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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棋盘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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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相触的瞬间,周临清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触感,不同于方才谢长乐无意识的依赖,而是带着清醒的、明确的、毫不掩饰的挑逗。谢长乐的指尖微凉,划过他手背皮肤时,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像电流般迅速窜上他的手臂,直抵心底。
周临清的呼吸乱了一拍。他厌恶这种感觉,厌恶这种身体的反应脱离掌控的状态。谢长乐的目光太过灼热,太过放肆,仿佛要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看透。那句“王爷舍得吗”,更像是一句精准的咒语,点中了他此刻的软肋。
杀了他?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正如谢长乐所言,他现在还不能死。这颗棋子刚刚才展现出超乎预期的价值与胆色,正是最好用的时候。可若是不杀……这不知死活的挑衅,又让他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几乎要焚毁他所有的理智。
周临清眼中的杀意与怒火交织翻滚,最终,却尽数化为一声冷冽的嗤笑。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加重了扼住谢长乐下颌的力道,指尖几乎要陷入对方的皮肉之中。同时,他撑在榻边的另一只手猛然下压,整个上半身都倾了过去,将谢长乐死死地压实在引枕之上。
“你说的对,本王现在确实……舍不得杀你。”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危险的、磨砂般的质感,温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谢长乐的脸上。他看着身下之人因为他的动作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那双桃花眼中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心中那股被冒犯的烦躁感才稍稍平复了一些。
他缓缓低下头,两人的鼻尖几乎相抵,距离近到可以看清彼此瞳孔中细微的光影变化。他没有吻下去,也没有做任何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用这种极具侵略性的姿态,将谢长乐完全困在自己的气息里。
“不过,谢长乐,你要搞清楚一件事。”
周临清的目光缓缓下移,掠过谢长乐的眼睛,鼻梁,最后落在那双刚刚才舔过、此刻显得异常饱满的嘴唇上。他的拇指指腹,也从对方的下颌处移开,带着粗粝的薄茧,重重地、缓慢地,碾过那片柔软的唇瓣。
“棋子,就要有棋子的本分。”他一字一顿,声音里满是警告与嘲弄,“别试图揣测执棋人的心思,更不要妄想……能反过来掌控棋局。”
说完,他猛地松开了手,直起身,像是丢开什么脏东西一般,向后退了两步。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洁白的丝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刚才碰过谢长乐的手指,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做完这一切,他将那方丝帕随手扔在地上,仿佛那上面沾染了什么洗不掉的污秽。
周临清一连串的动作,从压迫到抽离,再到那充满侮辱性的擦手和丢弃丝帕,都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谢长乐躺在榻上,下颌和嘴唇都还残留着被对方粗暴对待后的麻痹与刺痛感。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侧过头,目光追随着那方飘落在地的洁白丝帕,眼底的情绪被长长的睫毛掩去,看不真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而冷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香与周临清身上清冷的雪松味。谢长乐缓缓地、一下一下地呼吸着,平复着被对方骤然侵入安全距离所带来的心跳紊乱。他能感觉到周临清的视线依旧停留在他身上,像刀子一样,锐利而冰冷,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棋子?执棋人?真是老套又无趣的比喻。谢长乐在心底无声地笑了。这个男人,看似强大冷静,实则比任何人都在意那份虚无缥缈的掌控感。他越是强调什么,就说明他越是害怕失去什么。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控,已经暴露了他坚冰下的裂痕。
终于,谢长乐动了。他没有去看周临清,而是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乱的衣襟,然后才用手肘撑着软榻,重新坐直了身体。他抬起手,用自己的衣袖,同样缓慢地、带着几分嫌弃地,擦了擦刚刚被周临清碰过的嘴唇。这个动作,无疑是对周临清刚才行为最直接、最无声的回敬。
“王爷教训的是。”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抬起头,脸上那抹挑衅的笑意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恭顺与平静。他微微垂下眼帘,仿佛刚才那个言语轻佻、举止放肆的人根本不是他。他甚至主动将话题拉回了正轨,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体内的药力已经平复,多谢王爷出手相助。”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周临清,目光清澈坦然,“岭南盐运的卷宗,我已经看完了。王爷希望我从哪里开始?”
