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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梦土 ...


  •   台北市,吴兴街老小区的小小公园内,夕阳烧灼天际,酡红似焰,晚霞如血。

      老榕树旁有点年份的凉亭中,向晚的和风息息,沁人心脾。向阳的手,依旧紧紧握着靳苍的手,他们并肩坐在触肌生凉的石板凳上。

      向阳的语音温柔,开始诉说他与靳宇之间,那段短暂却深刻入骨,奇妙而珍贵的心灵互动。

      「我跟你哥…」向阳的目光望向远方,彷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些与靳宇在网络世界中相伴的日日夜夜,「从我们最初相识,到后来几乎无话不谈,前后不过六个月。他为我筹备的一部电影制作音乐,透过我写的剧本,透过他谱写的歌曲,我们…我们都从对方身上,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

      靳苍侧过头,望着向阳英挺却难掩忧郁的侧脸,「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向阳转回头,迎上靳苍的目光,轻轻比了比自己的左胸口:「我跟他,在这里,」他的手指点了点心脏的位置,「都锁着太多太深的阴暗。我背负着我哥向海那段还未真正开启就戛然而止的青春,他则驮着一整个背弃了他的家乡。…」

      「我们都很疲惫,却又都异常倔强,我们拒绝全世界任何形式的靠近与理解。日子久了,自己都几乎麻木了,忘了那份蚀骨的寒冷,那份令人窒息的孤寂。直到这个人,」向阳顿了顿,语气中有着激动,「直到他的出现,才像一道惊雷,猛然将沉睡的灵魂劈醒,才终于有勇气告诉自己,这个病,原来是可以治愈的。」

      靳苍浓眉微蹙:「那…为什么你们可以不在乎见不见面?半年,也不算短了。」

      向阳的眼神幽深,凝视着靳苍,反问道:「你知道『近乡情怯』那种忐忑的心情吗?因为太过珍惜,所以特别害怕,害怕一旦走得太近,相处得太熟,会猛然发现,之前所有美好的感知,都只是一种虚妄的错觉。所以,这反而成了我们之间一种心照不宣,极其暧昧的默契。我们都觉得,为了让这份得来不易的『心灵相伴』的气息能够长久地保持下去,我们…反倒是应该刻意地保持着距离。」

      「我不懂。」靳苍诚实地摇了摇头,他的世界单纯而直接。

      向阳的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那是因为,你从来不曾深陷在那种,恨不得将自己彻底囚禁起来的、无边无际的孤独里头。」

      「当你独自在漆黑的隧道中摸索前行,在绝望得快要窒息的时候,突然看见隧道尽头,隐隐约约闪现出一丝幽微的光芒,你会将那道光视若珍宝,会特别特别地珍惜。但同时,你又会惶恐不安,害怕那道光,只是因为自己太过孤独,在濒临极限的缺氧状态下,所产生的一种晕眩的幻觉。」

      那些曾经在网络上以一行行文字进行的交流,那些对话,在当时看来,或许只是瞬息而过的云淡风轻,此刻,在向阳的脑海中被一一召唤回来,却字字句句都带着刻骨铭心的重量。

      记忆的猛浪,一波波在向阳的脑海中拍打着。他清晰地思念起那几个深夜里,他跟靳宇(那个时候,他一直以为他的名字叫做「阿苍」)的一些「交谈」片段…

      那是某个深夜,靳宇终于刚刚看完电影《蓝宇》,心情激荡难平,他迫不及待地来对向阳说:「别在任何人的身上,去寻找蓝宇的影子。」屏幕那端,靳宇的语义热烈,语气却带着一贯的清冷,「那对你,对那个他,都不公平。」

      向阳有些意外:「你终于去看了《蓝宇》?」

      「是你不断地跟我提起,几乎是强迫灌输了。」靳宇回复,「我不只看了关锦鹏导演的电影,也找到了那篇原著网络小说《北京故事》。」

      向阳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其实,蓝宇只是一个icon,一个对爱情的极致憧憬,一个精神上的乌托邦,一种关于爱的皈依与乡愁。」

      靳宇的回答带着一丝苍凉:「唉,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乌托邦,能够真正经得起谎言的背叛。」

