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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反贼 ...

  •   漳州的春日,向来是缠绵悱恻的。
      细雨如酥,润物无声,将青石板路浸润得乌黑发亮,又将白墙黛瓦洗刷得纤尘不染。
      院中那株垂丝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承不住雨露重量,颤巍巍跌落在苔痕斑驳的石阶上,碎成一地香泥。

      徐宜嫤独自倚在窗边,望着窗外出神,思绪又飘回到了在漳州生活的院中。她穿一身月白襦裙,外罩淡青披帛,乌云般的发髻间只两支玉钗,并几朵细小绒花。
      虽是十分素净的打扮,却依然肤光胜雪,显得那张娇艳的面庞更为璀璨,微蹙着的眉头,更添几分楚楚风致。

      “娘子,窗边风大,仔细着了凉。”乳母周嬷嬷捧着一件莲青斗篷走来,轻轻为她披上。
      徐宜嫤回过神,勉强一笑:“月奴呢?”
      “女郎刚吃了半碗杏仁酪,此刻正睡着呢。”周嬷嬷说着,叹了口气,“娘子也要保重身子才是。自打郎君去后,您清减了许多……”
      提及亡夫,徐宜嫤心头一刺,眼眶微微发热。程其言与她六年夫妻,举案齐眉,他温文儒雅,待她亦是体贴入微。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两年前他出城办差,回城途中竟遭遇盗匪劫杀,连个全尸都未曾留下。强撑着处理完葬礼后,为避免触景生情,徐宜嫤带着女儿来到了临近的闵州定居。
      那时玉昭才三岁,懵懂无知,尚且拉着她的衣裙问:“阿娘,爹爹何时回来?”

      思及此,徐宜嫤喉头哽咽,忙用帕子掩住口鼻。
      周嬷嬷知她伤心,连忙劝慰:“娘子莫要伤心了,郎君在天有灵,也不愿见您如此。如今天下大乱,战火虽还未蔓延到闵州,但小娘子年幼,还需要您看顾照料呢。”

      正说着,忽听外面一阵喧哗,脚步声杂乱,夹杂着兵器碰撞之声。主仆二人俱是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院门已被轰然撞开。
      一群兵士涌入院中,个个盔甲染血,面目凶悍。为首的是个留着络腮胡的校尉,目光在徐宜嫤脸上停留片刻,露出惊艳之色。
      “可是漳州程县尉遗孀徐氏?”校尉粗声问道。
      徐宜嫤立马将周嬷嬷护在身后,强作镇定道:“正是妾身,不知各位军爷有何贵干?”
      “闵州县丞有请娘子过府一叙。”校尉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如今反贼作乱,闵州已不安全,县丞大人特命我等前来护送娘子避难。”
      徐宜嫤心中警铃大作。那闵州县丞王裕是出了名的趋炎附势之辈,与亡夫素无交情,何以突然如此好心?更何况这些兵士看起来凶神恶煞,绝非善类。
      “多谢县丞大人美意,只是妾身一介女流,不便随意走动。”徐宜嫤婉拒道,“还请军爷回禀县丞大人,妾身心领了。”
      校尉冷笑一声:“这可由不得娘子选择了。来人,请娘子上车!”

      兵士们一拥而上,周嬷嬷急忙阻拦,被一把推倒在地。徐宜嫤又惊又怒,厉声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敢强抢民妇!还有王法吗?”
      “王法?”校尉哈哈大笑,“如今天下大乱,皇帝老儿自身难保,哪来的王法?实话告诉你,汝阳侯大军已攻破邻县,不日便将抵达闵州。县丞大人这是给娘子指条明路呢!”
      汝阳侯!
      徐宜嫤眼前一黑。那是当今最猖獗的反贼,据说他杀人如麻,嗜血成性。王裕此举,分明是为了保命,要拿她去做献媚之礼!

