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中》镜台

1、在林中

　　强盗的野种回来了，变成大人物回来了。谁也说不清楚他是怎么搭上新国王的，总之，那位王子登基后用国王的无上威权赐予了他高贵的身份，派他来接替年迈的老伯爵，成为此地的新领主。
　　现在的这位老伯爵娶过三位妻子，都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家族里别的男性成员也都没了。当上一位国王还在世的时候，他和国王一起挑选了一个优秀的年轻人做他女儿的丈夫。他会在老伯爵去世，这个家族彻底绝嗣后，成为新的伯爵。
　　这位年轻的贵族在各方面都让老伯爵满意，可惜他不太走运。他的家族在王子们的夺位战争中压错了注，等新国王的加冕仪式结束后，这个家族比老伯爵的家族先一步绝嗣，伯爵小姐的未婚夫和他同姓氏性别的亲戚们死光了。
　　新的国王表示自己是个宽容大度的国王，愿意对他敌人们的朋友既往不咎。对于这位老伯爵的损失，他承诺予以补偿。年轻的国王派来了一个新的年轻人，在信里夸耀此人非凡的勇武，非凡的气质，并且说：他也知道此人祖上没有任何出名的祖先，蓝血的贵族，姓氏一听就是瞎编的，可真正的英雄不都是这样开启他们的传奇的吗？不是他以自己的血系为荣，而是他的家族以他为荣！国王相信他这位下属的才华——一个高贵的家族将以他为起点诞生！
　　此外，国王认为老伯爵应该接受这个年轻人的另一个理由是：这片土地是他的故乡。让从这里土生土长的人（虽然是贱民）来担当领主比派一个外乡人（即使是贵族）更好。
　　如果这个人不是那个强盗的野种，老伯爵或许会对新国王的决定心悦诚服。
　　关于老伯爵为什么会认识这个强盗的野种，那是另一个故事，但可以长话短说。十几年前，当这个人还是个少年时，他离开了森林里强盗们的聚落，跑进了村镇，并凭着他坑蒙拐骗的技巧，不断受到赏识和推荐，最终混进老伯爵的城堡，成了城堡里的男仆。但诸神在上让此等骗术不得长久维系，最终他的身份暴露了。老伯爵本来打算吊死他，可不知道是城堡中哪个心智软弱的人被他蛊惑，当他们去地牢想把他拖出来时，发现他竟被放走了。
　　和这个人同座一场宴席的第一时间，老伯爵感到的是恐惧。他永远记得当时还是一个少年的年轻人那豺狼一样冰冷的眼神。如果此人不是带着一队武装的士兵，或许老伯爵就会在接风宴结束后的当晚，把这个人直接勒死在客房的软床上。不过几日相处之后，老伯爵发现这个强盗的野种已经大变了模样，完全被另一种气质浸染，举手投足都是贵族的风范，骑士的技艺更无不精通。如果这里不是他的家乡，如果老伯爵的城堡没人认识他，大概人人都会对他赞不绝口吧。
　　可这里就是他的家乡，谁都知道他是森林里那些野蛮粗俗、混乱暴横的强盗们的野种！那些强盗，连婚姻都没有，混居在一起，生下的孩子只能说清楚自己的母亲是谁，亲生父亲都无法确定。
　　要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和高贵的妻子生下的高贵的血脉交到这样的人手里玷污，要把自己代代传承的产业，这座城堡和这片领地交到这样的人手里主宰，老伯爵心如刀割。即使认定这年轻人已经放下了当初的仇怨，不会对自己举起屠刀，这老人仍旧如鲠在喉。他每夜辗转反侧地想着：国王怎么能用这样一个来代替上一个，给这种野种这么高的赞美和地位？真是乱来——这个人不配！
　　虽然以目前的形势看，老伯爵只有咽下心中的耻辱，接受国王的命令和这份带着国王善意的婚约，可这位顽固的老人决心刁难一下这个年轻人。在又一次共进晚餐时，老伯爵请这位未来的新伯爵去剿灭林中的那些强盗。他对这年轻人说这样做不仅可以向我的女儿您对未婚妻证明您的高贵和勇武，也是向臣民们证明您可以承担得起领主的责任，让那些因为您的旧事而对您有所顾虑的人心服口服。
　　当然，这个年轻人完全可以拒绝老伯爵，因为他有一个支持他的国王和一队支持他的士兵。只是，拒绝的话，老伯爵就会把年轻人的态度大肆宣扬出去，这样即使在他死后，这个年轻人成了新的领主，也要为树立威望好一阵伤脑筋呢。
　　让老伯觉得意外的是，年轻人听到他的提议，没有流露半分犹豫便答应了他。
　　后来老伯爵想起这一刻，发觉：这一切似乎都在这年轻人的计划中。
　　未来的新伯爵没有立刻出兵。凭借对自己长大的地方的了解，他先向那个地方派出信使，告诉他旧日的亲朋们：如果他们愿意从林中出来，加入他的麾下，他允诺给他们每个人高贵的位置，他们再也不会背这片土地上的人群称呼为林中的那些强盗。
　　据说这些强盗因为这信使的来到爆发了激烈的争执，有的人主张吊死这个成功绕过他们的陷阱和岗哨的信使，有的人却主张跟旧人派来的信使离开森林。有的人质问：你忘记我们的祖辈是如何被作威作福的贵族和暴君赶尽森林里的吗？被质问的则以质问回以质问：你难道忘记我们的祖辈之所以逃进森林只是想过上更好的生活吗？他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他和我们站在一起，在他作为统治者的土地上，我们可以过得更好！
