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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绿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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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一旦养成,便难磨灭。若说牙菌斑犹可用超声波粉碎——
“杨枝甘露特价?!”
时恐秋霜零草莽,韶华一旦随花葬。微尘身世化微尘,无酒无歌无梦想——这是奥玛·珈音的诗——
“再拿份炸鸡。”
也许木星坚持半夜起身看夜景,也不乏道理。施华抬头望出玻璃墙,楼顶的云隐隐渗出白光。月窟或缟素当然可以理解,但为什么他要叫绿火?
某夜的两点木星轻轻拍醒他,叫他去阳台一起看新月与云光交界之处。在凡人眼中大多都是白色,顶多带少少奶酪黄。但木星说,若果认真盯住月瘢与月晕三十秒,便会见一团绿火自玉白色中缓缓脱落,望之十分清凉,如史密斯奶奶。
施华说他只知直视太阳三十秒会得青光眼,十分痛苦,如司马迁爷爷。
木星听了这话并没有像在课上那样爆发。那时大做题家说梅花情结不过是应试教育的后遗症,木星跳脚,骂他有审美癌不得好死,大做题家反讥说你语文比我低十几分喔。老师不置可否,试卷评讲正常进行。他在施华面前只是颤抖,施华小心翼翼拥他一边手臂。没有躲开。
但还是看不到什么绿火。
“It’s one o’clock now!”
极富戏剧张力的声音震得他跳一下。结果是眼中仿佛已经开始分娩的月光被打散,要从头凝视。面前落座个三十左右女子,打很厚的粉,又像是怕不显老一样套一件复古花样针织衫,似乎并没有因扰民而害羞。
“靓仔点的什么?”
她眼中是一种炽热的火焰,好像是所谓戏癫。近来不是有影后下水演了个痴狂的青衣?据坊间评论说是演崩了。啊,反正我看不懂,我只看周星驰,施华实话实说。木星说坊间说周星驰那种飞速变脸也不算是好演技,然后又说什么内化情节于心的国内学派。他光顾着看他牙齿了,如玉刻的小羊在唇影间跳动,很白。
怎么回答?或者说要不要回答?
服务员来救场:“热咖啡,奶糖请自助。”
女人风情万种而带几分慈祥:“长夜漫漫饮汪阿姐啊,睡不着的喔。”
睡得着还出来干什么?
木星说在黑夜君临阳台之上,俯察面目可憎的校园处于混沌之中,便觉得自己是宇宙之王,纵使自知身在果壳中也能想象雄风阵阵。即使缥缈又沸点低,几个小时后就要在太阳下消失,也要夜夜重复。
高一下学期重新分班时,大概全班同桌就他与木星最是寡言,不会分享薯片,不会交换听写批改,在宿舍相遇都是侧头走过。直至有人搬出去住,宿舍自行调整,他搬到木星上铺,娇小的木星斜倚被子,安静地看他搬行李。
然后吃饭堂时,木星啪一声坐在他面前,喝完了一整碗紫菜蛋花汤。
从此他被迫加入木星的夜生活。
总是他站在木星后面,木星贴着短墙,抬头望天,稍微撑一撑才能向下看枯死一半的花坛。木星蝴蝶骨突出,背脊在纯白校服下潜沉,施华伸手指想沿着实线描出来,总是像猫一样弓起背弹开。
于是两人默契地若即若离。木星单方面输出各种遥远的思想,施华有时可以加些弹幕,当然妨碍不了主线剧情,连捧哏都不算。
七宝见男孩陷入沉思,也静静地望他。双眼略肿仍不失为桃花眼,却掩不住一阵英气。有可爱的婴儿肥,皮肤很薄,脖子已经红透,18度的冷气呀。
略一回神,开始回顾台词。
“诚哉先生斯言!我没有想过,也许是对的。你又有什么高见?”
