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何人初见月》镜别天

1、师弟，是我

　　清早，后山竹林里，剑光清寒。

　　喻苏年身姿挺拔，像一竿孤直的青竹。

　　剑尖破开薄雾，带起细碎的银光。

　　一招一式，精准，利落，毫无冗余。

　　漂亮的脸绷着，没什么表情，只有专注。

　　谢前枭站在不远处的一丛修竹后，静静看着。

　　他看那截在晨曦里显得格外白皙的后颈，看汗水顺着流畅的下颌线滑落，洇湿一点衣领。

　　看那双握剑的手，骨节分明，透着一种玉石般的冷感。

　　谢前枭的视线很沉，像粘稠的墨，一寸寸描摹过喻苏年的轮廓。

　　竹林里只有剑锋破空的轻啸，和喻苏年清浅的呼吸声。

　　阳光终于刺透竹叶缝隙，斜斜打在喻苏年身上，给他周身镀了层晃眼的金边。

　　他收势，归剑入鞘。

　　气息平稳，额角只有一层细密的薄汗。

　　“谢师兄。”喻苏年转身，目光掠过竹丛，精准地落在谢前枭藏身的位置。

　　他脸上没什么意外，淡淡的，像拂过竹叶的风。

　　谢前枭从竹影里走出来，脸上早已挂起温和的笑意，眼底那点沉郁的墨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恰到好处的关心。

　　“苏年师弟，又这般早。”

　　他走近，很自然地递过去一方素白的手帕，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喻苏年微凉的手背，一触即分，“晨露寒气重，仔细伤了肺脉。”

　　喻苏年接过帕子，指尖捻了捻那柔软的布料，道了声：“多谢师兄。”

　　他随意擦了擦额角的汗，动作利落。

　　他对谢前枭的体贴似乎习以为常，也仅止于此。

　　擦完汗，帕子被他叠好，没有立刻归还的意思。

　　“今日下山，为内门弟子采买些丹药材料。”

　　谢前枭目光落在喻苏年握着帕子的手上，语气寻常，“师弟若有空暇，不如同去？听闻坊市新到了一批上好的冰魄石，或可淬炼你那柄‘渌秋’。”

　　喻苏年略一沉吟。渌秋剑是他的本命灵剑，冰魄石确是不错的淬炼材料。

　　“好。”

　　他应得干脆。

　　两人并肩而行，穿过清晨薄雾弥漫的竹林。

　　喻苏年话少，谢前枭也不多言，只偶尔提一两句剑法心得，或是宗门近期的任务安排。

　　气氛算得上融洽，一种建立在喻苏年全然无觉之上的、单方面维持的融洽。

　　青石铺就的坊市街道渐渐热闹起来。

　　各色摊铺林立，灵草、矿石、符箓、法器的宝光交相辉映，人声嘈杂。

　　喻苏年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最大的那家炼材铺“百炼阁”。

　　他身形颀长，面容清冷绝俗，即使在这修士云集的坊市也极为惹眼。

　　一路行来，不知多少目光黏在他身上，带着惊艳、贪婪、或是纯粹的欲望。

　　喻苏年恍若未觉，目不斜视。

　　谢前枭落后他半步，脸上温和的笑意淡了些许，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四周。

　　那些黏腻的、带着占有欲的视线，在触及谢前枭看似平静无波却隐含警告的眼神时，都如被针扎般仓促缩回。

　　“喻师弟！”

　　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响起。

　　一个穿着内门弟子服、身形微胖的青年修士从旁边一个卖法器的摊位上挤了过来，脸上堆满热络的笑，是符箓堂的赵师兄。

　　他手里捧着一个流光溢彩的玉盒，盒盖半开，里面躺着一枚鸽卵大小、通体碧绿的玉佩，灵气氤氲，显非凡品。

　　“瞧瞧，刚淘换来的‘凝神碧玉’，温养神识的绝佳之物！正配师弟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

