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我自登》Panache月亮

1、破局

　　仲春的黄昏，昭阳宫寝殿内弥漫着一股甜腻到发苦的药香，与窗外将开未开的玉兰花苞的清冷气息纠缠，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暧昧。

　　层叠的纱幔外，两个宫女的低语隐约传来。

　　“…这碗药下去，陛下怕是会昏昏沉沉过一辈子…太可怜了…”一个小宫女的声音带着怯怯的怜悯。

　　“闭嘴！”另一个年长些的厉声打断，声音压得更低，“仔细你的皮！咱们是替摄政王办差的，不该有的心思统统收起来，那位主子…哼，往日性情何等娇纵刁蛮，动辄打骂，你忘了？可怜她？等她醒了，说不定嫌药苦，这琉璃盏就砸你脸上了！”

　　小宫女似乎瑟缩了一下，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已换上了训练有素的恭顺：“姐姐教训的是。”

　　纱帘被轻轻掀开一角，小宫女端着黑沉沉的药碗躬身进来。
　　鎏金蟠龙烛台上光影摇曳，映在窗边春榻上那抹纤细的身影上。

　　青黛偷眼觑去，只见女帝陛下虞昭宁正懒懒地倚着软枕，一身素白寝衣，墨发如瀑散落，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剔透，眉眼精致如画却天然一段风流娇媚，弱不胜衣，我见犹怜。
　　仿佛春日枝头最娇嫩的花瓣，经不得一丝风雨。

　　不知为何，青黛觉得陛下今日有些不同。
　　那双总是盛着不耐烦或怒意的杏眼，此刻竟如水洗过的墨玉，清澈沉静，看向她时，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温柔？

　　“陛下，该用药了。”青黛垂首，将药碗捧过头顶。

　　虞昭宁目光落在浓黑的药汁上，鼻翼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像以往那样需要宫人用十余种蜜饯甜品哄劝，直接伸出纤白得能看见淡青血管的手，接过药碗，仰头便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得让青黛愣在原地。

　　药汁极苦，虞昭宁却眉眼弯弯，放下空碗，葱段似的指尖拈起一颗蜜渍梅子送入唇中，声音慵懒微哑：“退下吧，朕乏了。”

　　小宫女怔怔地看着陛下那仿佛无事发生的模样，甚至对她露出了一个浅淡却惊心的笑容，心底那点被强行压下的怜悯又冒了头，陛下她…知不知道这碗药意味着什么？

　　她不敢多想，慌忙低头，放下层层纱帘，悄声退了出去。

　　就在殿门合上的瞬间。

　　榻上那抹柔弱无骨的身影倏然坐起。

　　眼神清明锐利，哪还有半分昏沉之态？

　　虞昭宁动作迅捷如猫，无声地推开雕花窗棂。春日微凉的空气涌入，冲淡了殿内甜腻的药味。

　　她探手，从窗边一盆茂盛的鸢尾花盆底，摸出一个仅巴掌大的秘银小瓮。

　　指尖飞快按于自己脐下三寸，以特殊手法催腹，一股喉头腥甜瞬间上涌。

　　“噗！”

　　一口浓黑如墨、甚至隐隐散发着灼热邪气的药液被她精准地吐入银瓮之中。
　　那银瓮瞬间被染黑，黑血在瓮中竟如活物般蠕动，隐隐可见一只细如发丝的黑虫在其中挣扎。

　　这是牵机蛊虫。
　　还有至少三种慢性奇毒的药汁。
　　真是好算计。

　　虞昭宁面不改色地看着瓮中之物，唇角勾起一丝冷嘲，想用这种程度的蛊术控制她？
　　真是班门弄斧。

　　她，二十一世纪工科博士，刚在一场关于西南秘术的讲座上驳斥了所谓“蛊术无稽”的论调，下一秒就穿成了这个父兄皆亡、被权臣架空的病弱女帝。

　　她杂学涉猎极广，只稍一嗅闻，便知这绝非普通汤药，而是特殊蛊毒，辅以特殊药引长期催化，能逐步侵蚀神智，最终将人变成完全听命于下蛊者的行尸走肉。

　　皇叔摄政王，既要她这“先帝唯一血脉”的名头来粉饰太平，又怕她脱离掌控，竟用这等阴毒手段，要将她彻底变成一个听话的活傀儡。

　　原主体内积毒已深，这蛊毒更是雪上加霜。方才她虽用秘法逼出大半，但残余的蛊毒与往日积存的毒性仍在侵蚀这具身体。

　　正思忖间，殿外传来通传声：“摄政王驾到。”

