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影疏光》Zero终章

24、大暑小记

　　大暑，一年中最酷烈的时节。阳光不再是光线，而是变成了某种有重量的、白热的实体，无情地炙烤着城市的每一寸表皮。空气凝滞不动，吸入口鼻都带着滚烫的质感，连风都像是从烤炉里吹出来的，不但无法带来清凉，反而卷起地面蒸腾的热浪，更添闷窒。

　　叶疏的公寓成了一个小小的蒸笼。即便拉紧了窗帘，空调开到最低，那无孔不入的热意依旧能从墙壁、地板渗透进来，与冷气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拉锯战。机器发出的嗡嗡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显吃力，带着一种不堪重负的疲惫。

　　叶疏静坐在离空调出风口最远的角落，那里相对温度均衡些。他穿着最薄的亚麻衫，依旧保持着挺直的坐姿，但仔细看去，会发现他呼吸的频率比平日稍缓，额角也沁出了一层极其细密的、几乎看不见的汗珠，很快又被皮肤吸收，只留下一点微光。他面前的茶杯里，茶水凉得比平时快了许多。

　　门被有气无力地推开，陈煦几乎是拖着脚步挪进来的。他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浅色T恤彻底湿透，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有些狼狈的轮廓。他手里拎着的塑料袋里，几瓶冰镇饮料罐壁凝结着诱人的水珠。

　　“不行了……熟了……我真的熟了……”他呻吟着，连滚带爬地扑到空调出风口正下方，像搁浅的鱼一样大口喘气，贪婪地汲取着那有限的冷风，“救……命……”

　　叶疏的目光从他湿透的背上掠过，淡淡道：“汗出当风，邪易入侵。”

　　陈煦根本没力气反驳，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表示“让我先活过来再说”。他在地上瘫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爬起来，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瓶冰水，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猛灌了半瓶下去，冰凉液体划过喉咙的刺激让他打了个哆嗦，随即发出满足的叹息。

　　“活过来了……”他抹了把嘴，又把另一瓶冰茶递给叶疏，“给你的，冰的，快喝！”

　　叶疏看着那瓶壁不断淌下水珠的饮料，没有接。“太冰。伤脾胃。”

　　“大哥！这是大暑！四十度！讲究什么脾胃啊！”陈煦简直要给他跪下，强行把冰茶塞进他手里，“拿着！就算不喝，握着也能降温！”

　　冰凉的触感瞬间透过瓶身传到掌心，确实带来一阵短暂的沁凉。叶疏低头看着瓶子，水珠沿着他的指缝滑落，滴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他没有推开，但也没有打开喝。

　　陈煦不再管他，自己又灌了几口水，然后开始脱掉湿透的T恤，赤着上身，依旧觉得燥热难耐。他像只烦躁的动物在房间里踱步，嘴里不停抱怨：“这什么鬼天气啊！还要不要人活了！外面马路都快晒化了！我感觉我脑子都要被蒸熟了！”

　　他的焦虑和燥热像无形的射线，在原本就闷热的空气里搅动起更多的躁动不安。

　　叶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放下那瓶冰茶，起身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早上烧开后又放凉的白开水，倒了一杯，走过来递给陈煦。

　　“喝这个。”语气不容置疑。

　　陈煦正热得头晕眼花，看着那杯没有任何冰镇痕迹的凉白开，一脸嫌弃：“这有什么用啊……”

　　“慢饮。能解渴。”叶疏举着杯子，不动。

　　陈煦拗不过他，只好接过来，赌气似的喝了一大口。水温确实只是微凉，顺着食道滑下，没有冰水那种刺激的爽快感，但奇妙的是，几口下去，那种从内而外的焦渴感似乎真的被稍稍抚平了，不像冰水那样喝完一时爽，过后反而更觉燥热。

　　他喘了口气，不再抱怨，小口小口地喝着那杯凉白开，躁动的情绪也随着水温慢慢沉淀下来。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空调沉闷的轰鸣和两人轻微的饮水声。

　　喝完了水，陈煦感觉好了些，但酷热依旧难熬。他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目光落在叶疏之前放在地上的那瓶冰茶上。瓶身上的水珠已经凝聚得更多，不断滑落，在周围形成一小圈水渍。

　　他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叶疏！我们来做点夏天该做的事吧！”

　　叶疏投来询问的目光。

　　“反正出去也是烤炉，不如就在你这儿……”陈煦说着，又拿起那瓶冰茶，拧开盖子，却没有喝，而是走到窗边——那里阳光被窗帘挡住，但热意最盛——将冰凉的瓶子直接贴在了滚烫的玻璃上。

　　“嗤——”

　　极其轻微的一声响，瓶身接触玻璃的地方瞬间蒙上了一层更浓的白雾，水珠凝结滑落的速度更快了。

　　“看！物理降温！顺便给窗户降降温！”陈煦得意于自己的小发明，又把其他几瓶饮料也如法炮制，贴在不同的窗玻璃上。

　　一时间，几瓶冒着寒气的饮料像一个个小小的冰盾，贴在炙热的玻璃窗前，无声地对抗着外面的酷暑，瓶身不断淌下水流，像在默默流泪。

　　叶疏静静地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没有阻止。看着那些冰冷瓶子在与玻璃接触的瞬间凝结出的白雾，看着水珠不断滑落的轨迹。

　　陈煦忙活完，退后两步欣赏自己的“杰作”，虽然知道这只是心理安慰大于实际效果，但心情却莫名好了起来，仿佛完成了一场对抗炎热的微小仪式。

　　他重新坐回叶疏身边，拿起扇子用力扇着风。“心静自然凉……心静自然凉……”他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说给叶疏听还是给自己听。

　　叶疏的目光从那些“冰盾”上收回，落回手中那杯早已不再冰凉的茶水上。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室温的茶水，味道平淡，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心。

　　窗外的蝉鸣嘶哑到了极致，拼尽全力地呐喊着，仿佛也知道这是它们生命中最浓烈、也最短暂的时光。

　　酷热依旧。空调依旧吃力地运转。时间在闷热中缓慢粘稠地流淌。

　　但不知为何，在这小小的、被迫与外界酷暑隔绝的空间里，在这无声进行的、微不足道的抗热仪式中，那种令人窒息的燥热感，似乎被某种东西悄然吸收、化解了一部分。

　　那或许不是凉意。

　　而是一种在极致炎热中， shared（共享）的沉默，以及于无声处滋生出的一丝奇异的、对抗喧嚣世界的宁静。

　　陈煦摇着扇子，渐渐安静下来，汗水也不再流得那么汹涌。

　　叶疏闭上眼，仿佛入定。

　　大暑之日，酷烈当头。

　　而他们只是在这片有限的清凉里，安静地，等待着这场热的退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