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火药和蒸汽机》Hyeanidae

5、第五章

　　赫利姆依然晴日高照。
　　维罗妮卡推开窗，深吸一口夏日早晨的空气，树叶和雏菊的香气在夏日的热量中蕴蓄。舞会之后，经过一晚安眠，她的疲惫早就一扫而空。
　　莱斯彻和罗德里克一早便出门去了。据说他们要去森林狩猎，还带走了二十多只品种各异的猎犬和一众仆从。坎纽斯老爷由于身体原因一直待在房间，而那位胖夫人干脆无视了客人的存在，一言不发地吃过早餐后就消失了踪影，于是维罗妮卡彻底解放了。
　　没有社交，没有舞会，没有罗德里克。简直是完美的一天。维罗妮卡哼着小调，唤达丽娅为她换上一套简单轻便的裙服，便悠然自在地参观起黑崖山庄来。妮拉和达丽娅跟在她身后，妮拉每到一处艺术品前便驻足介绍，而达丽娅一直乖顺地垂着头颅。
　　黑崖山庄确实有许多房间，但没有林恩庄园那样雅致的阳台和露天回廊，走廊也不比林恩庄园宽阔。挂毯和画像的品味倒不错，维罗妮卡还看见了一副占据了整条走廊的壁画，在讲述黑暗时代的故事，其中有许多黑发红瞳、穿着华贵的人物，想必是赫利姆帝国的皇族。
　　他们都是阿利诺兹之子。维罗妮卡想起有关北地曾经的统治者、巨龙阿利诺兹的传说。这位统治者与奥科拉德截然不同，祂不教导人们智慧和礼仪，不在乎邦国和部落之间的冲突，反倒热衷于观察人们的冒险和征服。除非一场战争造成了过多杀戮，祂只会做一个乐见其成的旁观者。祂还将自己的名字赐予祂认可的勇士——但就算其他人使用这个名字，他也不常干预——于是繁荣时代末期的赫利姆遍地都是阿利诺兹，不知道让多少历史学家变成了秃子。
　　但并不是所有“阿利诺兹”都是阿利诺兹之子。拥有这一名号的人仅指在阿利诺兹陨落之时从祂的神秘陵墓中走出的人们，据说他们受到巨龙的赐福，有着与巨龙相似的黑发红瞳，比常人更加强壮高大、骁勇善战、好斗嗜杀。他们几乎在一夜之间出现在北地各处，而其中一支血脉成为了赫利姆帝国的皇族。这支血脉沿用了光荣的阿利诺兹之名，此后赫利姆叫阿利诺兹的人才少了许多。
　　不知道现实中的阿利诺兹之子是什么样的。维罗妮卡慢慢走过满是壁画的长廊，她见过一些书中的插图，那些画中的阿利诺兹之子眼眸鲜红如血，但她从没在现实中见过那么红的眼睛。
　　“小姐，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壁画的历史。”妮拉上前一步，在得到维罗妮卡的允许后，她便娓娓道来，“这幅壁画描绘了赫利姆帝国的第三位皇帝，阿利诺兹一世陛下征服莱锡的故事。他带领着两位皇子和两位皇女一同出征，从兰基斯王国手中夺得了莱锡，至此莱锡成为了赫利姆帝国的领土。七百年后，和平王瑟恩斯陛下划出二十六个港口及沿岸城市，宣布其成为自由贸易港。坎纽斯家族承其荣光，在新历1343年被任命为莱锡总督，传承五代之久。十年前，莱锡终结了作为自由贸易港的历史，坎纽斯家族永远不再有总督，但坎纽斯家族的荣光仍然铭记在莱锡的一砖一瓦中。”
　　原来如此。维罗妮卡打量着壁画尽头，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跪在一位肚满肠肥的皇帝脚下，双手捧起文书。这应该就是坎纽斯家族的第一位总督。
　　“这位是哪位皇帝呀？”维罗妮卡指向那位赐予坎纽斯家族总督之位的皇帝。他的形象没有什么皇帝的威严，根据年份推断，也该是帝国末期沉溺酒色的昏君“享乐王”，但人不可貌相，还是该确认一下。
　　“……是阿利诺兹十七世陛下。”
　　“哦……抱歉，赫利姆的阿利诺兹陛下太多啦，我不清楚是哪一位呢。你能说得再具体些么？”
　　“……他并不算一位英明的皇帝。”妮拉勉强开口，“他是赫利姆帝国末期的皇帝之一。”
　　那看来就是了。维罗妮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在壁画前多停留，哼着歌往走廊的尽头去了。
　　“小姐，前面是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妮拉提醒道，“那里是女仆居住的地方，没什么值得参观的。”
