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果只

24、暴雨

　　此时已近五更，天边渐起朝霞，流光溢彩，俗话说朝霞不出门，另一半天幕果然被厚厚的云层笼罩起来，时有远方传来的电闪雷鸣声，半阴半晴，就像是少年半边身子被树影笼着，半边身子被朝霞罩着，光线交杂，面沉如冰，再加上这时不时传出鬼哭狼嚎的闹鬼宅子，活像是戏本子里描述的半面恶鬼。
　　莫名地，宿溪有些发怵，刚刚迈过门槛的腿又缩了回去，却见沈耘秋忽然冷笑一声，牵起嘴角，配上那毫无笑意的眼神显得更加诡异。
　　“你···你干嘛跟着我？”宿溪后知后觉这人出现在此实在古怪，“莫非昨晚你一直跟着？一路从沈府跟着我到了这里？”
　　“是。”
　　沈耘秋答，一瞬触到少女惊讶又恼怒的目光，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若不跟着你，怎么知道女侠还有这等本事，竟敢半夜一人迷晕守卫潜入青州府衙，甚至还会撬锁，既如此，何必再留在沈府做个丫鬟，直接做个劫富济贫的江洋大盗不好？我这耒禾先生久未出山，今日倒还真想为你著书立说，写个双面女侠传，你说可好？”
　　“沈耘秋！”
　　宿溪听出他语气里的阴阳怪气，不由恼怒，“你还好意思说我！半夜三更跟踪一个良家女子，登徒子做派，真不害臊！再说了，我去哪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莫非还想将我捉拿归案不成？”
　　“有什么关系？”
　　沈耘秋闻言，几乎要压抑不住憋了一肚子的气，恨不能当即一把将对面的人拽进怀里，堵住她只会伤人的口。
　　只是可怜他站不起来，够不到她，也不能这么做。
　　沈耘秋紧紧握拳急促喘息着，强自压下心内莫名的躁动，好半晌才堪堪平复呼吸，掀起眼皮抬眼看去：“东西找到了吗？”
　　“什么东西？”
　　“昨日，你去沈文昭房中没找到的东西。”
　　闻言，宿溪浑身一僵，忽地攥紧了手里的布兜：“你昨日便跟踪我了？”
　　“是。”
　　“为何？你怀疑我？”
　　“本没有怀疑的。只是你个女子吃醉了酒，半夜出门，你倒是心大得很，昨日还在府里转悠，今日就敢去府衙，若我不拦着，你是不是明日便敢一个人潜进皇宫了？你知不知道若你在青州府再多待一个时辰，我便得用这沈家小少爷的身份把你捞出来？你以后做事能不能······”
　　“对不起。”
　　宿溪一时觉得有些愧疚，甚至不敢直视对面少年澄澈的眼睛。
　　到这时，她纵使再怎么蠢也知道，事情瞒不住了。再瞒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两败俱伤。
　　宿溪想得出神，没注意到天边朝霞已然几乎褪尽，层层乌云将天幕整个笼罩起来，黑压压的仿佛要将人吞噬。
　　忽然，天边闪过一道紫光，而后嘭地一声，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宿溪霎时回神，低下头看了看手上抱着的布兜。
　　“坏了！”
　　一时间，沈耘秋还不及反应，夹袄前襟便被匆匆跑来的少女猛地一扯，他一时慌乱，再一回神，袄子里已经多了一只布兜，肚子霎时鼓囊起来，看着像是怀了身子，显得极为滑稽。
　　“你要做什么！”
　　沈耘秋气急败坏，下一瞬，轮椅已经被人推了起来。
　　“要下雨了，这里头有重要的东西！”
　　少女推得飞快，木轮几乎要擦着地面磨出火星子，沈耘秋霎时一个哆嗦，几乎要从轮椅上跌下去，急忙慌乱地一手扶住轮椅扶手，一手护着肚子上的布兜，活像是个即将要临盆的妇人被自家郎君推着着急忙慌到医馆生产。
　　一时窘得不行，沈耘秋一面懊恼出门时忘了戴面具，一面又觉得分外新奇刺激，像是黑云压城，末日来临，整个世界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二人在越发密集的黑云追逐下撒开腿狂奔，轮椅推得越来越快，他竟几乎忘了自己没法行走，只是不断向前跑着，再跑着，烦恼顿消，快意非常。
　　突如其来地，豆大的雨点瞬间落下，下的急促又绵密，福玉楼店小二打开店门，正愁今日这雨影响生意，没来得及叹息，便见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少女推着轮椅上同样周身浸湿的少年霎时闯了进来，打得人措手不及。
　　在店小二分外怪异的眼神中，少女慌忙扯出少年夹袄里的布兜仔细端详，左看右看，终于大松一口气。
　　“还好，还好来得及时，一点儿没打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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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更过后，天色渐亮，雨却仍在下，一点儿没有要停下的趋势。福玉楼二楼最把头的一间厢房内，小二上了热茶便匆匆去一楼打扫摆放迎接客人，留下宿溪俯下身一颗一颗解开沈耘秋夹袄前襟纽扣脱下来，放在冒着烟气的碳炉跟前烘烤，接着脱自己衣裳时，她余光瞥见沈耘秋神色躲闪，显得有些不自在，侧身看去，果然见少年脸上一片红，丝毫不比炉子里的红炭逊色。