　　虞昭宁眼神一凛，迅速将银瓮藏回原处，指尖拭去唇边血迹，身子一软，重新歪倒在榻上，眨眼间又变回了那个气息奄奄、眼神涣散的病美人。

　　摄政王虞銮大步走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榻上之人，脸上却堆起关切的笑容：“陛下今日感觉可好些了？臣特意前来探望。”

　　他看似随意地问了几个朝政问题，皆是刁钻高深之事。

　　虞昭宁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片茫然呆滞，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甚至将“水利漕运”说成了“水里的枣子能不能运”，言语幼稚可笑，引得随行而来的几个心腹宦官忍不住掩嘴窃笑。

　　虞銮看着眼前这“烂泥扶不上墙”的草包模样，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尽消，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鄙夷与放心。
　　果然他精心选中的这个草包公主是个最好拿捏的棋子。
　　等大局一定，这病秧子也就没了用处，到时…

　　他面上却一副痛心疾首又无奈纵容的“忠臣”模样：“陛下龙体为重，这些烦心事不必劳神。您好生将养，臣等必竭尽全力，护我大胤江山。”语气真挚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虞昭宁“感动”地眨着雾蒙蒙的眼睛，声音虚弱又依赖：“任何时候，只有…有皇叔在，朕就放心了…朕头疼，想睡会儿……”

　　“那臣就不打扰陛下休息了。”虞銮满意地行礼退下，脚步似乎异常轻盈。

　　纱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榻上的虞昭宁睁开眼，脸上那傻白甜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漠然。

　　她慢条斯理地拿起另一颗蜜饯，放入口中细细品味。

　　嗯，甜味正好，压下了喉间那点因催吐带来的血腥气。

　　看来刚才那出戏，效果不错。

　　晚上是登基大宴，于太极殿举行。

　　丝竹管弦，觥筹交错，却掩不住殿内诡异的气氛。御座之上的虞昭宁，努力维持着原主的人设，眼神刻意放空，带着一丝不耐和娇气，对眼前的珍馐美馔显得兴致缺缺。

　　而下方，群臣跪拜敬酒的对象，赫然是端坐于御座左下首、意气风发的摄政王。
　　虞銮端坐其上，身着四爪蟒袍，接受着远比御座上更虔诚、更热烈的注目礼。
　　他面带矜持微笑，偶尔抬手虚扶，俨然一副真正主人的姿态。
　　无人提出异议，也无人敢提出异议。

　　宴至中途，一名御史大概是多饮了几杯，或是积怨已久，竟摇摇晃晃起身，指着虞銮痛斥其“架空帝权，狼子野心”。
　　殿内瞬间死寂。
　　虞銮脸上笑容不变，只轻轻摆了摆手。
　　两名甲士无声上前，如同拖拽死狗一般，将那还在怒骂的御史拖出大殿。
　　片刻后，一声短促的惨叫声传来，一切归于平静。

　　虞銮端起酒杯，面向众臣，语气温和却令人胆寒：“今日陛下登基大喜，岂容此等狂徒扰了兴致?诸位，尽兴。”

　　众臣噤若寒蝉，纷纷低头饮酒，不敢再多看一眼。虞昭宁端坐御座，宽大衣袖下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看得分明，以帝座为核心，除了右下首独自饮酒的年轻男子，席间不少手握实权的老臣，眼神浑浊，举止间带着一种不自然的僵滞，显然也是受了某种控制。
　　这虞銮，竟将整个朝堂变成了他毒蛊肆虐的巢穴。

