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影疏光》Zero终章

5、山雨欲来

　　阴沉的天空持续到了第五日。云层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发厚重，颜色由灰白转向一种污浊的铅灰，沉甸甸地压着整座城市。空气变得粘滞，风也停了，一种山雨欲来的闷窒感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叶疏依旧在那个精确的时间醒来。但今日，他睁开眼后，并未立刻起身。而是静静地躺着，听着窗外异常沉闷的城市底噪——那声音仿佛被厚厚的云层吸收、压抑，失去了往日的高频部分，只剩下一种令人不安的、持续的低鸣。

　　他坐起身，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走向厨房，而是先走到了客厅的落地窗前。

　　窗外，世界像是被罩在一个巨大的灰色滤罩之下。高楼失去了棱角，远处的景物模糊不清。车流依旧，但移动得似乎更加艰难，红色的刹车灯在灰霾中连成一片朦胧而不祥的光带。

　　他的目光并未像往常一样进行广角扫描，而是微微凝蹙，投向城市偏东的方向。那里是新兴的科技园区和几处庞大的在建工地，平日里即便是阴天，也能看到塔吊林立的轮廓。此刻，那片区域却被更浓的灰霾笼罩，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扭曲的剪影。

　　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感，出现在他向来放松的肩线。那并非警惕或恐惧，更像是一种……感知到巨大系统内部出现异常谐波时的本能反应。如同经验丰富的老水手，皮肤感受到气压的微妙变化，知晓风暴正在远方酝酿。

　　他静立了足足十分钟，一动不动，只有浅色的瞳孔偶尔极其缓慢地移动，似乎在追踪着常人无法看见的、空气中某些无形粒子的流向。

　　最终，他转身，开始日常的流程。烧水，泡茶。但今日泡茶的动作似乎比平时慢了半拍，注水时，水流划过一道比往常更悠长的弧线。

　　他端着茶杯，没有坐下，依旧站在窗前。喝了一口茶，目光却未曾离开东方那片被灰霾笼罩的区域。

　　茶杯见底，他放下杯子，走向门口。穿上那件灰白色的外套。今天，他额外从门后挂钩上取下了一顶同样颜色的软帽，戴在头上，帽檐压得略低。

　　他需要更近距离地“感受”。

　　电梯下行，大厅里物业人员似乎也受了天气影响，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推开玻璃门，室外闷热的、带着金属和尘土味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比往日更令人窒息。

　　他没有犹豫，朝着东方，迈开了步子。

　　越往东走，那种沉闷的压迫感似乎越强。并非心理作用，空气中的悬浮颗粒物明显增多，呼吸时能感到细微的涩感。路上的行人大多行色匆匆，口罩覆盖率显著提高，脸上带着烦躁或麻木。

　　他走得不快，但步幅稳定，如同逆流而上的鱼，精准地穿梭在愈发拥挤的人行道上。他的目光不再散漫，而是有选择地掠过一些细节：建筑外墙新出现的、细小的裂缝；绿化带植物叶片上异常厚重的积尘；一个路边监测站屏幕上跳动的、偏高的PM2.5数值。

　　他经过科技园区边缘，巨大的玻璃幕墙建筑在灰霾中显得冰冷而傲慢。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正站在路边抽烟，大声谈论着某个即将上线的项目，语气兴奋而充满野心。

　　“……绝对引爆市场！到时候估值起码翻三倍！” “服务器压力测试通过了没？别到时候直接宕机……” “放心！砸了那么多钱，硬件顶配！”

　　叶疏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没有停留，但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一瞬。他听到了“服务器”、“压力测试”、“宕机”这些词。它们像几颗小石子，投入他那片正在感知异常谐波的心湖，激起极微弱的涟漪，迅速与他感知到的那股不协调感产生了某种模糊的关联。

　　他没有停下，继续前行。前方是一片巨大的工地，新的地标建筑正在拔地而起，塔吊如同巨人的手臂，在灰霾中缓慢移动。打桩声、混凝土搅拌声、金属撞击声混合成一股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工业咆哮。

　　他在工地围墙外停下脚步。围墙上喷绘着光鲜亮丽的效果图和“打造城市新中心”、“未来智慧社区”的标语。

　　他的目光越过围墙，看向那深陷的、被机械挖开的巨大地基。泥土裸露，钢筋丛林般竖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柴油味和土腥气。

　　就在这里，那种不协调感变得尤为清晰。

　　并非源于噪音或灰尘，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一种……急于求成的、绷紧到极致的、忽略了某种脆弱平衡的张力。仿佛一根被拉到极限的琴弦，发出人耳无法听见、却足以让感知敏锐者不安的震颤。

　　他微微抬起头，帽檐下的目光扫过那些高耸的塔吊，扫过工地外围临时架设的、看起来足够坚固的防护网和支撑结构。

　　一切看起来都符合规范，井然有序。

　　但他的眉心，那道几不可察的蹙纹，又出现了。这一次，持续的时间稍长了一些。

　　他静静地站了大约五分钟，像一棵生长在喧嚣浪潮中的静默植物，独自吸收、解析着周围环境传递出的复杂信息。

　　然后，他转身，沿着来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仿佛随时会滴下墨汁。路上的行人脚步更快了。

　　在经过一个街心公园时，他看到了熟悉的一幕——那个穿着玩偶服发放传单的年轻人。今天，他扮演的是一只垂头丧气的恐龙，动作更加笨拙迟缓。也许是天气闷热，也许是疲惫加剧，他的步伐有些踉跄。一次转身时，他甚至差点撞到旁边的长椅。

　　叶疏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也只是一掠而过。

　　然而，就在他与那只“恐龙”擦肩而过的瞬间，玩偶服里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短促的咳嗽声，随即是粗重的喘息。

　　叶疏向前又走了两步。

　　然后，他停了下来。

　　极其罕见的停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站在原地，背影在灰霾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清瘦孤直。

　　大约三秒后，他继续迈步向前，速度似乎比之前快了那么一丝丝。

　　回到公寓楼下，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物业人员投来的目光，径直走入电梯。

　　回到公寓内，他脱下外套和帽子，仔细挂好。没有先去洗手，而是再次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

　　外面，第一滴沉重的雨点终于砸在玻璃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很快，雨幕连成一片，模糊了整个世界。

　　山雨，终于来了。

　　雨水冲刷着玻璃，也暂时冲刷着这座灰蒙蒙的城市。

　　但叶疏的目光，依旧穿透雨幕，凝望着东方。

　　他感知到的那根绷紧的弦，并未因这场雨而松弛。那异常的谐波，依旧在雨声的掩盖下，持续地、低频率地震颤着。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再次按在冰冷的玻璃上，感受着雨水敲击传来的微弱震动。

　　这一次，他的指尖停留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

　　一种极其明确的、却无法言喻的预感，如同窗外的阴云，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有些事情，似乎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了。

　　而他，或许早已在无声无息中，窥见了那宿命般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