      还有另外一次,屏幕上跳出靳宇简单的讯息。

      「祝我生日快乐。」

      向阳愣了一下:「你今天生日?怎么过的?就今天?」

      「我被逐出家门的那天,刚好是我生日。」靳宇的文字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所以,我从来不过生日。」

      向阳的心猛地一抽:「所以…你就来了北京?」

      「刚开始所谓的自我放逐,在北京的街头游荡,刚好听到了一首毛不易的《牧马城市》,心头莫名一热,整个人一阵失魂落魄。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北京找了个落脚的地方,住了下来。」

      向阳追问:「一住,就是三年?」

      「你还记得吗?你在你的小说《哪咤们》里面写过这样一句话:父母的束缚,是缠绕在儿女颈项上的冰蚕弦,爱得越深,便入肉越深;而儿女一心向往的远方,则是紧握在父母掌中的逆鳞刺,他们越是想要呵护,儿女便越是想要挣脱…」靳宇的文字,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苍凉,「那句话,说的就是我。」

      然后,便是他们在网络上,最后那一次「对话」…

      「要是真的有下辈子,」靳宇的讯息像一声悠长的叹息,「我宁愿自己不必活得这么勇敢,不需要总是逞强,一个人孤独地去扛下所有的事情。我希望,至少会有那么一个人,能在我疲惫不堪的时候,轻轻跟我说一声:辛苦了。」

      向阳看着那行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他飞快地打下一行字:「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下辈子?我现在就可以…」

      就在他准备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心中却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忽然按下了接口上的「语音通话」按键,然后拿起手机,点开了与「阿苍」的通讯页面。

      电话接通了,听筒里传来靳宇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有些意外,又有些了然。

      向阳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阿苍,我最近耳朵边上,总听见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催促我说…你们…你们也差不多,该见面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靳宇一声低低的,带着些许复杂情绪的轻笑:「哈哈哈哈,我…我也听见了。」

      一些沁凉如水的温柔,与一些炽热如火的暖意,在空气中无声地交错着,回荡着。

      靳苍静静地聆听着向阳的叙述,从始至终,他不曾打断。他只是不由自主地,越发握紧了向阳的手。在他的脑海意识深处,记忆中那个熟悉又模糊的哥哥的身影,与眼前这个深情款款,却又带着一身风霜的向阳,竟然在某一瞬间,奇异地,于恍惚中迭合成了一体。

      「我承认,」向阳的声音将靳苍从短暂的失神中拉了回来,「如果后来那个意外事故没有发生,我跟你哥,的确有可能会越走越近。至于那样的发展,最终会引导向一个怎样的结局,我现在也无法预判。可是…」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无法掩饰的痛楚,「遗憾的是…那个悲剧,毕竟是真的发生了。」

      向阳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个浸满了悲伤与离别的夜晚。北京什剎海边上,霓虹闪烁的「擦肩而过」酒吧门外,救护车凄厉的鸣笛声划破夜空,浑身是血的靳宇,被人从混乱的酒吧里抬了出来…

      医护人员手忙脚乱地将满身是血的靳宇抬上担架车。

      就在担架车要被推进救护车厢的那一刻,意识已经开始逐渐模糊的靳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将手伸向了站在一旁的向阳。

      向阳见状,心胆俱裂,他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出双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靳宇那只冰冷而沾满血污的手。

      靳宇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都像尖刀般刺进向阳的心脏:「向阳…我好累,我…我真的…好想回家…」

      然后,便是那个他向靳宇许下承诺的,漫长而悲伤的夜晚…

      北京,向阳在自己空旷寂寥的卧房内,脸上布满了无法化开的哀凄。

      他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向那个静静安放在角落的白瓷坛子。

      向阳伸出手,动作极其温柔,又无比细心地,将那个冰冷的白瓷坛子,轻轻地装进了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檀木方盒之内。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没事了,不怕哦,我们走,我这就带你回家。」

      吴兴街公园旁的几盏路灯亮了,向阳也终于将自己跟靳宇之间,在这短短半年内所发生的一切,完整地对靳苍叙述完毕。

      「我跟你哥,」向阳转过头,目光坚定而认真地看着靳苍的眼睛,「我们没来得及成为恋人。如果,这才是你最迫切想知道的答案。」

      靳苍沉默了片刻,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似乎还在消化着这段曲折离奇的过往。他抬起头,迎上向阳的目光,问出了自己心中的另一个困惑:「我还是想不明白一件事情…就是…你和我…我们的感情,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发生了…这样,算是很草率吗?」