他绝口不提刚才的冲突,仿佛那火花四溅的对峙从未发生过。这种骤然的转变,比持续的对抗更让人捉摸不透。他将“棋子”的本分演绎得淋漓尽致,顺从地将自己摆回了棋盘上,等待着“执棋人”的下一步指令。只是,那双过于平静的桃花眼深处,似乎藏着比方才更深沉、更危险的暗流。
谢长乐的骤然转变,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周临清精心营造的压迫感和羞辱,本应激起对方更激烈的反抗或是屈辱的顺从,却没想到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他就像一个技艺精湛的伶人,前一刻还在上演着勾魂摄魄的戏码,下一秒便卸下所有妆容,恢复成一个波澜不惊的局外人。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周临清准备好的所有后招都失去了用武之地。
周临清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一脚踏空、无法预测对方反应的感觉。谢长乐的顺从,比他的挑衅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仿佛在说:你看,你的喜怒哀乐,你的威胁与施压,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场随时可以喊停的游戏。
他本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可现在看来,这条色彩斑斓的毒蛇,不仅有毒牙,还有着随时可以褪下的旧皮。每一次你以为抓住了他,他都能金蝉脱壳,用一副全新的、让你陌生的面孔来应对你。
最终,周临清压下了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烦躁。他收回了冰冷的视线,转身走到书案后坐下,重新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物理上的安全距离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也让他恢复了岭南王该有的威严与冷静。
“卷宗只是让你了解个大概。”
周临清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澜。他从书案的暗格中取出一份新的、更薄的册子,随手扔在了案几的另一侧,示意谢长乐上前。
“这是岭南几个最大的盐商私下往来的账目,还有他们各自豢养的私兵分布。”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鹰,牢牢锁定在谢长乐脸上。“本王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盐运司最大的官办盐场,‘广利场’。”
周临清的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放在书案上,眼神里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冷酷。
“广利场的总管,叫陈望。他既是朝廷的人,也是几大盐商喂饱的狗。”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三天后,是广利场向各大盐商交割官盐的日子。本王要那批盐,到不了任何人的手上。”
这不再是试探,而是直接下达的、血淋淋的任务。他没有说具体要怎么做,是烧,是抢,还是用别的什么手段,他把这个难题,连同那本记录着无数秘密的册子,一同抛给了谢长乐。他要看的,不仅仅是谢长乐的忠诚,更是他的手段和能力,看他这把刀,究竟有多锋利。
周临清的话音落下,书房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这一次,不再是暧昧与危险交织的对峙,而是任务下达后,阴谋在空气中无声发酵的凝重。那本薄薄的册子静静地躺在紫檀木的书案上,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上面记载的每一个名字,都可能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谢长乐站起身,缓步走到书案前。他没有立刻去拿那本册子,而是先垂眸看了一眼地上那方被周临清丢弃的丝帕。然后,他才伸出手,将那本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册子拿了起来。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指尖划过微糙的纸面,带来一种冰冷的、真实的触感。
三天时间,毁掉一批官盐。这任务听起来简单,背后却牵扯着朝廷、盐商、地方官吏等多方势力。周临清这是要用他这把刀,去捅岭南最大的马蜂窝。捅得好了,是为王爷开疆拓土;捅得不好,便是刀毁人亡,尸骨无存。
谢长乐翻开册子,只粗略地扫了一眼,便将其合上,收入袖中。他没有问周临清会提供什么帮助,也没有问事成之后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这些问题对于一个“棋子”来说,都太过多余。
“王爷静候佳音便是。”
他抬起头,迎上周临清审视的目光,脸上看不出丝毫的为难或畏惧,只有一种全然接纳任务的平静。这种平静,反而比任何信誓旦旦的保证都更有分量。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臣属之礼,姿态无可挑剔。
“若无他事,我便先告退,着手准备了。”
说完,他便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地向门口走去。他的背影挺拔而孤直,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有力,仿佛前路不是龙潭虎穴,而是平坦大道。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扉的那一刻,周临清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冷淡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谢长乐。”
谢长乐的脚步停住了,但他没有回头。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周临清看着那个背影,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别死了。”
这三个字,不带任何温度,听起来更像是一句冷冰冰的命令,而非关心。命令这枚棋子,在发挥完它应有的价值之前,不准轻易地碎裂掉。谢长乐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几不可见地向上弯了一下。他没有回应,只是拉开门,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门外,将一室的沉寂与算计,都留给了书案后的那个男人。
