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火药和蒸汽机》Hyeanidae

3、第三章

　　维罗妮卡安静地坐在餐桌旁，低头研究碟子上的花纹。擦亮的白瓷釉面反射着水晶吊灯的光，让她想起绿荫城波光粼粼的小溪。她穿着莱斯彻送她的裙子，发网上的水晶同样闪亮。
　　坎纽斯一家都出席了宴会，但席间侃侃而谈的仅有莱斯彻。坎纽斯老爷几乎是瘫在主位上，两鬓斑白，脸色灰败，松弛的皮肤挂在凸起的颧骨上，让他那无神的眼球陷进了阴影。他勉强扯着嘴角，只有在别人转向他的时候才会发出些气音，其余的时候都在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淡葡萄酒，面前的菜品一口未动。
　　而他的妻子，庞特蒙伯爵的妹妹，同他截然相反。她是一位身材丰腴、脸色红润的妇人，从眉眼间还能看出几分青春美貌。然而她脸上没有一丝笑颜，一双绿色的眸子高傲冷峻地扫过长桌旁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她的丈夫和儿子，态度堪称刻薄。
　　“林恩小姐的美貌果然名不虚传。”莱斯彻奉承道，“您能赏光收下我的礼物，我喜不自胜。不过恕我冒昧，那两套礼裙哪里不合您的心意了？”
　　“它们的做工都十分精细。”维罗妮卡找了个借口，“但我不习惯将鸟儿的羽毛镶在衣裙上，这让我觉得我折断了它们的翅膀。”
　　那位圆脸夫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嘲笑。这是她自开席以来说的第一句话。“哈，善良的女孩，怕是不知道自己的被褥里有几百只鸟儿的羽毛！”
　　“她知道了就该不忍心了。”莱斯彻笑道，“若您愿意，我再为您订做一件没有羽毛的裙装。”
　　“不麻烦您了。”维罗妮卡勉强笑笑，继续低头盯着盘子。乳鸽配黑莓酱的味道不错，但她吃不下去。几位女仆为宾客们撤下盘子，换上下一道菜。一块鹿肉躺在盘中，其鲜嫩让维罗妮卡几乎以为它还在跳动。
　　莱斯彻投来目光。他肯定在笑，维罗妮卡心想，在那块切得规整的肉上切下一角。她尝到胡椒和海盐的味道，那坚韧的肌肉纤维在齿间磋磨，挤出鲜美的肉汁，可她只觉得脸颊疲累。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罗德里克又开始喋喋不休了。他先是试图跟坎纽斯老爷搭话，但坎纽斯老爷说上几句话就要喘上一分钟，于是他的目标很快转向了莱斯彻。
　　“我瞧见您有许多良马和猎犬。”罗德里克问道，“您也喜欢狩猎吗？”
　　“说不上喜欢，不过带着狗去抓几只兔子，消遣罢了。”莱斯彻喝了口酒，“您要是喜欢，明日叫老雷德挑匹好马，您带着猎犬去玩玩。”
　　“您真慷慨。”罗德里克笑逐颜开，维罗妮卡实在想不明白，分明今天上午他还朝莱斯彻撂脸色，为什么现在就能如此其乐融融。
　　说不定我也能有一匹马。她开始走神，但我不想跟别人一起去森林。她想起小玫瑰——她在绿荫城的坐骑，她可是看着它长大的。
　　“林恩小姐，您喜欢狩猎吗？”莱斯彻又朝她笑了。他看起来很想跟维罗妮卡说话，但很可惜，维罗妮卡只想安静地度过这场晚宴。
　　“我不会狩猎。”她回答，“我只能骑马在草坪上散步。”
　　“真可惜，如果您喜欢，我们可以一同前去。”
　　“她听见枪声就会吓破胆。”罗德里克嗤笑道，“女人都这样。”
　　“……不尽然。”莱斯彻垂下眼眸，维罗妮卡在一瞬间似乎看到了他眼中某种晦暗不明的情绪。“狩猎对于赫利姆人来说是古老而光荣的活动，即使是女人也会参与其中。尤其是无相神的信徒，她们在仲夏会去谷地神堂沐浴祭祀，然后结队前往森林狩猎，共同享用猎物。”
　　“无相神？”罗德里克面露疑惑。
　　“这是在北地广为流传的一种古老信仰。他们相信一些神祇是最古老、最具有神秘与威势的存在，以人类的理解为祂们塑形是自大和狭隘的，因此使用最简洁、最笼统、最概括的形式，即抽象符号来代表祂们，比擅自塑造祂们的形象更能表达敬畏。”
　　“您信仰无相神吗？”
　　“我是无神论者。不过无相神的信仰在莱锡十分盛行，很多仆人都是信徒，所以山庄里有一间神堂，以供他们日常祈祷。”莱斯彻的视线再次移到了维罗妮卡身上，“林恩小姐，您对无相神感兴趣么？”
　　“我对无相神有些了解。被称为‘世界尽头’的赫莱铎山脉，其名称就来自于一位无相神。”维罗妮卡回忆起书中的内容，如实回答。
　　莱斯彻嘴角的笑意浓了几分。“您真是博学。”
　　“您谬赞了，我不过读了几本闲书。”