“在钵兰街,唯有敏肚鲍鱼盅可靠……”
声音之大之夸张,终于引得施华侧目。
“你说什么?”
“粤语版的《秃头歌女》。”
终于。七宝悠悠理理针织衫:“开场师奶的戏服,是不是很有气息?——啊多谢多谢!”
搅动杨枝甘露,芒果丁慵懒跳动,如开始怕羞的小学鸡应付体操。西柚粒飞速旋转,怎么看都像一种隐喻。
这边是热咖啡,那边是冷饮,白雾悠悠飘去,在一段距离停下来,成云致霭,凭空舒卷着一张云幕,在桌面沾湿一道线,反射头上的光,随扇叶转动而一明一暗。
“你是演员?”
“我读导演的,习惯有时下场试戏”
“怪不得,你又不是很好看。”
真是无礼,但在他眼中读出歆羡,还有一种与尤金极似的无辜眼神。俱往矣。她哼一声,吸了一大口。
“你是香港来的?”
“我小时家住香港流浮山,屋邨每年都请戏班,我见大人打猫祭台,稠的鸡血自虎头下渗出,就莫名兴奋,也许在那时就埋下种子。我……”
又来了又来了。
木星根本没有管他听没听进去。也许当他是一只海螺,不指望他有没有理解海声,也没指望他能解码得出克苏鲁的叫唤,只求别人通过他能听到自己的沧海月明泣珠声。
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想说与他听?
有一次请木星去吃烧烤摊。他一边用茶洗餐具,一边大声说:“不知这里会不会也有悲剧又上新闻呐!”有一台老汉扭头来看,说:“衰仔,好威水喔!”施华亮了亮肌肉,不知灯火昏沉下他们有没有看见,只是浪笑着继续击桌操心国际时局。
“华仔,看绿火。”木星戳戳他手臂,心底便一阵酥痒,不得已要弓起身子去够着小米椒。然后望天,哪里有月亮?
“我有说过月亮是充要条件?”木星瞪眼。
诚实地耸耸肩。
走时偷偷拿走支啤酒樽。回到宿舍,国庆节就他们留守。大着胆子剪下一段蜡烛,塞不下,只好改用纸条,点着塞入。
真是幼稚。上次这么做还是小学时做瓶子吃鸡蛋实验,光洁之卵啵一声跌在瓶底,扑起黑烟与纸灰,呛鼻而辣眼,这次同理,绿火是灼人的,眼是干痛的。
“我知道铜的焰色反应是绿色,我也知道黑色塑料袋烧起来是有毒的绿焰。”木星推推眼睛,“但是华仔,绿火不是用任何化学物质烧出来的。绿火可以拿史密斯奶奶榨出一大瓶,加点柠檬汁可以澄绿很久;也可以用青梅子酿成,再经冷香丸般的加工得到。明白?”
“什么意思?还只能是物理变化或生化反应?不过焰色反应也不算是化学反应啊,是原子跃迁……”
木星不说话,拥衾背对他睡去。
小心翼翼地帮他摆好拖鞋,入淋浴间小声唱歌。出来时听到木星说。
“你永远也看不到绿火。因为你建设一座根号是为了解开它,我是为了种花养蚕,再在花根下囤十箱七喜。”
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突然灵光一闪:“那奥玛·珈音呢?”
小山丘耸一耸:“他是为了把自己和宇宙锁在根号外,即囊括四海并吞八荒,舍弃一小块而拥有无限时空。如果那时候有根号的话。”
顿了顿,又说:“你居然还记得。”
便邀功一般伏在床前,念:“春火珠红酒里天,心中块垒碎尊前。白驹此去无多路,岁月无情已着鞭……”
“这种翻译很恶心!”
很快只余轻轻的呼吸。
七宝手指轻轻点着炸鸡盘,推向前:“来个?”