      “阿娘!”玉昭被嘈杂声惊醒,穿着寝衣从内室跑出,见到院中情景,吓得大哭起来。
      徐宜嫤心如刀绞,将女儿紧紧搂入怀中。校尉使了个眼色,两名兵士上前强行将母女分开。玉昭哭喊不止,伸着小手拼命想要抓住母亲。
      “月奴别怕,阿娘在这里!”徐宜嫤挣扎着,发髻散乱,玉钗掉落在地,“你们放开她!”
      校尉俯身拾起玉钗,在手中把玩:“娘子若不想令千金受罪,就乖乖跟我们走。否则...”他目光阴冷地扫向哭得撕心裂肺的女童。

      徐宜嫤浑身一颤,如坠冰窟。她看着年幼的女儿,最终咬紧下唇,泪珠无声滚落:“我跟你们走,但你们必须保证我女儿平安。”
      “早该如此。”校尉满意地挥手,“带走!”

      马车颠簸前行,徐宜嫤紧紧抱着女儿,心中一片冰凉。周嬷嬷也被一同押来,老泪纵横,低声咒骂着王裕狼心狗肺。
      沿途所见,令徐宜嫤触目惊心。昔日繁华的闵州城,如今街道两旁店铺紧闭,偶尔有百姓匆匆走过,面露惶恐,空气中仿佛弥漫着血腥与焦糊的气味。
      “阿娘,我们要去哪里?”玉昭仰起小脸,怯生生问道。
      徐宜嫤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抬手擦去未尽的泪痕,强颜欢笑:“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月奴别怕。”
      虽是这般说,但她心中明白,前路凶多吉少。那汝阳侯赵榄的事迹,她早有耳闻。据说他出身寒微,是凭军功起家,生性残暴,杀人如麻,这样一个反贼头目,会如何对待她们母女?
      马车最终在一处豪华宅邸前停下,这里原是闵州富商林氏的别院,如今被王裕占为己有。朱门高墙,气派非常,与街市的萧条形成鲜明对比。
      徐宜嫤被带入府中,一路所见尽是珍奇古玩,绫罗绸缎,可见王裕在此乱世中仍极尽享乐之事。
      王裕亲自迎了出来。他年约四十,面白无须,穿着绛紫锦袍,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徐娘子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王裕拱手笑道,目光却在徐宜嫤身上逡巡不去,满是贪婪之色。
      徐宜嫤冷着脸:“县丞大人何必假惺惺?将妾身强掳至此,究竟意欲何为?”
      王裕也不恼怒,捻须笑道:“夫人言重了,如今时局动荡,汝阳侯大军不日将至。夫人姿容绝世,若是落入那些粗鄙兵士手中,岂不可惜?下官这是为娘子谋了条生路啊。”
      “哦?不知是何生路?”徐宜嫤冷笑。
      “汝阳侯英雄人物,正是用人之际,下官愿将娘子引荐于侯爷,娘子姿容绝世,必得侯爷青眼。”王裕压低声音,“届时娘子得宠,可莫忘了下官今日引荐之功啊!”
      徐宜嫤气得浑身发抖:“你竟要我委身于反贼?”

      “夫人慎言!”王裕脸色一沉,“如今天下大乱,孰为正孰为反还尚未可知。汝阳侯雄才大略,将来问鼎天下也未可知,夫人若得侯爷恩宠,便是从龙之功,可不强过如今守寡度日百倍!”
      说罢,他不等徐宜嫤回应,便令侍女将她带下去梳洗打扮:“好生伺候着,若有怠慢,唯你们是问!”

      徐宜嫤被软禁在厢房中,门外有兵士把守。周嬷嬷悄悄告诉她,王裕已派人送信给汝阳侯,称觅得绝色佳人,愿献于侯爷帐下。
      “那杀千刀的王裕,竟要做这等龌龊勾当!”周嬷嬷咬牙切齿,“娘子,咱们得想个法子逃出去才是。”
      徐宜嫤苦笑摇头:“嬷嬷你看这守备森严,我们带着月奴,如何逃得出去?”
      她望向窗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这宅院内歌舞升平,全然不管外面百姓疾苦,她该怎么让月奴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