　　而虞銮也很明显注意到了他。

　　那人一身绯色官袍，在满殿灯火下，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冶，眉眼间却凝着化不开的冰霜与戾气，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正是以赫赫军功及探花之才被先帝提拔上位、与他分庭抗礼的死对头政敌权相，谢景行。

　　“谢相，”摄政王阴恻恻地开口，语气满是羞辱，“今日陛下登基，普天同庆，你独坐于此，未免太不识趣。来，本王敬你一杯，愿谢相……日后能识时务些。”

　　他一挥手，心腹太监立刻端着一杯酒，步步逼近谢景行。
　　因为离得近，虞昭宁敏锐看到那酒液色泽幽深，隐隐泛着一丝不祥的暗红。

　　她心头一紧，虽不确定具体是何毒，但摄政王此刻敬酒，绝无好意，谢景行是目前朝中唯一能勉强与摄政王抗衡的力量，他若倒了，自己就真成孤岛困龙，死路一条，必须保下他。

　　电光火石间，虞昭宁脑中已闪过数种方案。她选择了最符合原主人设、最能混淆视听的一种。

　　只见她猛地将手中把玩的玉杯往地上一摔！“啪嚓”一声脆响，吸引了全场目光。

　　她随即站起身，柳眉倒竖，粉面含嗔，指着谢景行，用那种被宠坏了的、娇纵又尖利的嗓音骂道：“谢景行！你好大的架子！摄政王敬酒，你也配推三阻四？摆着一张冷脸给谁看！莫不是觉得朕这登基宴，请不动你这尊大佛？！朕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她边骂边摇摇晃晃地走下御阶，步履故意显得虚浮又任性，直冲到谢景行面前，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朕看你就是欠教训！这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说着，她看似因“愤怒”而手臂胡乱一挥，精准地打向太监托着的酒杯。

　　“哗啦。”

　　酒杯飞了出去，殷红中透着诡异的酒液泼洒而出，大半溅在了谢景行的袍袖和手背上，几滴也落在了虞昭宁的手背，带起一丝隐隐的灼痛。

　　谢景行原本冰冷的眼神骤然变得更加锐利，他刚才已经想好了拒绝的托辞，并已暗自运力于袖中以应对此局，却被草包女帝这突如其来的、愚蠢又胡闹的搅局打得措手不及。

　　他看向虞昭宁的眼神里，毫不掩饰地充满了厌恶与嫌弃，仿佛在看一摊无可救药的烂泥。

　　“陛下息怒！”谢景行眸色一沉，起身欲行礼，语气满是冰冷隐忍。

　　虞昭宁正暗自庆幸脱险，却没有注意到身旁摄政王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

　　一名原本献舞的舞姬眼中寒光一闪，袖中滑出一柄淬毒的匕首，直刺谢景行后心，显然这是他精心筹划的第二重杀招。

　　谢景行早已察觉身后恶风，正欲闪避，却见身前的那娇滴滴女帝竟突然侧身挡住自己后背，徒手接住了那朝自己而来的锋利雪刃！

　　“嗤。”

　　他听到利刃割破皮肉的声音细微却刺耳。

　　虞昭宁只觉得掌心一阵剧痛，温热的血瞬间涌出，染红了她雪白纤细的手指。

　　谢景行转身，眸光微颤。
　　他万万没想到这娇纵无能的女帝会为了保护自己做出如此愚蠢又直接的举动，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见了她受伤那只手。

　　那本应莹白如玉的手掌上，一道被锋刃划破的细长伤口正缓缓渗出血珠，鲜红的血液与她雪白的肌肤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对比，宛如最纯净的雪地上洒落了刺目的朱砂。

　　不知为何，那抹刺目的红，落在他眼中，竟让谢他心口莫名一窒，觉得无比碍眼，心头莫名窜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那舞姬见一击不中，目标又被女帝无意间护住，生怕任务失败，竟狗急跳墙，手腕一翻，毒辣的刀尖绕过谢景行，直刺虞昭宁心口，杀了这傀儡皇帝，她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虞昭宁早已被吓傻了，刚刚情况发生过于紧急，出于现代人下意识的防护反应，她才做出徒手接刃的危险举动，如今面对这直奔要害的寒刃，更吓得脸色惨白，惊慌失措之下竟忘了躲避。