　　赵师兄将玉盒往前一递，身体也跟着往前凑，那只胖乎乎的手托着玉盒底，递向喻苏年腰间的位置，指尖几乎要蹭上喻苏年束腰的玉带，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狎昵。

　　“师弟摸摸看，这玉质……”

　　喻苏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下意识地侧身想避开那只过于靠近的手。

　　他不太习惯这种过分的亲昵和突如其来的馈赠，尤其对方手指的落点让他本能地不适。

　　就在那指尖即将碰到玉带的刹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斜刺里伸了过来。谢前枭的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精准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稳稳托住了玉盒的下方边缘，隔开了赵师兄那只意图不轨的手。

　　“赵师弟。”谢前枭的声音不高，脸上甚至还带着点笑意，但眼底一丝温度也无，“此玉灵气外溢，锋芒过锐，恐于苏年师弟温养中的渌秋剑气相冲，反而不美。师弟好意心领了。”

　　赵师兄脸上的笑容僵住，托着玉盒的手被谢前枭看似随意地格挡开，力道震得他手腕发麻。

　　他抬眼对上谢前枭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心头猛地一寒，那点小心思瞬间被冻住。

　　他讪讪地收回手，干笑两声：“啊，是是是，还是谢师兄考虑周全！瞧我这莽撞的……师弟莫怪，莫怪！”他一边说着，一边抱着玉盒，有些狼狈地挤回人群里，很快不见了踪影。

　　喻苏年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

　　“多谢师兄。”

　　他看向谢前枭，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和依赖。

　　似乎只有在谢前枭身边，那些令人不适的过分接近才会被及时挡开。

　　谢前枭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格挡时触碰到玉盒边缘的冰冷感。

　　他看着喻苏年那双清澈的、带着信任的眼睛，心头掠过一丝极淡的、扭曲的满足，快得抓不住。“小事。”他语气温和如常，“走吧，冰魄石要紧。”

　　买好冰魄石，日头已近中天。谢前枭引着喻苏年走进一家临河的清净茶楼歇脚。

　　二楼雅间，推开雕花木窗，楼下潺潺流水声伴着丝竹管弦隐隐传来。

　　茶水刚沏上，雅间的竹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撩开。

　　“喻师弟！谢师兄！真巧！”

　　来人一身内门精英弟子的云纹锦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是丹鼎阁颇有名气的天才弟子，秦枫。

　　他笑容爽朗，眼神却像带着钩子，直往喻苏年身上飘。

　　“方才远远瞧见像是二位，特来叨扰。不介意拼个座吧？”

　　他嘴上问着，人已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喻苏年旁边的空位上，挨得很近。

　　一股混合着酒气的清冽药香扑面而来。

　　“秦师弟。”

　　谢前枭颔首，眼神在秦枫刻意靠近喻苏年的动作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眼，端起茶杯，指腹缓缓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今日与几位师兄弟小酌了几杯新得的‘醉仙酿’，后劲有些足……”秦枫揉了揉额角，脸上适时地浮起一层薄红，眼神也带上几分迷离的醉意。

　　他身体微微晃了晃，脑袋一歪，竟直直朝着旁边喻苏年的肩膀靠了过去！嘴里还含糊地嘟囔着，“喻师弟，借……借我靠靠，头疼得紧……”

　　那动作又快又自然，带着酒后的“失态”。

　　喻苏年身体瞬间绷紧。

　　清冷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明显的抗拒和厌恶。

　　他下意识地想往旁边躲开，但秦枫靠过来的角度刁钻，雅间位置又窄，眼看那带着酒气的脑袋就要贴上他肩头——

　　“秦师弟醉了。”

　　谢前枭的声音响起，同时，一只手臂稳稳地横插过来。

　　不是推开秦枫，而是轻轻扶住了秦枫另一边的手臂，巧劲一带，将秦枫整个身体的重心带离了喻苏年，让那醉醺醺的脑袋最终只虚虚擦过喻苏年肩头的衣料，便落回了秦枫自己的椅背上。

