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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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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罗妮卡没有参加巡猎,但莱锡的夏日不因任何人而停留。它旁若无人地膨胀草木的液泡,直到旺盛的生命从表皮溢出,蔓延至整片森林,叫那些呱呱坠地的幼兽同雨后的蘑菇一样,发了疯似地长。
阿斯塔再一次带领西尔维娅的狩猎队深入森林。她骑着一匹矮马,沿溪轻车熟路地钻过林木的间隙,将西尔维娅和她的良种猎犬远远甩在身后,扮演着光荣的斥候。
目标就在数米开外。那是一头年轻的雄鹿,四肢健壮,精力充沛,正在一棵树上磨着自己那对尚不雄伟的角,用于标记领地。一路上,这种断断续续的磨痕成为了阿斯塔的路标,领着她在领地里兜了半圈,最终追上了这位年轻的领主。
阿斯塔望着那头鹿,左手握紧了弓,右手指尖传来熟悉而虚幻的酸麻。她现在就可以安静而迅速地结束它的生命,但这并非她的任务。
于是她没有拿箭,而是一踢马肚,高声呼喊着朝雄鹿冲去。雄鹿惊跃而起,身影闪了几下,几乎从她的视野中消失。然而这敏捷但单线程的动物不理解围猎的含义,它躲避着后方的阿斯塔,又被莎莉和她气势汹汹的猎犬逼上另一条路,一头撞向西尔维娅的木仓口。
阿斯塔再次见到雄鹿的时候,它正淌着血,在地上苟延残喘。西尔维娅呵斥着身边蠢蠢欲动的猎犬,以免它们咬坏猎物的皮肉。
阿斯塔跳下马背,走近了它,拔出腰间的刀。银光翻转,刀柄递向西尔维娅:“小姐,这是您的猎物。”
西尔维娅皱起眉头。阿斯塔见状,立刻收手,识趣地后退几步。西尔维娅再次举起□□,指向雄鹿黑而圆的眼球。
“身归父神,魂往来生。”
她念完祷词,子弹随即送入雄鹿的大脑,把它的脸颊、耳朵和那只黑圆的眼球一同撕碎。真可惜,阿斯塔心想,脸肉和脑花都是很好吃的。
“把它带回营地。”西尔维娅命令道,远处的仆人立刻牵来马,合力把雄鹿搬上马背。真是奢侈,连运送猎物的马都是专用的。
“你,剥皮的时候小心着点。”西尔维娅转身瞥了阿斯塔一眼,“皮是要拿去给维罗妮卡做护腿的,一点伤都不能留。”
可小姐您第一发打的是肺,皮毛上已经有弹孔了啊。阿斯塔腹诽着雇主蛮不讲理的要求,表面上仍然是一副开朗的笑容。
临时营地设在林中的一片空地。几只帐篷挤在一处,壶里烧着热茶,随行厨师正在指挥仆人们堆起临时灶台。阿斯塔跟一众仆人左吆右喝,把猎物吊起来放血,西尔维娅和莎莉走进帐篷,开始诵经。
大约十分钟后,两个仆人合力把鹿搬到地上。两位小姐刚好从帐篷里走出来,西尔维娅伸出手臂,立刻有一位女仆上前帮她挽起衣袖,用皮带扎紧,又将一把镀银匕首放在她手中。
准备完成后,她走到雄鹿身侧,俯身将匕首送入尚且温热的脖颈,旋了半圈,仆人立刻帮忙把猎物翻身,好让她在另一边的脖子上再割一刀。随行的修女低声念诵经文,将黄、绿、蓝三色的布条拴在鹿角上,西尔维娅跟着念了一遍,随即起身,三个仆人立刻上前,一个捧着银盘,让她把镀银匕首丢进去;一个奉上清水,让她清洗自己的双手;还有一个蹲下身,细细擦拭沾到她靴面的血迹。
接下来就是我的活了。阿斯塔心里了然,挽起衣袖,拔出腰间的刀,切进雄鹿颈椎的缝隙,旋腕向前,割断筋络、肌腱和血管,直到可以把雄鹿的头颈整个取下。这件战利品还要经历一些仪式,才能被丢进炖锅。
猎物的血管里还残留着血液,浸湿了袖口和裤腿,不过阿斯塔不大在意,继续肢解猎物。剖开腹部,清理内脏,将刀刃切入皮毛与脂肪之间,从颈部开始,一点点向下,再往膝处一环,刀刃游走,循环往复,直到一张鹿皮脱离肉身。