他倒不客气。七宝不禁想起尤金,两人相识于车公庙前抢头香,牛年,她戴了个克拉贝儿头饰,尤金戴了个贺斯。一开始横冲直撞,同时抢到炉前,一抬头,她先傻笑。尤金则毫无怜香惜玉之意,顺手一刺,头香!和尚微笑不语,或许他已看透之后的十年?
从小读圣贤书的是哥哥,她有充分的自由拣诗读。有一次祠堂前一位叔父考男丁咏狮子,哥哥吭哧半天。九十多年前有一个伟人也是吟舞狮,可有童趣呢。她忘记自己说了些什么。总之哥哥面色不妙。
村长赞:“你家七宝可以做女博士啊!”是对着神榕说的,还系了红绳,被香火熏成灰白的树腰留下她小小手印。
她与尤金说起时,他拿过咬了一半的鸡蛋仔:“你要吗?加了红豆的。”非常无礼,但她就喜欢这种大孩子,她竟自荣升为妈了!
夜自长其长。七宝曾经梦想吴彦祖扮的□□公子与她私奔,时唱杨千嬅的《飞女正传》,表面上当然还是白净面孔与衬衫,头发一丝不苟。但毕竟尤金不可能当她是公仔,不过倒是当自己“如垃圾般污秽”,有足够的毅力攒够一个月的袜子,如集印花一般执迷。
“小姐,我问一下……”
“请,my pleasure.”居然可以这么快?七宝不动声色地狂喜,一下子吸完大半瓶,冻得牙齿发酸。
“你知不知绿火是什么?”
*
“早晨,Fiona。”
七宝第一次见Lisbon是在征友网站上。照片英挺庄严,于是点击“同意”。
昏黄暖灯光下,Lisbon沏上红酒,与她干杯。Cheers,与往事干杯,与死鬼老爷干杯,与大女儿的出走干杯。
“其实我也算是半个导演啊。”
七宝换上田园牧羊女装,余光中Lisbon翻她的诗集。
“那,导演快教我演戏呀。”
“好,好!”Lisbon笑,“如今你是Tess啦。(“我偏要演Jane Eyre!”)好,好!Jane,我是萝卜先生,向你make love,你义正词严地纠正我思想……”
七宝靠在床边,越过男人的肩头见床边蜡烛闪动了一下,内芯闪过一星绿色,突然,无风无息地,自动熄灭了。
“现在你是李清照。”Lisbon贴紧她,热气冲散发丝。她在黑暗中妩媚一笑,拉毛巾以为衣,不可见地巧笑倩兮,吟词一阙:
芳减不为莫服,逗风簪云空谷。君问殷勤折,兽炭罗帐香雾。忍顾,忍顾,染了素裙红烛!
“自己写的?”
“奶奶的旧作啊,她从前是官员来的。”
“见识果然不一般。”
昨晚他又致秘密来电:
“Bonsoir Fiona,有一事相劳。”
**
如果七宝够胆伸手去摸施华的手臂,会发现它们在不住颤抖。
“绿火?”笑。
他应该没有读过《河童》吧,自然也不知招魂情节了……我不妨为一回霍普夫人。
“看窗外。”
木星双手托腮,望新近出现的圆月。
“绿火烧得如何?”
“烧?”木星苦笑,“说得好像没听我讲过似的。”
“我听了又有什么用?”
“我没有见过雪,只吃过雪糕。但我可以设自己在西伯利亚与雷克雅未克交界处,霎时间可以有漫天极光挟大雪而至。”
“你的地理……”
“安静。”
木星望几十米开外教学楼的一盏失灵应急灯,孤独地亮着,内里就是一团绿火,映得写有心愿的小彩旗幽怨地翻动,如鬼片中的经幡。
要不要叫施华过来看?