　　宿溪歪过头仔细打量，确定他这不是被碳炉火光映照出的绯红颜色，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沈耘秋你至于么？这么容易脸红？”
　　宿溪说着，一面将夹袄放在碳炉边烤，见沈耘秋像是不好意思，端起一杯热茶送到嘴边。
　　“我们日日睡在同个屋檐下，没必要如此讲究男女大防吧。再说，我不就脱了件外衣，又不是全脱了······”
　　噗地一声，还未咽进嗓子里的热茶尽数喷了出来，沈耘秋控制不住连连咳嗽，脑中又不由想起前夜少女趴在床上时袒露在外的大片白皙背脊。
　　“你慢着点儿喝，别呛着！”
　　沈耘秋一闪身慌张躲开少女伸来要拍他后背的手，清清嗓子止住咳意，转过身审视地望向面前不明所以的少女。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说什么？”
　　宿溪问。
　　“说你要找什么东西，是和宿家有关的，对么？”
　　“你猜到了？”
　　“不难猜。”沈耘秋答，“你先前数次向我打听，又说你父亲同宿家有生意往来，所以你是想找到证据为宿家翻案，对吗？”
　　“是。”宿溪暗叹这人比自己想的还要聪明，顿了顿，“不过先前我是诓你的，我并非什么同宿家有所往来的富商之女，也不是从外地逃难而来，我是宿家家主宿秉文的女儿，宿溪。”
　　话落，一时寂静，宿溪瞥见少年黑幽幽的瞳孔一点点放大，显而易见的震惊也随之渐渐化开，好半晌，她见沈耘秋脸上的异色慢慢褪去，只一双眸子仍一眨不眨盯着她的脸，仔细打量，像是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那······你脸上的疤，是抄家时府衙官兵······”
　　“不是，是我自己划的。”宿溪淡淡开口，一时竟觉这事十分久远，像是隔了几辈子似的。
　　“因为我爹和沈平昌往来不少，他认得我，若不如此，我没法潜入沈家，就连青州都没法回。”
　　一时间，沈耘秋良久怔愣，忽然又想起那日在平川县乡间破庙里老婆婆对他说的话。
　　直到现在他方才明白，为何她好不容易去一趟偏远的平川县却不治治脸上的疤，为何旁的女子对容貌一丝不苟，偏偏她浑不在意，为何那老婆婆如此断定她不会用治脸的方子，原是如此。
　　原来那老人家是真的能断前事，知因果，原来她并非不在意容貌，而是肩上背负的血海深仇太深太重，叫她不得不舍弃一个豆蔻少女该当拥有的一切，从此只为复仇麻木地活着，而将她拖入深渊、拖进黑暗的，夺去她珍重的一切的，正是沈平昌，他的父亲。因着斩不断的血缘，他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这场恶行的帮凶，看似一身清白，却早已手染鲜血，罪行累累。
　　当真是可笑。
　　难为自己日日竟还在为命不久矣而惆怅，竟还揣度她的真心，担心她会不会离开，原来他们之间原本就没有任何可能，哪怕自己没有中毒，没有断腿，也是一样。
　　沈耘秋几乎已经控制不住越来越急促的心跳，胸腔也随之剧烈起伏，喘不过气，似乎唯有袖子底下指甲嵌入掌心的痛感才能叫人略微清醒，能够思考。
　　良久，他终于冷静下来，只是声音仍是忍不住发颤：“所以小溪，我也是你复仇计划的一环吗？”
　　宿溪没想到他知道真相后第一句问的竟是这个。
　　闻声，她回望过去，见少年双眸猩红，脸侧的青筋因紧咬牙关而显得凸起狰狞，只那眼神里盛着和自己一般无二的惊讶。
　　沈耘秋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问。
　　他本是想道歉的，可一出口却又同脑子里酝酿好久的话背道而驰，像在质问似的。
　　他总觉得自己内心似乎在隐隐期待着什么。只是半晌没听见回应，恐惧却又占了上风，沈耘秋刚想开口缓和一下剑拔弩张的气氛，便听得少女的声音在淅沥雨声中幽幽响起。
　　“不。”她说，“从一开始，我就没把你当作沈家人。我来沈家本就不只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救你。”
　　“所以沈耘秋，”宿溪说着蹲下身牵住少年冰凉的手，在他饱含惊愕的眼神中接着开口：“你没必要自责，也没必要将沈平昌犯下的罪揽到自己身上，这与你无关，我更不会因此迁怒于你。之所以瞒着你，不过是不想让你难做，不想让你在我与沈家人之间进退两难罢了。”
　　“为什么？”
　　宿溪抬眸，见沈耘秋眼里不知何时氤氲出了水雾。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怪我？是因为我本就命不久矣······”
　　“当然不是。沈耘秋，我说过我早就认得你，比你知道的还要早得多得多，所以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很好，很好，若没有你，我可能撑不过那段暗无天日的时间。”
　　沈耘秋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当然，比惊讶更多的，是从心底一点一点漫上来的欣喜。沈耘秋不想再去追问她究竟为何会认得自己，又为何会对他这样好，只是呆愣愣地坐在原地，就这么任由少女莹白纤细的手指抚上脸颊，轻轻拭去脸侧将落未落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