干的不错。阿斯塔暗暗自夸,我的手艺一等一的好。
两位小姐已经在帐篷里喝茶了,帘幕阻断了外界蔓延的血腥味。厨师吆喝着,指挥他的学徒来拿肉。阿斯塔给他切了些上好的里脊和腰肉,先供给挑剔的两位小姐,又从后腿分出赏给猎犬的那一份。内脏是她们弃如敝履的,于是顺理成章轮到阿斯塔享用。
阿斯塔环顾四周,把鹿的心肝肺全都一股脑地丢进盆里,呵退几只在鹿尸边盘桓的猎犬,搬去一块边缘的空地。她迅速搭好烤架,从厨师那里要来些炭,把内脏切块,穿在树枝上烤。不需要繁杂的工序,猎人的享受就是最粗豪鲜活的血肉。
一只猎犬从身后靠了过来,抖着鼻尖,不停地嗅着半熟的烤鹿肝。阿斯塔挥手驱赶,可它走开了几分钟,又腆着脸凑过来,伸舌头要去舔装过内脏的盆。阿斯塔索性由它去,把盆里的血水碎肉清扫一空。
忽然,猎犬抬起了头,对着某个方向发出呜呜的警告声。阿斯塔朝那里看去,只见一只狗头从灌木丛里伸出来。
是西尔维娅的猎犬吗……?阿斯塔挑起眉梢,西尔维娅的狗太多了,而且经常跟莎莉的混在一起,她直到现在也认不全。
于是她朝那只狗吹了声口哨,扬了扬手中的鹿肝。那只狗从灌木丛后走出来,它带着项圈,身上还算干净,是有主人的,不过种不纯,背上还有一大块皮藓留下的秃斑,想来不是哪家小姐的猎犬。
“喂,走了。”林间闪过一个人影,男性的声音唤了一句,那狗踌躇片刻,钻回了灌木丛后。阿斯塔瞥见那男人的侧脸,好像没有耳朵,但其余看不真切,声音也没什么特别的。
或许只是个不熟的猎人吧。阿斯塔的心思回到烤肉上,随意给身边乞食的狗扔了块烤糊的鹿肝,便大快朵颐起来。
回程的事就乏善可陈了。由于巡猎需要在仪式后享用完猎物,剩下的鹿肉全被仆人和狗瓜分殆尽,阿斯塔没能捎些什么回家。
黄昏时分,阿斯塔回到了北区的公寓。
狄娜抱着婴儿,泪眼婆娑地坐在楼梯上。这本该屡见不鲜,但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她的脚边丢着一只包裹,像是行李。
她被赶出来了,阿斯塔毫不意外。
总有这么一天的。平心而论,阿斯塔也不想整天听那可恶的小东西嚎叫,只不过她目前还有容忍的余地,毕竟她不用分秒不差地签到上班,也不会因为补几个小时的觉就没钱吃饭——自由职业万岁,弹性工作万岁。
该说幸好这个时候蓓珊妮不在吗?她向来感情用事,搞不好气氛会更剑拔弩张。阿斯塔坐在狄娜身边,思绪飘忽,等狄娜的抽噎停下。
……但她哭得实在太久了。
“今晚我带你去旅店吧,咱们一起想想之后怎么办。”于是阿斯塔提议,希望这样能让狄娜从无尽的抽泣中抽身。
狄娜点了点头,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起行李。但她还在哭,那恼人的抽噎声一刻不停,阿斯塔甚至怀疑她会不会断气。
尽管如此,阿斯塔还是帮她拎了包。我真是个好人,她心想。两人并肩而行,此刻夕阳西下,莱锡城的建筑都成了绰绰群影,她们的影子也融入其中。
大约半个钟头后,两人走进一间狭窄的旅店房间。房间里有点霉味,墙角溜过一只蜘蛛。沉默下来的狄娜坐在床上,阿斯塔掏出自己的奶酪黄瓜三明治,分给她一半,她低声道了谢,小口小口地吃着。
她看起来心情平复下来了。阿斯塔觉得这是讨论后路的好时机,毕竟她的慷慨心只能容忍狄娜在旅店里待一天……最多两天。
“你现在有想过去哪吗?”阿斯塔问。
狄娜摇了摇头。她咀嚼着面包,低头看向襁褓中的婴儿。这小家伙全然没有意识到母亲的难处,困了就睡,没有一点困扰的样子。“这孩子太小了,离不开我……我有想过去刺绣工坊找个工作,但那里的老板一听说我带着个奶娃娃,就连连摇头。”
“那能在家做些缝补洗衣之类的零工吗?”