　　动作行云流水，不着痕迹。

　　仿佛只是同门之间寻常的搀扶。

　　“这醉仙酿性子烈，师弟还是少饮为妙。”

　　谢前枭扶着秦枫的手臂，语气温和，带着点兄长的责备，“苏年师弟清修惯了，怕是不惯你这酒气冲撞。”

　　秦枫靠了个空，身体被谢前枭牢牢架住，动弹不得。

　　他眼底那点迷离的醉意瞬间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强行打断的阴鸷和不甘。

　　他抬眼看向谢前枭，对方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无可挑剔的关切神情。

　　秦枫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是……是秦某失态了，扰了师弟清静。”他挣开谢前枭的手，站起身，脚步还有些虚浮，对着喻苏年拱了拱手，“改日再向师弟赔罪。”

　　说完，几乎是有些踉跄地掀帘走了出去，背影带着压抑的狼狈。

　　雅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流水声和楼下隐约的丝竹。

　　喻苏年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甚至几不可闻地吁了口气。

　　他端起茶杯，指尖有些凉。刚才秦枫靠过来时那股混合着酒气的药香，还有那意图明显的肢体接触，都让他感到一阵反胃。

　　“这些人……”他低声说了一句，眉头拧着，带着不解和厌烦，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去形容那些师兄弟过于“热情”的举动。

　　“总有些人心思不静。”

　　谢前枭淡淡接道，重新替喻苏年续上半杯温热的茶水，动作从容，“师弟不必理会，专心剑道便是。”他看着喻苏年眉宇间那点真实的困扰和依赖，心中那点冰冷的掌控欲得到了无声的滋养。

　　他喜欢喻苏年这种被扰得不胜其烦后，下意识寻求他庇护的姿态。

　　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他混乱世界里唯一的依靠。

　　喻苏年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汲取着杯壁传来的暖意，心头的烦恶感稍减。

　　他抬眼看向谢前枭，对方神情平和，眼神坦荡关切，与方才那些师兄弟截然不同。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庆幸，“幸好有师兄在。”

　　谢前枭微微一笑，没再言语，只将那盘精致的茶点往喻苏年面前推了推。

　　日子在修炼、任务、以及谢前枭不动声色地挡开一次次“意外”靠近中流逝。

　　喻苏年对谢前枭的信任与日俱增，那份依赖几乎成了习惯。

　　他像一株生长在悬崖边的孤兰，只允许谢前枭这一缕风靠近。

　　直到宗门发布了一个紧急的除魔任务。

　　地点在西北边陲的落魂谷。

　　情报说，一个修为不低的魔修在谷中盘踞，掳掠附近村落生灵修炼邪功，手段残忍。

　　任务危险，报酬也高，吸引了不少实力不俗的内门弟子，其中自然包括喻苏年和谢前枭。

　　出发前夜，喻苏年在自己的静室最后一次擦拭渌秋剑。

　　剑身清冷如秋水，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敲门声响起。

　　“师弟，是我。”

　　谢前枭的声音在门外。

　　喻苏年开门。

　　谢前枭站在门外，手里托着一个不大的青玉瓶。“谷中阴寒魔气重，恐有秽瘴。这是我特意炼制的‘清心丹’，你带着，以防万一。”他将玉瓶递过来，指尖隔着瓶子，轻轻碰了碰喻苏年的手背。

　　“有劳师兄费心。”喻苏年接过，玉瓶入手温润，带着谢前枭掌心残留的一点温度。

　　他没有多想，将瓶子收进了随身的储物袋。

　　谢前枭看着他收好，目光在他清冷的侧脸上流连片刻，才道：“此行凶险，务必小心。跟紧我。”