　　“她就喜欢搞魔法那一套。”罗德里克瞥了维罗妮卡一眼，“老掉牙的玩意。魔法现在存不存在都还难说呢。”
　　“赫利姆在七十多年前倒是还有宫廷魔法师……但谁知道呢。”莱斯彻耸耸肩，“他们或许是真的，或许只是一群妖言惑众的奸佞。在革命时期，他们是议会党最大的阻力之一。不过好在他们已经全部消失了，现在若有谁在莱锡自称魔法师，应该就是江湖骗子了。”
　　我不过是有个无伤大雅的爱好，有什么好说的吗？维罗妮卡心里愤愤不平，但碍于礼节，没有说出口，只是放下刀叉，以沉默表示自己的不悦。
　　“林恩小姐，是菜品不合您的胃口么？”莱斯彻的笑脸又转了过来，有某个瞬间，维罗妮卡觉得自己对面坐着一个精致惨白的偶人。
　　“不，您的招待十分周到。”维罗妮卡勉强拿起刀叉，切了一小块鹿肉。没有哪位小姐能在刺鼻的脂粉和勒得肋骨酸麻的紧身胸衣的摧残下保持良好的胃口，更何况她还要耗费心神去应对这些无趣的话题。有时候，她会羡慕自己那个不受管束的弟弟，如果谁在餐桌上惹恼了哈维尔，他就会把杯盘碗碟摔得噼里啪啦，扯下被酱汁沾染的外套，然后转身就走。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维罗妮卡捻起酒杯，吞下苦水。太过顽劣会讨人厌，会让父亲失望、让母亲叹息。讨人喜欢总是有代价的，没有随心所欲的家伙会受欢迎，即使是君王。
　　又熬了一个钟头，这场比葬礼都沉闷的晚宴终于结束了。维罗妮卡回到自己的房间，迫不及待地叫达丽娅帮忙脱下礼裙。当那些繁重的布料脱离身躯的一刻，她欢呼着扑进柔软的羽毛床。枕头有薰衣草和雏菊的香味，倒也不讨厌，虽然她更喜欢柑橘。
　　“小姐。”
　　敲门声伴随着妮拉的声音响起。维罗妮卡觉得头开始痛了。
　　“进来。”她跪坐在床上，用丝绒毯子把自己裹了三圈。不能让坎纽斯家的女仆见到我只穿内衣的样子。她想，尽管妮拉嘴上说为我服务，但谁知道她会不会跟自家主子通风报信。瞧那胖夫人的刻薄嘴脸，她肯定会嘲讽我的。
　　“小姐，坎纽斯少爷为您带了口信。”妮拉恭顺地垂下头，“他说您可以在黑崖山庄自由活动。如果您想四处转转，明天可以去马厩找老雷德，他会为您挑选合适的马匹。当然，他很乐意与您同游，带您领略莱锡的风光。”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维罗妮卡撇撇嘴，难不成他还想限制客人的人身自由？“我知道了，感谢坎纽斯少爷的好意。”她扯出微笑，“不过我没有骑装，可能有些不便，恐怕无法领他的邀请了。”
　　妮拉抬眼瞧了她一眼。维罗妮卡能辨认出其中的疑惑，不过她很识趣地收回了目光。“我会转告给柯林斯先生。”
　　维罗妮卡满意地点点头，挥手示意妮拉出去。
　　“小姐，您不是有骑装么？”等妮拉的脚步声消失，达丽娅来到了维罗妮卡身边，“就是那件绿色的裙子呀，就在衣柜里放着呢。”
　　“我说的又不是裙子。”维罗妮卡向后一仰，刚好倒在柔软的枕头里。“我知道无相神教徒仲夏巡猎的习俗，那些夫人小姐们狩猎的时候就穿得跟男人一样。那可多方便呀，还能骑马快跑呢！”
　　达丽娅看起来更困惑了：“可您……您不是无相神教徒呀？”
　　“如果信仰无相神可以让我永远摆脱紧身胸衣，我会建一座神堂！”维罗妮卡瞪了她一眼，“既然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为什么不试试新骑装呢？”
　　“这倒是。”达丽娅笑了，她笑的时候，脸颊总是红扑扑的。“不过您该向坎纽斯少爷要呀。坎纽斯家族可是总督呢！据说他们还有些古老的贵族血脉，说不定比林恩家还要富有呢。您嫁到这里，就什么都不用担心啦。”
　　“别胡说，我现在不是坎纽斯家的夫人。”维罗妮卡警告道，“而且莱锡在十年前就已经不是自由贸易港了，现在这里没有总督。”
　　“抱歉……”达丽娅慌乱地鞠躬，差点撞到床柱。
　　“算了，以后注意就好。”维罗妮卡叹了口气，她并没有苛责女仆的意思。“现在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达丽娅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维罗妮卡翻了个身，滚进被褥。房间里留着一个燃烧的烛台，仅能照亮维罗妮卡的床和一小片窗子。远处的莱锡城仍然亮着路灯，后院隐隐传来狗吠。在薰衣草和雏菊的香气中，维罗妮卡逐渐陷入沉睡，做了在赫利姆的第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