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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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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依山站在二楼窗口往院子里望,她是这样跟自己讲的:
傅西流说他过来时会骑摩托。
如果摩托是黑色,那就放他一马;
反之,如果是别的颜色,那她就只能说声对不住,您运气不好,帮忙背个锅,就当是报恩了。
引擎声好像近了。
今天阳光正好,适合做点灿烂的事。
更近,耳朵轰鸣,她兴奋起来,手指贴上窗玻璃,说不定正在震动。
定睛一看——是一辆线条硬朗、通体漆黑的宝马M1000R。
梁依山嘶了一声,看摩托一个利落的甩尾,稳稳停在院子里。
该死,黑色!
闭上眼,不对,再想想,真的是通体漆黑吗?怎么可能一点别的颜色都不带。
睁开眼,仔细看。
见鬼,还真是纯黑!
难不成这小子有点运气,注定不该在她手上受苦?
傅西流长腿一跨,利落地下了车,摘下全盔,露出一张年轻且野性不羁的脸,甩了甩被压得有些凌乱的发,往前走,要去按她家门铃。
怎么连头盔都是全黑的!
等等。
梁依山掏出手机,门铃声作背景音,搜索宝马M1000R。
天不负我!
她乐了。
一查,原版车漆有宝马标志性的白蓝红,这小子骑的是改过色的。
很好!很好!
就知道不可能是黑色!
更何况,他穿的是白衬衫,浅色牛仔裤,也不是黑色,说明他命中注定有这一劫,该还一还她家这么多年资助的债了。
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眼底没有丝毫意外,上天是眷顾她的,不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把傅西流送到她身边,给她挡枪子。
下楼,开门,两人打了个照面。
梁依山在心里默念,没错,就是他。
资料上的照片远不及真人带来的冲击力强,整个人带着种长久风霜侵袭后的坚韧与不甘,冷的,冰的,一段洁白。
却见他一笑,登时千光怒放,风霜雨雪突然退避,梁依山甚至觉得能汲取到他身上蓬勃的生命力。
不能再想下去。
“傅西流是吧?”
他的双眼明亮如星子:“是,您是梁小姐?就这么称呼您可以吗?我是来拜访周叔叔的。”
他口中的周叔叔就是梁依山她爸。
十八岁,少年。
梁依山欣赏一番,转身蹲下,去开玄关的柜子。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丝质睡裙,满背裸露,蹲下时脊背的线条像游鱼。
傅西流愣了一瞬,立马别开眼不再看她,纠结着该不该提醒她加件衣服,说出口会不会太冒昧,是否不够绅士。
“我知道你,嗯,我家基金会资助你十年了,”梁依山合上柜门,“你们西霖州的教育资源不行,考来玉京不容易。”
恶意太明显,一时间,傅西流没吭声。
他也知道梁依山。
当然,能传老远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撇开如珠如宝娇宠着长大这点,其余都是人尽皆知的恶名。
家教上挺欠缺。
虽出身世家望族,这女人性子从小就歪,还占着个脑子好的便宜,更不着四六。
她今年二十三,还赖在玉京大学念大三,早在五年前高中时就玩出过人命。
从那之后梁依山就在玉京名声大噪,成了个祖宗。
现在,这祖宗盯上他了。
又听梁依山徐徐道:
“外面太热,进来说吧。哦,对了,阿姨没补一次性拖鞋,你直接进来吧。”
傅西流的目光落在柜子里的一次性拖鞋上,下一秒便见她关了柜门,面上的歉意不似作伪。
他勾起嘴角,谦和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目光再次回到梁依山身上,丝质睡袍,长发微乱地披散着,赤脚踩在地面,看上去是一只收起爪慵懒的猫。
他垂眸,那双沾尘的皮靴,迟迟不肯踏入梁依山精心构筑的领地。
轻微的啪嗒声响,灯打开,大亮之下屋内万物清清白白,一切无所遁形。
手机适时响起铃声,梁依山捱到沙发上,接电话,又扫过去,傅西流倚靠着门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今天?还算圆满,”她笑得爽朗,“我在家,家里来客人了。”
说完,煞有介事地望望傅西流,朝他眨眨眼。
傅西流这人有点好玩,不知道从哪变出俩塑料袋子套在他的鞋子外,这才踩了进来。
此时正站在客厅的挂画前,安静地看着,或许是在欣赏吧。
梁依山换了个姿势,随意道:“谁?你又不认识。”
“傅西流,”他听见她说出自己的名字,那种兴意掺在音调里,“你认识吗?不认识吧。”
眼前的画,画的应是《西游记》中的场景,能辨认出一边是孙悟空,一边是玉兔精,正在空中举棒斗法。
抟虚山水画,背景不存于现世,却被刚健笔法勾勒出一处磅礴战场,寥寥数笔,不肯繁絮。
左侧题字:“起念人赠小山”。
而梁依山的话,就像当头棒喝:
“就是那个差点把我弄退学的傅西流。”
傅西流回头,强顶光打亮他的额部,眼眸则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梁依山双眼弯弯,手机捏在手里摇了摇,黑屏,她挂断了电话。
“这幅画好看吗?”