      三日后,汝阳侯大军抵达闵州。
      铁蹄震地,旌旗蔽空。赵榄率军入城时,城中百姓闭户不出,街道肃杀无声。

      王裕早早率众迎候,跪在道旁,谄媚之态令人作呕。
      赵榄骑在高头大马上,玄甲黑袍,气势逼人。他年约三十五六,面容刚毅,剑眉星目,棱角分明,身材健硕。久经沙场让他肤色呈古铜色,眼角已有细纹,却更添几分成熟魅力。
      “末将王裕,恭迎侯爷大驾!”王裕叩首道,“闵州百姓盼侯爷如盼云霓,今日得见天颜,死而无憾矣!”
      赵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冷冽:“你原是闵州县丞?”
      “是是是,末将深知朝廷昏庸,外戚当权,早已心向侯爷。今日得效犬马之劳,实乃三生有幸!”王裕忙不迭道。
      赵榄唇角微扬,似笑非笑:“你倒是个识时务的。”说罢策马前行,不再多言。

      当夜,王裕在府中大摆筵席,为赵榄接风洗尘,笙歌曼舞,觥筹交错,极尽奢华之事。
      酒过三巡,王裕见赵榄已有几分醉意,趁机进言:“侯爷征战辛苦,末将备有一份薄礼,聊表敬意。”
      赵榄把玩着酒杯,不置可否。
      王裕击掌三下,乐声骤停,屏风后走出一人,双手被麻绳缚住,面覆轻纱,身段婀娜,虽看不清面容,但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却如秋水含情,顾盼生辉。
      那女子被兵士带至赵榄席前,纤腰微折,揭下了面纱。
      刹那间,满堂皆静。

      但见她云鬓花颜,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一点朱唇娇艳欲滴,却又带着几分倔强与哀愁,正是徐宜嫤。
      王裕得意道:“此乃漳州县尉遗孀徐氏,素有色艺双绝之名,闻侯爷驾临,特献来助兴。”
      徐宜嫤垂眸不语,长睫微颤,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她穿着一条崭新的绯色襦裙,更衬得肌肤白皙如瓷,身段丰腴有致,三十岁的妇人,正是褪去青涩、绽放成熟风韵的年纪。
      赵榄凝视她片刻,忽然问道:“程县尉?可是两年前被盗匪所杀的程其言?”
      徐宜嫤微微一怔,抬眼看向赵榄:“侯爷认识亡夫?”
      “曾有一面之缘。”赵榄语气平淡,“他是个好官。”

      王裕见气氛不对,忙打圆场:“侯爷英明!程县尉确实清廉正直,可惜英年早逝,幸得夫人坚贞,为其守节至今。”
      赵榄目光仍在徐宜嫤脸上流连:“你可愿意跟随本侯?”
      徐宜嫤咬唇不语,王裕急得暗中使眼色,她却视若无睹。
      良久,她轻声道:“妾身蒲柳之姿,恐难入侯爷法眼。”
      赵榄大笑:“好个蒲柳之姿!若你这般容貌尚称蒲柳,天下便再无美人了!”说罢挥手令众舞姬退下,独留徐宜嫤一人。
      王裕知趣地率众告退,临走前不忘对徐宜嫤使眼色,示意她好好伺候。

      厅中顿时安静下来,只剩烛火噼啪作响,徐宜嫤站在堂下,如临深渊。

      赵榄走下席来,步步逼近,他身材高大,徐宜嫤只及他肩头,被笼罩在阴影之中,倍感压迫。
      “抬起头来。”赵榄命令道。
      徐宜嫤依言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赵榄仔细端详她的面容,忽然伸手轻抚她脸颊,徐宜嫤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怕我?”赵榄挑眉。

      徐宜嫤稳住心神,轻声道:“侯爷威仪,令人敬畏。”
      赵榄收回手,负手而立:“王裕那厮,是用什么手段将你弄来的?”
      徐宜嫤愕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犹豫片刻,她还是如实相告:“以小女相胁。”
      赵榄冷哼一声:“果然是个小人。”他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月色,“你可知,本侯最厌恶此等行径。”
      徐宜嫤不知如何应答,只得沉默。
      赵榄转身,目光锐利如刀:“本侯再问你一次,可愿跟随本侯?若你不愿,现在便可离开。”
      徐宜嫤难以置信地睁大美目:“侯爷此言当真?”