　　话音刚落，楼梯处就传来几声犬吠，随后是女仆们的嬉笑和尖叫。妮拉的脸色不太好，她大声咳嗽了一声，随后用北地语高声问道：“谁把狗带进房间的？”
　　女仆们顿时安静下来。大约半分钟的沉默后，五个年轻的女仆抿着嘴唇、垂着脑袋走了出来。她们跟维罗妮卡差不多年纪，穿着清一色的灰围裙。她们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不过十来岁，怀中抱着一只杂毛幼犬。那狗儿可不懂什么规矩，仍然嗷嗷叫着，用小爪子扒着女孩的胳膊。
　　“对不起，妮拉女士。”一个女仆率先开口，“我们马上把它带出去。”
　　妮拉的视线移到缩在一群女仆身后的小女孩身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爱什莉，是你把狗带进来的吧？快出来道歉。”
　　被称为爱什莉的女孩扭扭捏捏地走上前来。维罗妮卡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那绸缎般的白金长发，那白皙细嫩的皮肤，那蝶翼般闪烁的睫毛，还有那灵动绿眸中透出的一抹海浪的蓝，分明比橱窗后面最精致的洋娃娃还要可人。尽管穿着陈旧的亚麻布裙，她的美貌仍然熠熠生辉。
　　“对不起。”她嗫嚅着，用生涩的通用语说。
　　“没关系。”维罗妮卡朝她露出微笑，“你也是女仆吗？”
　　爱什莉眨着眼睛，似乎没有理解维罗妮卡的意思，无助地看向妮拉。
　　“小姐，她不是女仆。我们不会雇佣十四岁以下的孩子。”
　　“那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是一个马厩仆人的妹妹。那一家都是孤儿，哥哥住在我们这里，姐姐不怎么着家，她没法一个人住在城里。少爷仁慈，允许她和女仆同吃同住。她平时挺乖的，还会识字，很多女孩都喜欢她。今天学校放假，她才待在这里玩。”
　　“原来如此。”维罗妮卡伸手揉了揉爱什莉的脑袋，用北地语问道：“这只狗叫什么名字？”
　　爱什莉受宠若惊地瞪大眼睛。她跟女仆们面面相觑，随后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
　　“它叫独眼龙！”一个女仆捏住小狗的脸，向维罗妮卡展示，它的右眼有块白斑，看着有点滑稽，“瞧它的眼睛！”
　　“这个名字真难听，不如叫单片镜！”
　　“那还不如叫绅士，您瞧，很多绅士都戴单片镜！”
　　“才不是呢，绅士还有礼帽！”
　　维罗妮卡忍俊不禁。“我看绅士这个名字挺不错的。”她说，“你们可以给它做一顶小礼帽。在绿荫城，很多小姐都喜欢打扮她们的宠物。”
　　女仆们笑成了一团。妮拉最开始皱着眉头，但现在也只是叹气。“别叫这小家伙弄脏地毯。”
　　“来，让我抱抱它。”维罗妮卡伸出手，爱什莉轻轻把小狗递到她怀中。小家伙刚开始还不习惯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和脂粉味，一只爪子依依不舍地勾着爱什莉的衣袖。不过，当维罗妮卡轻轻挠它耳朵的时候，它又哼哼着窝到维罗妮卡怀里了。“它是哪来的？”
　　“姐姐从村子里带过来的。她说这是我的小狗。”
　　“想养着的话，记得把它阉了。”妮拉提醒道，“它是只野狗，不能叫它污染了山庄的纯种猎犬。”
　　“这活叫她哥哥来做。”女仆们叽叽喳喳，“他会阉马，狗应该也差不多。”
　　“它还小着呢。”维罗妮卡把小狗还给爱什莉，“等它长大些再说吧。”
　　“它也能当猎犬。”爱什莉紧紧抱着小狗，下巴贴着它的头顶，“姐姐以后会带它去打猎。”
　　“你的姐姐是无相神信徒吗？”
　　爱什莉摇了摇头，想了想后又点点头。维罗妮卡一头雾水。
　　“她知道些经文，但不常祷告。只有仲夏巡猎的时候，她才会跟着那些夫人小姐去神堂洗礼。”妮拉解释道，“很多贵女信徒并没有系统学习过狩猎的技巧，因此她们会雇佣周边村庄的猎人一起巡猎，那样既能保证安全，也不至于空手而归。被雇佣的猎人不一定是无相神信徒，不过懂些经文教义总会更讨她们喜欢。”