      向阳闻言,唇边漾开一抹温柔的微笑,那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长久积郁的阴霾,让他的脸庞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动人心魄。

      「一点都不短。」他轻声说,声音如此笃定,「你相信吗?过去这半年,在北京那些孤单而漫长的夜里,不论我是快乐还是失意,是意气风发还是颓废沮丧,陪在我身边,听我说话,给我打气,听我抱怨的,一直以来,都是你的脸。」

      说着,向阳取出了自己的手机,熟练地点开了和靳宇的微信通讯页面。

      在那长长一串,密密麻麻,几乎占满了整个屏幕的通讯记录最上方,显示着的那个头像照片,正是一张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灿烂的笑容如同阳光般耀眼。

      那张脸,署名「阿苍」,正是靳苍的脸。

      靳苍眼中瞬间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怎么会…?」

      最后,向阳开始为他叙述这所有谜团的最后一块拼图。那是关于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关于他与靳宇之间,那场迟来的,却又注定无法回避的「初见」。

      入夜,大雨如注,天空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雨水倾盆而下。雷声轰鸣,一道道惨白的闪电不时划破漆黑的夜幕,照亮天际。

      客人还不多的「擦肩而过」酒吧后门之外,狭窄的屋檐底下,靳宇趁着演出休息的间隙,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抽着烟。他瘦高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放松,却又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疏离感。

      向阳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身上穿着一件薄质的长大衣,从蒙蒙的雨幕中缓步走近。

      「阿苍?」他试探地喊了一声,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靳宇闻声转过头,看见是他,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意外的神色,只是默默地将手中才刚点燃不久的香烟,在布满雨渍的墙壁上摁熄了。

      「阿苍是我弟。」他的声音在雨声和雷声的交织中,依然清晰地传了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照片跟名字,都是我弟的。你被耍了。」

      向阳站在伞下,雨水顺着伞缘滴滴答答地滑落。他没有生气,脸上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亏大了。你说,我是该掉头就走呢?还是该回过头去,狠狠甩你一耳光?」

      靳宇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不羁的邪气,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自嘲意味:「随你。」

      他们就这样站在滂沱的大雨中聊了起来,一个在檐下,一个在伞下,雨声成了他们对话最原始也最磅礴的背景音。

      「竟然这么巧。」向阳的语气渐渐认真起来,「网络世界原本就是一片虚无缥缈,没想到,咱们却还是以这样一种曲折离奇的方式认识了。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靳宇。」靳宇回答,声音平静无波,如同这深沉的雨夜,「蓝宇的宇。你当时才刚认识我,三句话不离蓝宇,我怕你以为我在故意占你便宜,所以就临时借了我弟的名字用了一用。靳苍,苍啊,宇啊,说到底,指的都是同一片天空。」

      向阳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慢慢地朝着靳宇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靳宇,你好,我是向阳。谢谢你这几个月以来,愿意跟我分享你的心事,也让我知道,原来我并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逼着自己必须勇敢活下去的人。」

      靳宇看着向阳伸出的手,微微一怔,随即也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他。雨水有些冰凉,但他们相握的手,却是如此的坚定而温暖。

      「你好,我也…」靳宇的话说到一半,忽然毫无预兆地大笑起来,那笑声爽朗而清澈,驱散了些许雨夜固有的沉闷与压抑,「怎么突然之间,觉得有点肉麻啊?」

      向阳也跟着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他们的笑声在雨中交织,回荡,带着如释重负的释然,也带着某种难以言喻,却又浸润心脾的酸楚。北京与台北,两个城市之间那一千六百九十六公里的物理距离,生与死的永恒距离,在此刻,在这场瓢泼的夜雨之中,似乎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切起来。

      向阳凝望着身旁这个有着与靳宇相似眉眼,却更为年轻,更为阳光开朗的青年,靳苍,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那个曾经短暂地叫做「阿苍」的靳宇,终究还是用一种如此奇特,如此悲伤,却又如此温暖的方式,为他指引了一条心的归途,让他回到了这个可以让漂泊的灵魂,得以休憩安放的,梦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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