　　最终，一部分人保护着信使，跟着信使离开了森林。留下的那部分人因为这场分裂变得更加坚决——他们发誓要捍卫这不存在主宰和法律的生活，在林中继续做狼一般残忍又自由的强盗。
　　所以，战斗仍然不可避免。
　　那年轻人没有让新加入的旧亲朋们也参与进这场战斗。他是带着老伯爵的士兵和他自己的士兵去的。在林中，和那些强盗们熟识的，唯有他一人而已。
　　经历过那场战斗的人，不论之前是不是他带来的士兵，之后都成为了愿意追随他的士兵。他们赞美他的智慧、他的勇武、他的公正——那些强盗每一个人都能喊出他的名字，而没一个人能呼喊出他的恻隐，叫他对他们手下留情。
　　他赢得如此彻底，甚至于那老伯爵也对他生出了一些敬意，虽然还是觉得归根结底此人不配，但勉强接受了，他是他的女婿，他的产业的后继者。
　　那唯一仍旧对他顾虑重重的人是他的未婚妻。当他凯旋回来时，她在窗口胆怯地张望他，觉得那坐在马背上举着朋友的头，从容微笑着接受夹道臣民欢呼的他，比当年那个总是站在阴影里，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他，还要更加像一匹来自林中的豺狼。
　　她不愿意嫁给他。她害怕当父亲死后，主宰的权力完全落进他手里时——他会用这权力逼死她。
　　而偏偏，命运没有给她任何别的出路。她的父亲，城堡的仆人们，所有人，都开始有意给她和他制造独处的机会。他们希望她和他培养感情。
　　啊，感情——他在每个公开的场合表达他的感情。他说他尊敬她、欣赏她、爱慕她。许多人像信任他的才能一样相信起他的表白，觉得他真的对她产生了爱情。毕竟她相貌不丑，血系也很高贵，完全是配得上他的妻子。他爱上她太说得通了！
　　可他们看不到，当没有旁人注视，只剩他们两个，他不需要假装时，他就恢复了他本来的面目：沉默寡言，面无表情，像当年一样——冷冷的像一匹来自林中的豺狼，对什么都无动于衷，残酷的心里只有狩猎者对他盯上的猎物的渴欲。
　　她是多么想逃离他啊！
　　那一天，又一次和他单独坐在花园里时，她鼓起勇气，打破这压抑的死寂：“很抱歉，我没法劝父亲不那么做……逼你去屠杀你的旧亲朋……”
　　他看了她一眼，似乎有诧异。紧接着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回答她：“没关系，我回来就是来杀他们的，我早就准备好了。”
　　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他注意到了，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和她补充说：“已经少杀了很多了。愿意沟通的人多到出乎我的预料。”
　　“可是那个匪首……就是你提过的那个人吧？你最好的朋友……兄弟……”
　　“哦，你还记得？”
　　她瑟缩了一下，又一句道歉脱口而出：“对不起……求你原谅我……我那时候真的不是故意说出去的……”
　　他沉默了几秒。
　　“你那时候太小了，不知道怎么守密。我也太小了，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一个没办法守密的小孩。没关系，不算你的错。而且你补偿过我了。”
　　也许她不该补偿他。她想着，回忆起那个夜晚：她在月光下把林中的狼放出囚牢。
　　如果她那时候选择看着他被吊死……
　　他突然又开口了：“我和他小时候经常在林中玩攻防战的游戏。我杀他的时候，和小时候的游戏也没什么区别。除了他真的死了。”他冷灰色的眼睛望着她，“别再忧虑这些了。我不会为此记恨你父亲，记恨你。”
　　顿了顿，他又说：“除非你给我理由。你不会给我理由的，对吧？”
　　最终，婚礼如期举行。在诸神和众人的见证下，伯爵把伯爵小姐交给伯爵。
　　新婚之夜，他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粗鲁，温柔到让她产生了一种被爱着的感觉。可完全结束后，她看着他恢复成面无表情的脸，无动于衷的眼睛，就想：刚才的爱只是自己的错觉。
　　躺在这样一个人身边，新娘觉得自己难以入睡。正好，新郎也迟迟没有入眠。他们一起盯着被烛火照亮的床幔。
　　他开口说：“那时候，我骗了你。他没有承诺说他也会离开森林来找我。那时候他问我，我还会回来吗？我不说话。他就和我摆摆手，转身回到森林中去了。
　　“我给你讲了这样的故事，渐渐的，自己也相信起这个故事。信使回来时，我以为跟他回来的人里一定有他。就算谁都没跟来，他也一定会跟来。
　　“这是我回到这里后，唯一料错的事。
　　“所以，我不伤心，真的不伤心——我不会迁怒你们。”
　　（完）

作者有话说

　　好了，现在您读完了这个故事，有什么感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