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我自登》Panache月亮

3、暗盟

　　三日光阴，于深宫囚徒而言，漫长如年。

　　边关战事吃紧的消息不断传来，摄政王虞銮确实忙得焦头烂额，频繁出入军营与枢密院。加之虞昭宁这些日子表现得异常“安分”，除了偶尔“心情不佳”打骂几个眼线宫人出气外，再无任何异常举动，每日不是昏睡便是对着那只鹦鹉自言自语。

　　虞銮听着钱嬷嬷添油加醋的汇报，心下满意，自觉这侄女终究是个不成器的草包，翻不出浪花来。于是，昭阳殿外的守卫虽未撤去，却明显松懈了许多，不再如临大敌。

　　时机到了。

　　这日午后，虞昭宁看着御膳房照例送来的精致却寡淡的药膳，突然发难，猛地将翡翠做的玉箸摔在地上。

　　“日日都是这些！苦药喝得朕嘴里都没味了！你们这些杀才是想苦死朕吗？！”她柳眉倒竖，娇叱道，“朕要吃糖酥浇樱桃！现在就要！要御膳房最好的厨子，给朕现做！”

　　送膳的小太监吓得跪地发抖。
　　钱嬷嬷闻讯赶来，试图劝阻：“陛下，御膳房油烟重地……”

　　“闭嘴！朕就要去吃！看着他们做！谁敢偷工减料，朕砍了他的手！”虞昭宁完全不讲道理，摆足了骄纵蛮横的谱，“再啰嗦，朕就让皇叔把你们都换了！”

　　钱嬷嬷想起那日的耳光，又看她只是贪图口腹之欲，心想盯着她做道点心也出不了大事，便勉强应下，派了两个嬷嬷“贴身伺候”。

　　虞昭宁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御膳房。
　　她往那儿一坐，便开始极尽挑剔之能事。
　　“火候过了！樱桃都快煮烂了！”
　　“糖熬得不对！要能拉出细丝才算功夫！”
　　“酥脆呢？朕要的是入口即化的酥脆！重做！”她凭着阅遍现代美食博主的见识，将几位御厨指挥得团团转，汗流浃背。
　　御厨们叫苦不迭，只觉得这女帝的口舌之刁钻，简直达到了变态的程度。

　　眼看时机差不多，虞昭宁捂着肚子，蹙眉道：“朕坐得乏了，要出恭。青黛，你在这儿给朕盯着，谁也不许偷懒！”
　　说罢，在两个嬷嬷还没来得及反应时，迅速起身，借着屏风和货架的遮挡，闪入早已摸清的后门通道。

　　她飞快地脱下外面华丽的宫装，露出里面一套提前藏好的、毫不起眼的浅碧色宫女常服，用最快速度抄近路赶往御花园。

　　春深日暖，御花园内百花争妍，蜂蝶翩跹，碧绿的湖水倒映着蓝天白云，美得如同画卷。因先帝嫔妃本就稀少，她这个傀儡女帝登基又没有纳妃的需求，此处几乎人迹罕至。

　　虞昭宁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气，多日郁气一扫而空，几乎想在这春光里转几个圈。
　　但她不敢耽搁，疾步走向约定的湖心亭。

　　亭中空无一人。

　　她的心猛地一沉。
　　难道谢景行没来？
　　或是小八那天出了意外，没有将纸条送到？
　　可她明明仔细检查了，纸条确实被拆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再不回去只怕那几个嬷嬷要起疑了，青黛拖不了那么久。
　　虞昭宁心急如焚，正欲离开，目光无意间扫过亭边茂密的荷花丛。

　　碧叶连天中，似乎有一处格外浓密，且…随着水波微微晃动？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拨开层层叠叠的翠绿莲叶。

　　一条被巧妙隐藏其中的小小摇橹船赫然映入眼帘。

　　船中，一人正慵懒地斜倚着，一顶宽大的荷叶盖在脸上，遮住了容貌。
　　他身着青色常服，那青极淡，几乎与湖水莲叶融为一体，若非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身型颀长，即便随意躺着，也能看出肩宽腰窄的完美比例。

　　虞昭宁心跳骤然加速。
　　她捡起岸边一根清理荷塘的长杆，大着胆子，轻轻挑开了那顶遮脸的荷叶。

　　荷叶下，露出的是一张昳丽惊心的容颜。
　　眉飞入鬓，鼻梁高挺，唇色是天然的绯红，此刻他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褪去了朝堂上的冷厉阴郁，竟有种静谧惊人的美，与这湖光山色奇异地和谐。

　　果然是谢景行。
　　他竟然以这种方式，躲过了所有耳目，提前到了。

　　虞昭宁正不知该如何开口，那双闭着的眼倏然睁开。

　　漆黑的瞳孔如同最深的寒潭，锐利且清醒，毫无睡意，瞬间锁定了她，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深沉的审视。

