:“江先生是吧?您先冷静一下。”
“我怎么冷静!他到底怎么了?!”江屿低吼着,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医生把一份最终诊断报告推到他面前,语气沉重而清晰:“患者苏晚,确诊的是遗传性的听觉中枢恶化。而且病情持续恶化很久了。”
江屿愣住了,他低头看着那份报告,上面的专业术语和曲线图对他而言如同天书,但最后那句“双侧极重度感音神经性聋”的诊断结论,他看懂了。他的手指开始颤抖,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什……什么意思?”他抬起头,看向医生,眼神里是全然的茫然和不信,“他……他只是有时候不太爱搭理人……”
医生沉默了一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江屿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表,那表盘的设计,隐约能看出是某个音乐节的纪念款。医生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寂静的诊室里:
“意思是,江先生,患者目前的听力水平,理论上几乎无法感知外界绝大部分声音。根据病程推断,至少在三四年前,他的听力就已经严重受损了。”
医生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了一句,这句话彻底将江屿打入了地狱:
“换句话说,您可能提到的,比如……让他去‘听’的什么音乐会……在那个时间点,他大概率,是根本听不见的。”
音乐会……
江屿的身体猛地一晃,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我想起来了。
那是两年前,林清池在海外获得一个重要奖项,国内办了一场小型的庆祝音乐会,邀请函千金难求。江屿弄到了票,但他本人因为一个重要会议冲突去不了。那天晚上,他把票塞给我,语气带着他惯有的、不经意的残忍:“去吧,清池的演奏会,你去听听看。回来告诉我……他弹得怎么样。”
他让我去替他用耳朵记录下林清池的光辉时刻,回来转述给他听。
可我根本听不见。
那场音乐会,对我来说,只是一场盛大的、无声的默剧。我看着林清池在聚光灯下优雅地弹奏,看着观众如痴如醉,看着掌声雷动……而我,置身于一片死寂的海洋。回来后,我对着网上能找到的曲目单和乐评,编造了一段“听后感”。江屿当时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原来,他早就看出我在撒谎。他只是不在乎我为什么撒谎。
此刻,江屿像是终于被这迟来的真相击垮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我。那双总是盛满傲慢或漫不经心的眼睛里,此刻是滔天的巨浪,是崩溃的堤坝,是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绝望。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窒息般的声音。
他看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见我。
而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迎着他的目光。
世界一片安宁。
真好。
这一次,我是真的,什么都听不见了。包括他那迟来的、撕心裂肺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