“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了。”狄娜挤出一个苦笑,“那样挣钱太少,又不稳定,而且我现在没有余钱租单独的房间……如果跟大家一起住,迟早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阿斯塔沉吟片刻,一个念头浮现在她脑海。一个走投无路的去处,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你听说过鲸帮吗?”她问。
狄娜迟疑片刻,摇了摇头。“那是……什么地方?听起来像……”
“□□。确实如此。”阿斯塔点了点头,在狄娜惊恐地要开口拒绝时迅速稳住了她,“但在莱锡,他们的名声还不赖,比某些黑心工厂还有人样呢。他们会收留孤儿,抚养他们长大。”
“可我不能把孩子一个人留在□□!”
“听我说完。”阿斯塔按住狄娜的双肩,直视她的眼睛,“你可以留下来陪她。但我首先要说清楚,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是如此。你被接纳的前提是你有相应的代价,鲸帮的女孩要么像男人一样出海走私、巡街斗殴,要么嫁给某个男人。虽然你带着孩子,但你还年轻,又很漂亮,这事不难。之后你就可以安心住在港区,受鲸帮的保护。就算哪天你男人死了,鲸帮也不会把你赶走。我了解他们,可以向你保证。”
狄娜的脸皱成一团,内容物是恐惧,怀疑和厌恶。“我不想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那你能干什么呢?你的细胳膊拉得动缆绳吗?你能认得海图和星象吗?你敢拿木仓扫清其他帮派的据点吗?”阿斯塔有点不耐烦,这家伙比她想的还天真可笑、优柔寡断,“你总不能让别人无条件地接纳你和你的孩子吧?”
“我……”狄娜哽住了,“我能做衣服,做饭,打扫……我在船上做饭和擦甲板都行!”
“那你能放心把孩子撂在港口,还是带着她,在住了几十个人的船舱里哭闹?”阿斯塔气极反笑,“莱锡没仁慈到可以容忍你的百般无奈。你这个干不了,那个不想干,要不跪在谷地神堂门口看修女会不会大发慈悲?”
“你……”狄娜瞪大眼睛,就好像为平日慷慨善良的朋友突然变成尖酸刻薄的小人而震惊失望。
你该去祈祷的。神堂的救济可是很有限的,你排几天的队才能领到一顿热饭、住得一晚屋檐。到时候还有你的小崽子,指定把济贫所的新室友吵得不得安生。阿斯塔甚至有点恶毒地想,或者你可以扔掉她。这样一来生活会轻松很多,不是吗?
然而狄娜最终没有开口。她只是垂下头颅,暴露出那苇杆般的颈项。阿斯塔一时间有点后悔,自觉说重了话。
“实在不行,我还有个办法。”阿斯塔思索片刻,“我找机会把你带进黑崖山庄。你去主人面前露个脸,说不定能留下。但你也要清楚,我在那里说不上话,不要提我的名字,之后的事全凭你自己的运气。”
狄娜的眼睛亮了起来,是眼泪的反光。她哽咽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谢谢”。可阿斯塔丝毫没有助人为乐的成就感,她想起莱斯彻灰霾般的眼眸,想起狭窄车厢中的马油味,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