　　“猎人？”维罗妮卡想起了舞会上西尔维娅提到的猎人，“她是不是做过西尔维娅的向导？”
　　“她确实为几位身份显赫的小姐服务过。”妮拉看向窗外，“她前几天来过山庄，不知道今天还在不在。”
　　“姐姐说她进山去了。”爱什莉小声说。
　　“那最近几天是见不到她了。”妮拉沉吟片刻，“小姐，如果您想见她，我可以转告她的哥哥，等她回来，就叫她来见您。”
　　“哦，既然如此，就改天再说吧。”维罗妮卡有点惋惜，不过这种情绪没有持续多久。又寒暄几句后，她便迈步朝门外走去。妮拉紧走几步，到维罗妮卡前面，为她开门。
　　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维罗妮卡不知道能不能称如此广阔的一片绿地为“后院”，但就它的功能来说，它应该就是如此。主屋周围的草地不久前才修剪过，堪堪触及脚踝。而更远些的地方，青草更加茂盛，海风掠过时，它们也会像海浪一般起伏，几乎吞没了低矮的石墙。
　　又是一阵风吹来。维罗妮卡按住遮阳帽，这才没让它飞走。不知道是不是地理位置的原因，黑崖山庄总是有风。尽管大多数时候都是仅能缓解暑气的微风，但偶尔也会刮一阵大风，连那些常年在悬崖边盘旋的海鸟都被吹得歪歪斜斜。
　　过了好一会儿，风力逐渐减弱，维罗妮卡终于不用再眯着眼睛了。她朝四周眺望，这片逐渐平静的绿海中没有多少建筑，她只看到一座简陋的石屋、一间有着篱笆的狗舍，以及一排仆人居住的低矮房屋。黑崖山庄没有花园，只有星星点点的野雏菊点缀其中。
　　真是可惜了这么宽阔的一块地。维罗妮卡心里惋惜，建造这座山庄的人想必没多少情调，主屋的东北面背风，刚好可以建一座花园。再往花园里置一个小巧的凉亭，无论是赏花还是喝茶，都是很惬意的。屋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回廊和阳台，连窗户都那么小，待久了肯定闷得慌。要是连个散心休憩的好去处都没有，这日子该多无趣呀。
　　“那个屋子是做什么用的？”维罗妮卡好奇地指向那座石屋，它可以说是这里勉强跟休憩场所挂钩的地方了。它不算大，是用灰白石砖砌成的，还有精巧的六边形玻璃窗。
　　“那就是神堂，小姐。”妮拉介绍道，“无相神的神堂都是石砌的，象征大地父神赫莱铎的血肉，白色则是海洋母神珀阿妮丝的色彩。六边形的窗户寓意世间的六种造物，分别为人类、野兽、飞鸟、游鱼、爬虫和草木。在神堂中祈祷时，天空神透过窗户注视信徒，将他们的祈祷转达给众神。”
　　“这个就是坎纽斯少爷说的，给仆人们祈祷的神堂？”维罗妮卡好奇地打量着它，它不比一间教室大，还放置着石桌和烛台，真正能跪下祈祷的地方就更小了。
　　“可是那里不是还有一座神堂么？”维罗妮卡抬手指向西北方的缓坡，草海间隐隐能看到一座灰白石屋的轮廓。那里跟神堂最多只隔了两三里路，而方圆十里内唯一有人聚居的地方只有黑崖山庄，维罗妮卡实在不明白多建一座神堂的用意。
　　“那里……那座神堂已经废弃了。”
　　“它为什么被废弃？”
　　“它太旧了，而且在山庄外面。您应该知道，总有些手脚不干净的仆人会从主人家偷东西出去卖。如果神堂在山庄里，他们就不能以祈祷为借口随意进出了。”
　　或许吧。维罗妮卡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但妮拉很显然在闪烁其词。这一家人都很奇怪，坎纽斯老爷病成那样都不住进理疗院，坎纽斯夫人的态度也很莫名其妙。莱斯彻倒还正常，但她说不清那种机械的平静和礼貌是否能真的被称为“正常”——尽管她见过的许多绅士都是如此。
　　“小姐，您想进去看看吗？”妮拉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必了。”我又不是信徒。维罗妮卡心想。她对这座石头房子本身倒没多少兴趣，她不相信神祇的存在，世间一切所谓的“奇迹”都是尚未明了的技术，就像魔法，就像一台结构未被解析的蒸汽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