“我不懂怎么鉴赏一幅画。”
他有意略过了梁依山方才那句话,更谦卑,聪明得顺心。
“一百二十万。”
窗外,院子里的路灯准点亮起,光影之下,傅西流那双漆黑如墨的眼底似真有暗流奔涌。
他的唇微张,讶异得好似附和,恰到好处地逢迎。
原来他长着一对圆眼,只是眼尾较普通人更长些,面无表情时便显得乖戾,但凡双眼配合做了动作,那眼尾展开,圆眼更圆,衬得眼乌珠湿润而天真。
梁依山没让他失望,她说:
“一百二十万就在你面前,要是到了你手上,够给你养母治病了吧。”
她在谈论今天的高温吗?
傅西流笑了。
梁依山能摸准他的过去并不难,难的是就这么爽快又恶毒地说出来,简言之,她不屑于做个体面人。
他确实受到了她家十五年的资助,也确实只有一个已成植物人的养母,但是,她还是把他想得太轻贱。
“您好像对我有些误会。”
傅西流谦逊地打断她。
梁依山微微歪了歪头,像在欣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
她火上浇油:“还是说,你觉得一百二十万不够?”往前走了两步,想要离他近一点,更好观察他的表情。
可是没能走到他面前,话也没能说完。
太兴奋了吧,太想看清楚他,脚打滑,要摔倒。
事出突然,傅西流猛地向前,瞬时反应做不得假,是想要拉住她。
一把捏住她的手腕,试图将她拽回,却见她脚跟不偏不倚地撞在了身后玻璃立柜的尖角上。
梁依山猝不及防地痛呼出声,身体失去平衡,加上傅西流前冲的惯性,非但没有稳住,还要带着他一起向后倒去。
最后一刻,傅西流只来得及护住她的头。
好重!
梁依山被傅西流沉重的身躯压得闷哼一声,几乎窒息。
他吃什么长成这样的!
还没在他身下喘上气,方才那个绊住她的玻璃立柜轰然倾覆,哗啦啦,碎了一地。
里面只陈列着一座奖杯——和她哥梁秀一起在攀岩接力赛上夺得的双人冠军。
这时候在地上滚动着,像风吹草滚,要去很远的地方,连重量都消失。
她的心也要跟着碎了,也要跟着滚远。
终于迎来死寂。
只有身上傅西流轻浅的呼吸。
梁依山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此男克我!
傅西流回神,迅速从梁依山身上撑起,看着她惨白的脸和失焦的眼神,再顺着看到地上那
一片狼藉,方才的厌恶登时消散,升起微妙的慌乱和愧疚。
他只是想拉住她。
“你!”梁依山怒极,她猛地抬头,怒意滔天,“你赔得起吗?!”
傅西流被刺得一窒。
大小姐,你何至于此?
本想赔礼道歉,现在又收回肚子里,怪只怪梁依山长了张嘴。
站起来,伸手给她,无所谓她起不起,却又看见她脚踝处迅速蔓延开刺目的鲜红。
连他的浅色牛仔裤都被染深。
冤孽。
傅西流无奈:
“是我不好,你受伤了,还站得起来吗?”