门被重新合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门外是即将到来的风雨,门内是风雨的策动者。周临清独自坐在空旷的书房里,目光落在谢长乐刚才站立的位置,眼神晦暗不明。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人身上清浅的药香,与他刻意表现出的恭顺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具有侵略性的存在感。
“别死了。”
这三个字从他自己口中说出,连周临清自己都感到一丝陌生。他本意是警告,是命令,是强调这枚棋子还有利用价值,不准擅自损毁。可当话语出口,回荡在这寂静空间时,却莫名地染上了一层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意味。他烦躁地拿起手边的茶杯,却发现茶水早已冰凉,一如他此刻的心绪。
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从谢长乐抓住他衣袖的那一刻起,某种微妙的平衡就被打破了。这个男人像一株在悬崖峭壁上肆意生长的毒藤,你以为能掌控他的根茎,他却用最妖冶的姿态和最致命的毒性,不断试探你的底线,甚至试图缠绕你的心神。
与此同时,谢长乐已经走出了王府的主院。初秋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暗交错,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缓步走在王府那条长长的、铺着青石板的甬道上,脸上那副恭顺的面具早已消失不见。
他从袖中取出那本薄薄的册子,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封面。周临清的最后那句话,在他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一圈圈极轻的涟漪。是命令?是警告?或许两者皆有。但更多的是一种确认——确认了他在这盘棋局中的分量,也确认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岭南王,并非如他表面那般坚不可摧、无懈可击。
“采薇。”
刚走出王府大门,一直候在马车旁的采薇立刻迎了上来。谢长乐将手中的册子递给了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立刻誊抄一份,用信鸽加急送往京城,交给张大学士。”
采薇接过册子的手微微一颤,脸上闪过一丝惊愕。张大学士,那是朝中太子一派的中流砥柱。她不明白,侯爷为何要将岭南王给的东西,转手就送到京城的对家手中。
“侯爷,这……”
谢长乐没有解释,只是抬眼望向广利盐场所在的方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烁着比阳光更灼人、比深渊更难测的光芒。
“他要我做棋子,搅乱岭南这潭水。”
谢长乐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艳丽的笑,带着一丝疯狂的赌徒气息。“可他不知道,我这枚棋子,想做的却是那只掀翻棋盘的手。”
采薇看着自家侯爷脸上那抹近乎妖异的笑容,心头猛地一跳。她跟在谢长乐身边多年,见过他温润如玉的模样,也见过他病骨支离的脆弱,却很少见到他此刻这种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疯狂与决绝。这不再是侯府那个忍辱负重的谢长乐,而是一条蛰伏已久,终于要露出獠牙的毒蛇。
她不敢再多问,紧紧攥着那本册子,郑重地点了点头,迅速转身隐入人群,执行命令去了。谢长乐则独自登上了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视线。他靠在柔软的垫子上,身体因脱力而微微放松,但精神却前所未有地紧绷着。
将周临清给的账册送往京城,无疑是一步险棋。这等于是在周临清与太子之间,同时点燃了两条引线。周临清想让他做刀,去捅岭南的盐商;他便借力打力,让太子这股来自京城的力量,也来搅动这潭浑水。岭南越乱,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他这枚看似无足轻重的棋子,才越有在夹缝中腾挪闪躲、甚至反客为主的空间。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咯噔”声。谢长乐闭上眼,脑海中开始飞速地盘算着广利盐场的事情。陈望,官办盐场的总管,几大盐商的走狗。要在一个这样的人眼皮子底下,毁掉即将交割的官盐,绝非易事。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智取。
回到安远侯府,天色已近黄昏。谢长乐没有回自己的书房,而是径直去了妹妹谢婉儿的院子。还未走近,便听到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从屋里传来,每一声都像一把钝刀,割在他的心上。
“哥……”
听到脚步声,躺在床榻上的谢婉儿勉力撑起身子,苍白的小脸上露出一丝虚弱的微笑。她的贴身侍女连忙上前为她抚背顺气。谢长乐快步走到床边,握住了妹妹冰凉的手,将自己身上仅存的暖意传递过去。
“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褪去了在外面的一切锋芒与算计,只剩下最纯粹的关切。谢婉出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目光却落在了他略显苍白的脸上。
“岭南王,没有为难你吧?”
谢长乐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正是之前周临清给他的那枚药丸。他将药丸倒在掌心,那乌黑的色泽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深沉。
“他给了药,说是能续命。”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谢婉儿的神色,然后将药丸重新放回瓶中,递给了旁边的侍女。
“收好它。等我再为你寻些温补的药材,一同调理,效果或许会更好。”
他没有说这药的真假,也没有提自己以身试药吐血的事情。他只是用最温和的语气,给了妹妹一个希望。安抚好谢婉儿睡下后,谢长乐走出房间,对守在门口的侍女低声吩咐道。
“看好小姐,也看好那瓶药,任何人,都不能动。”
说完,他转身没入夜色之中。他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去了侯府一处偏僻的、早已废弃的院落。院落深处,一个黑影早已等候多时。看到谢长乐走近,那人单膝跪地,声音嘶哑。
“主子。”
谢长乐负手而立,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眼神却冷如寒冰。
“阿武,去查一个人,广利盐场的总管,陈望。”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血腥味。
“我要知道他的一切,他的喜好,他的仇家,他最大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