　　“……”他并未开口，只是用眼神表达疑问。

　　虞昭宁压下心悸，低声道：“笼中雀已至，谢相怎地在此高卧？”

　　谢景行坐起身，动作从容优雅，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微哑，却冷冽依旧：“陛下精心约臣来此，就是为了欣赏荷景？”
　　语气中的嘲讽毫不掩饰。

　　虞昭宁暗自腹诽这人的嚣张，面上却挤出笑容：“是我来迟了。谢相，明人不说暗话，你我合作，各取所需，如何？”

　　谢景行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妖冶又冰冷的弧度：“合作？陛下如今自身难保，拿什么与臣合作？凭您…打骂宫人的威风么？”
　　他显然听说了她掌掴钱嬷嬷的事，却只认为她是无能狂怒。

　　虞昭宁不答，突然伸出手指，在自己柔嫩的脸颊上狠狠一掐。

　　雪白的肌肤瞬间泛起一道清晰的红痕。

　　几乎在同一瞬间，谢景行感觉自己的左侧脸颊传来一阵细微却明确的刺痛感，他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自己的脸，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

　　“现在，谢相明白了吗？”虞昭宁看着他的动作，缓缓放下手，“那日你我同中的蛊毒，已异变为‘同命蛊’，同生共死，痛感相连。我若受伤，谢相亦能感同身受。我若死了……”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谢相猜，你会如何？”

　　谢景行眸中寒光凛冽，心中巨震。
　　回府后他遍寻名医无果的诡异状况终于有了答案，他死死盯着虞昭宁，试图从她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但那清晰的共感做不得假。

　　他迅速压下震惊，面容已恢复冷峻：“即便如此，又如何？沙场之上，臣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区区痛楚，岂能成为胁迫我的枷锁？”

　　他话锋一转，带着试探，“陛下纸条上所言‘强边防之策’，若只是此等要挟，恐怕恕臣无法奉陪。”

　　虞昭宁并不意外他的反应。
　　她不再多言，捡起那根长杆，以亭中石板地为纸，沾着清澈的湖水为墨，快速勾勒起来。

　　寥寥数笔，一幅简洁却精准的大胤北境边防图跃然“地”上。

　　“潼谷关，地势险要，却兵械老旧，当优先换装重弩，辅以滚石檑木……”
　　“黑水河套，水草丰美，易攻难守，需增设烽燧，训练骑兵游击扰敌……”
　　“鹰嘴崖，看似天堑，实则有一处隐秘缓坡，需立刻派工部能手加固，布设陷阱……”
　　她语速不快，却条理清晰，每一处指出的皆是关键要害，提出的方案更是务实老辣，绝非一个深宫草包能妄言。

　　谢景行本来还带着轻视，越听神色越是凝重，到最后，已是全神贯注，眼底充满了震惊与审视。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着宫女服饰、未施粉黛的少女。
　　春日的阳光透过亭檐洒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几只蝴蝶绕着她飞舞，她却浑然不觉，全神贯注于地上的“地图”，眸中闪烁着智慧与自信的光芒，竟与她平日娇纵蠢钝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一刻的虞昭宁，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然而，谢景行很快收敛心神，语气依旧淡漠：“陛下所言，确有几分道理。但兵者国之大事，非纸上谈兵。若无实权，无钱粮，无精兵，一切都是空谈。”
　　他仍在拒绝，仿佛要逼她亮出所有的底牌。

　　虞昭宁见他一再推拒，把心一横，忽然低下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声音也变得娇柔扭捏起来，带着一丝羞怯：“谢相可知…那日宴席，我为何…独独为卿挡刀？”

　　谢景行蹙眉，不明所以：“不知。”

　　虞昭宁抬起眼，眸光水润，眼尾微微泛红，像是沾染了桃花色，她本就因病弱天然带着风流之态，此刻刻意示弱，眉目含情，更是我见犹怜，活脱脱一个被春情所困的少女。

　　她痴痴地望着谢景行，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语调说道：

　　“因为…因为我倾慕谢相已久…那日情急之下，只想引起你的注意，若谢相肯助我，我…我愿以江山为聘，帝相联姻，与你共享这天下。”

　　说着，她仿佛情难自禁，又像是为了增加说服力，再次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顿时疼得泪花都在眼眶里打转，更显得“情真意切”。

　　“……”

　　世界仿佛瞬间静止了。

　　谢景行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冰冷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一抹极其可疑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脖颈蔓延而上，瞬间烧透了他的耳根，那绯色甚至比他唇色还要艳丽几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湖心亭。
　　只有风吹荷叶的沙沙声，和两人之间那骤然变得无比暧昧、紧绷、又古怪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