　　“嗯。”喻苏年点头。

　　落魂谷名副其实。

　　怪石嶙峋，终年笼罩着灰黑色的瘴气，光线昏暗，枯死的树木扭曲着枝干，如同鬼爪伸向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腐甜气息。

　　一行七人，皆是内门精锐，在谷中小心穿行。

　　除了喻苏年和谢前枭，另外五人中，赫然有之前送玉的赵师兄、醉酒的秦枫，还有一个身材格外高大魁梧、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体修弟子，卫猛。

　　卫猛一路上沉默寡言，但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带着强烈侵略性地掠过喻苏年。

　　气氛压抑。

　　瘴气越来越浓，脚下的土地变得湿滑粘腻，踩上去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嗤”声。

　　神识在这里也受到极大压制，只能勉强探出周身几丈范围。

　　“小心！”

　　前方探路的弟子突然低喝一声。

　　话音未落，四周灰黑色的瘴气猛地剧烈翻滚起来，如同煮沸的墨汁。

　　无数道漆黑粘稠、如同活物般的触手从地下，从岩壁缝隙、甚至从枯死的树干中爆射而出。

　　带着刺鼻的腥风和尖锐的破空声，闪电般卷向众人。

　　魔气滔天。

　　“备战！”谢前枭厉喝一声，反应最快，一道凌厉无匹的剑罡瞬间斩出，将射向他和喻苏年方向的几条触手齐根斩断。

　　断口处喷溅出腥臭的黑血。

　　喻苏年反应也是极快，渌秋剑嗡鸣出鞘，冰寒剑气激荡，瞬间在身边布下一圈凛冽的剑幕，将袭来的触手冻结、绞碎。

　　其他几人也纷纷祭出法宝，各色灵光亮起，与那铺天盖地的黑色触手战成一团。

　　一时间，剑气纵横，法宝轰鸣，魔气翻涌，狭窄的山谷成了混乱的修罗场。

　　那魔修显然修为极高，藏匿于浓稠瘴气深处，操控着无数触手，神出鬼没。

　　触手被斩断，立刻又有新的从瘴气中滋生出来，无穷无尽。

　　而且这些触手不仅坚韧异常，还带有极强的腐蚀性和一种扰乱心神的魔音，让人气血翻腾，灵力运转滞涩。

　　赵师兄的法宝是一面铜镜，放出的金光被几条粗大的触手缠住，光芒迅速黯淡。

　　一条滑腻的触手趁机悄无声息地从他背后地面钻出，狠狠抽在他的小腿上。

　　赵师兄痛哼一声，身形踉跄，护体灵光顿时不稳。

　　“赵师弟！”旁边的秦枫见状惊呼，挥出一道剑光斩断那条触手，下意识地就想靠近救援。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被斩断的触手伤口处，突然爆开一大团浓得化不开的暗红色烟雾。

　　这烟雾带着一股极其甜腻、令人心神摇曳的异香，瞬间扩散开来。

　　“闭气！是‘惑心魔瘴’！”谢前枭瞳孔一缩，厉声示警，同时屏住呼吸，一层淡金色的护体灵光瞬间覆盖全身。

　　然而已经晚了。

　　那红雾扩散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在爆开的瞬间就弥漫了方圆数丈。

　　离得最近的赵师兄和秦枫首当其冲，吸入了一大口。

　　赵师兄的眼神瞬间变得迷离涣散，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

　　秦枫稍好一些，但也晃了晃脑袋，眼神挣扎，动作明显迟滞下来。

　　喻苏年反应极快，在红雾爆开的刹那已闭气，并迅速从储物袋中取出了谢前枭给的那瓶“清心丹”。

　　他倒出一粒碧绿的丹药，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一股清凉之意瞬间从喉头化开，直冲灵台，将吸入的那一丝微弱的甜腻气息带来的眩晕感驱散干净。

　　他心中一安，师兄的药果然有效。

　　然而，他刚松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感猛地从丹田处窜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