      “本侯从无虚言。”赵榄道,“不过你要想清楚。如今乱世,你一介女流,还带着幼女,能去往何处?即便出了这府门,恐怕也难逃乱兵之手。”

      这话正中徐宜嫤心病。她确实无处可去,娘家远在千里之外,父母早逝,路上盗匪横行,带着月奴根本不可能安全抵达,就算到了,相熟的故人也不一定还在那。
      赵榄见她犹豫,又道:“若你留下,本侯承诺善待你们母女。你的女儿可与我赵家女郎作伴,免受流离之苦。”
      徐宜嫤心中动摇,她抬眼看向赵榄,这个声名狼藉的反贼头目似乎与传闻不尽相同。他目光坦荡,言谈间自有一股豪气,与王裕之流截然不同。
      “侯爷为何……对我这般宽容?”徐宜嫤忍不住问。

      赵榄轻笑,走近几步,声音低沉:“美玉当精心呵护,岂能粗暴对待?本侯虽是个粗人,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况且……”
      徐宜嫤还欲再问,忽听外面传来喧哗声,一名侍卫匆忙入内禀报:“侯爷,抓到几个试图潜入府中的细作!”
      赵榄眉头一皱:“带上来!”

      不多时,几个被捆绑的汉子被押了进来。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见到徐宜嫤,顿时惊呼:“娘子!您没事吧?”
      徐宜嫤认出这是程家旧仆程安,惊讶道:“程安?你怎么会在这里?”
      程安愤愤道:“小的听说王裕那狗官将您掳走,特带几个弟兄前来相救!可惜技不如人,被侯爷的人拿住了。”
      赵榄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忽然问徐宜嫤:“这些都是你的旧仆?”
      徐宜嫤点头:“是。他们必是担心我的安危,才冒险前来,并非蓄意接近侯爷,还请侯爷网开一面,饶他们性命。”

      赵榄沉吟片刻,忽然道:“本侯可以饶他们不死,甚至允许他们继续跟随保护你。但是...”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徐宜嫤,“你要答应留在本侯身边。”
      徐宜嫤怔住了,她看向被捆绑的程安等人,又想到年幼的月奴,最终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妾身...愿意留下。”她轻声道,长睫低垂,掩去眼中复杂情绪。
      赵榄满意地点头,挥手令侍卫为程安等人松绑:“以后你们就在内院当差,好生护卫你们主子。”
      程安等人惊疑不定,但见徐宜嫤微微颔首,这才叩谢恩典。

      待众人退下,厅中又只剩赵榄与徐宜嫤二人,烛火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赵榄走近徐宜嫤,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既然答应了,就不要后悔,本侯不喜欢勉强,但更不喜欢出尔反尔。”
      徐宜嫤感受到他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兵器留下的痕迹。她心跳如鼓,却强作镇定:“是,妾身既已答应,便不会反悔。”
      赵榄凝视她片刻,忽然伸手揽住纤细的腰肢,俯身在她唇上印下一吻,男人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徐宜嫤浑身僵硬,却强撑着没有避开。

      这个吻霸道而短暂,一触即分。赵榄松开她,唇角微扬:“这是利息。余下的,来日方长。”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去,留下徐宜嫤独自站在厅中,心神恍惚。
      窗外月光如水,倾泻在她身上,将那袭绯色襦裙染上清冷光泽,她抬手轻触尚存温热的唇瓣,心中五味杂陈。
      乱世浮萍,命运多舛,今日的抉择,不知是福是祸,无论前路如何,她都要护得女儿周全。
      想到月奴,徐宜嫤目光渐渐坚定。
      夜色深沉,远处隐约传来更鼓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01 反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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