　　而此时，殿内所谓的御前侍卫竟无一人上前护驾，真正值勤的侍卫早已被摄政王提前调开。

　　千钧一发之际。

　　谢景行眼底戾气骤现，不再隐藏身手。
　　一边将吓呆的虞昭宁狠狠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
　　同时指间暗藏的银针迅速飞出，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冷厉，精准扎向舞女颈侧。

　　“噗—”

　　利器深深扎入皮肉的闷响，令人齿寒。

　　淬毒的匕首未能刺中虞昭宁，却尽数没入了谢景行挡过来的肩胛骨。

　　与此同时，那舞姬连哼都未哼一声，便软软倒地，香消玉殒。

　　殿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虞昭宁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气声，显然是伤口开始疼了。

　　感官在这一瞬间被无限放大。

　　虞昭宁被谢景行沉重的身躯紧紧压在地上，脸颊紧贴着他冰凉的绯色官袍，一股清冽好闻的松木冷香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霸道地钻入她的鼻息。

　　她抬眸，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这张脸，肤色冷白，下颌线条锋利，长睫微垂，鼻梁高挺得过分，一双薄唇因剧痛和失血而紧抿，颜色渐淡，组合在一起，是一种极具攻击性、近乎妖冶的俊美，美得惊心动魄。

　　温热的、带着他体温的血滴落在她的脸颊、颈侧，甚至沾湿了她的睫毛，带来一阵黏腻又灼热的触感。

　　“你……”虞昭宁心头莫名一慌，被这汹涌的鲜血惊得忘了掌心的痛，下意识伸手想去碰他的伤口，指尖触及一片湿濡滚烫，“你没事吧？”

　　谢景行薄唇紧抿，似乎想说什么，但下一秒，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同时从两人心口炸开，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将他们的心脏死死缠绕、勒紧。

　　“唔……”

　　两人同时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剧痛淹没了所有意识，一同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翌日，虞昭宁从噩梦中惊醒，心口的余悸和掌心的包扎提醒着她昨夜并非梦境。

　　太医战战兢兢地回报：“陛下与谢相脉象奇异，似有共鸣，臣等…臣等才疏学浅，实在查不出缘由。”

　　虞昭宁心中疑窦丛生，想起这位皇叔善用毒蛊控制人，她提拔了对她还算忠心的小宫女青黛，命她近身伺候，更秘密吩咐她，不惜重金，务必寻一位精通蛊毒的江湖高人，并设法将其乔装带入宫。

　　青黛费尽周折，才将一位须发皆白、眼神矍铄的老者伪装成送菜太监，混过层层盘查，带入寝殿。

　　老者为虞昭宁仔细诊脉后，又询问了昨日情形，特别是关于那杯酒和之后受伤见血之事，面色骤然凝重。

　　“陛下，”老者压低了声音，“您体内原先的傀儡蛊并未完全清除，昨日又接触了极其霸道的焚心蛊毒……两种蛊毒通过血液交融，竟发生了罕见的异变！”

　　“异变？”虞昭宁心头一跳。

　　“是。”老者神色严肃，“二者结合，已生成更为诡异的‘同心蛊’！此蛊一旦种下，双方便会同生共死，痛感相连，心意…或许亦会隐隐相通。老朽斗胆问一句，陛下昨日，除了手背接触毒酒，是否还与何人…伤口之血有过交融？”

　　虞昭宁脑中轰然一响，想起谢景行滴落在她脸上颈间的热血，以及自己带着掌心伤口无意的触碰。

　　是她大意了，她只想着打翻毒酒阻止谢景行饮下，却忘了民俗志异中也有记载，某些烈性蛊毒可通过液体甚至血气传播，她不仅没能完全救他，反而阴差阳错，将两人彻底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