刚要转身,发现自己被牢牢锁住。
“木星,我……”
木星想挣脱。施华开始流汗,打篮球的手臂泛起绿光。
阳台门咔嗒一声打开,4号床打着呵欠上厕所,两人默契地不作声。待门再次紧闭,木星说:“其实华仔,绿火这种玄之又玄东西,亦柔亦刚,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心诚则灵。”七宝说完,吸进最后一粒芒果。
施华飞扑过来执住七宝双手,后者得意一笑。
***
上一次心动,还是在国金大厦蹦极。
拉拉弹力绳,扮着电影里少女肆意地狂叫。尤金一声不吭。
“你是不是尿湿啦!啊——”
后来乔伊在叮叮车上公然夸她腰间赘肉捏起来好玩时,她终于明白了前夫的心情。不过此情可待成追忆啦。
“木星——”你呢喃着,抚摸我的背脊,消瘦吧,蛇骨一般,一条直线,凹凹凸凸,顺下来虚虚实实地划。撕破我的师奶针织衫啦,底下是高贵的白皇后啊。
白皇后。我说她应该踩着单车与爱丽丝相撞,教授问我想表达什么。表达什么?我不要说。你怎么不说?我就是不说。所谓衣钵有什么大不了?指望我像五年前珍惜什么皇冠明珠权杖宝石?偷偷拿去典当也不关你事啦Prof,珠宝又不可以送胶囊落肚。
他的高级手表挠得我——
哔!
“It’s one o’clock now.”
七宝化石般定住,手臂如风中扬起的一把灰,颓然坠下。
“再见!”
重重地关上门,后知后觉地大喘气。
进洗手间任水龙头大力冲击脸部,粉底山石一般裂开,滑坡一样滚滚而下,浊流在盆底旋转,不住沉淀。
冲净后,憧憬后,我是白皇后,还是柴郡猫?
跌跌撞撞,凭一丝精神去检查乔伊明天面试的材料:ID卡、父母资料、命题作文、命题作画……
题目名曰:春风又绿江南岸。
画此诗正常学课本画一个春姑娘披着秾艳之花,张开双臂一脸陶醉地吹仙气不就可以?含一点暧昧的天真隐喻供招生办的老师会心一笑不就可以?
偏要画漫山遍野新草烧如绿火,烧王介甫的船,烧朱红的印章。
找个时间罚站,是否可以浇熄,如烟头落入泳池,在无边浮力中终于吸饱水分下沉,再也剐蹭不了女郎的娇肤。
看短讯。尤他过春天又被捉。
“说什么夹带‘四书’,如今‘四书’都被禁了?”
说什么鬼话,是《四书》。“四书”当然不会禁。
没文化,又没家教,真是。
再一想,宽容地原谅。
从前看打猫,浓稠的鸡血溢出已半盆,白虎眼仍炯炯有神,任血澌澌空流。毕竟是做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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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华停学了?”
1号床拿课本时顺手敲敲头顶的空位。“平时一声不出,怎么会闹进派出所?”
“说是自己走过去的,大喊自己杀了人。”
“说将人头狠命撞墙。”
“他要能抓住个人头,我可以炸火箭!”
“你说揸火箭?来这里都五年了吧。”
嘻嘻哈哈一团。男寝就是这样,上说天文地理,中述齐桓汤武,下论屎屁尿*。若你当他们只有一副面孔,他们已经淡出通缉令的能力范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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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在风中被打散,更像是一团团冷雾。六楼的人头业已不见,往后看天桥已湮没,徒浮沉几枝路灯。几丸灯光如新羽的小鸭,溅几星白雾,掀几重细浪。
抬头看入烟般的松树。那个演讲的TED女孩说仰望一棵大树就会获得超然感觉,trans-cen-dence。
终于见到绿火。不是电影里女巫煲老火汤那种鬼火,不是化学课上眼花缭乱的科学。比绿豆沙清凉,比青苹果酸甜。
我没有同桌。
我的下铺堆满发霉的漫画。
It’s one o’clock now.热咖啡在冒烟,也许下一客三文治里的生菜会夹着一丝绿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