梁依山不理他,坐起来,认真检查自己的伤口,尖锐的痛感后知后觉袭来,她沾了点血,长久地注视,突然静下来,怒气不复存在。
见傅西流收回手,她说:“医疗箱在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声音听上去意兴阑珊。
傅西流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去,又提着箱子回来,单膝跪地,打开箱子。
梁依山盯着他,笑得暧昧,竟能品出几分得意:“你害我受伤了。”
傅西流头也没抬,在扭碘伏盖子,而她的脚要勾起来,突然:
“别动!”他低喝一声,强硬地,一把抓住梁依山的小腿,往自己这边扯了把。
听她嘶了声,动作重新轻下来。
用棉签蘸了碘伏,轻柔地固定住,玉白变绯红,鲜红变深橘。
她没再说话,由他清洁伤口。
“立柜的钱我会转你。”
就算赖不到他身上他也认了,明显和梁依山相处,得记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碘伏渗进伤口的刺激度不高,梁依山被他公事公办的态度激得酥麻。
“哪能要你的钱,我家一直给你送钱,难不成现在要你全部吐出来?我倒没这么不讲理。”
傅西流听着她的话,面上是副菩萨低眉的笑:“谢谢您。”
站起来,棉签的小棍在手指间转了好几圈,然后被丢进垃圾桶,他扭头看向她,等着她说出更有趣的话。
却又一愣。
灯光下,她脸色苍白,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睫毛沾着湿意,唇发白,还强撑着那股子傲气,竟无意间露出股脆弱的、令人心悸的惨美。
心头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下。
她的脸太有迷惑性,对上便开始不忍,想要为此赎罪。
索性扭头不再看她,怕被破了心防。
“我最见不得好人受苦,不如我给你安排个简单的工作,也免得你念大学还要操心钱的事。”
“我并不缺钱。”
废话,谁缺钱开宝马!
梁依山就当没听见,强塞:“从明天开始,你过来给我当生活助理。”
不是商量,是通知,是赔偿,是惩罚。
要是对面这人不是傅西流,换成其他能让她说出这话的角色,梁依山肯定发挥她那不着调的本事,直接拿下三路当引子——
不是流行强取豪夺戏码吗,让傅西流也过把当金丝雀的瘾。
连一声轻嗤都没有,傅西流在想,梁依山这脑子是怎么长的,完全不听人说话是么。
就这么静静地蹲下,撕开纱布包装,敷到她伤口上,医用胶带一条条撕扯,声音干脆。
傅西流替她处理好,又耐心地收拾垃圾,把药箱归位,一切做完后,重新走到那副水墨画下,抬头,悠悠道:“您的邀约很有吸引力,但我现在已经找了份兼职,才干了一周,就这么解约不太好。”
“兼职?”
梁依山靠在沙发上,受伤的脚垂落,微微挑眉,讥诮,“在夜潮当男模?”
“您说笑了,只是份普通工作,混口饭吃。”听到夜潮二字,傅西流不动声色,将她的奚落轻飘飘地挡了回去,无懈可击。
梁依山知道他在做什么也不稀奇,傅西流不想和她这种二世祖计较。
与她之间的交点,只此一次便足够。
从今往后各行各路,但愿他不必辜负她爸的恩情。
“普通工作?”她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那个名字,“戚小臣,他开的夜店,不像有普通工作的样子。他挺冒进的,对吧。”
傅西流猛地抬头,眼神倒是清淡,像是在辨认她的潜台词,看其中的信息是否真的有用。
喉结滚动,脸上的笑容没有完全消失,但那份温和谦逊的底色已然褪去。
又深看梁依山一眼,轻笑:
“您知道的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多。”
还是没把梁依山当回事。
知道又如何?
这女人的性格和情商摆在这,不是什么好货,也不见得有什么本事。
他要做的事,梁依山这种人大概永远理解不了。
目光扫过客厅里的碎玻璃,又掠过她包裹纱布的脚踝,微微颔首,近乎诡异的礼貌:
“时间不早了,您需要休息,今天多有打扰,非常抱歉,告辞。”
说完,不给梁依山任何开口的机会,转身,大步走向玄关,背影挺拔,步伐沉稳决然。
拉开门,身影迅速融入阴影,门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态度明确:我瞧不上你。
只剩梁依山一人,她对着家中惨象失笑。
还以为是什么样的孩子,原来是个过分有主见的清高货色,落她面子倒是狠心,明明白白地嫌弃她咧。
她梁依山就算是坨臭狗屎,也不至于被嫌成这样吧?
至少走之前把地扫一下,意思一番,连表面功夫都不做,这得是多不想和她相处。
不行啊傅西流,你看不上我,那不是正合我意吗?
梁依山是个心里淌毒汁的坏胚,既然相看两相厌,那她就不客气了。
抄起手机开始打电话,又变成了那种激昂的疯调子:
“晁悠,完了完了,刺激狠了,快来,今晚得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