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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失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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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晚,能去哪儿?
沈耘秋心里纳闷儿,急忙随意套了件外裳起身,坐上轮椅轻手轻脚打开门,不远不近跟着宿溪穿过野竹林,穿过小花园,穿过回廊亭台,眼见着少女径直进了南苑,从南苑主屋门前两个坐着打盹儿的守卫身旁大喇喇打开门进了屋中。
嘎吱一声,屋门轻轻合上,沈耘秋一头雾水地坐在漆黑一片的南苑墙根之外,想不明白这小丫头究竟为何会半夜潜到沈文昭的屋里来,自己又为何莫名其妙坐在这里帮她望风,活像个盗匪同伙。直到大约半个时辰后,他看见小姑娘耷拉着脑袋略显失落地打开屋门,急忙转身抄了个近路先回西苑睡下,却又不知自己究竟在躲些什么。
没过一会儿,屋门开了,沈耘秋听见少女又回到床榻上躺着,而他却是再怎么也睡不着了,就这么睁着眼一直到了天明。
翌日,大约是饮了酒的缘故,宿溪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起来时头脑昏沉,甚至记不清昨晚自己究竟是怎么浑浑噩噩一人到沈文昭房里翻找东西的,又是怎么回到屋里睡觉的,只记得那纨绔房里尽是些春宫图册,看得人面红耳赤,却没有半点能用得上的线索。
不过这经历倒是十分新奇刺激,简直同梦游一般。
宿溪傻傻笑着,一把掀开棉被起身洗漱,绕过屏风,却刚好与对面坐在床榻上的男子对上视线。她霎时一惊,昏昏沉沉的脑袋瞬间清醒过来。
“沈···沈耘秋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黑眼圈,简直像被什么妖怪吸了精气似的!”
宿溪不禁想笑,可对面的少年面色却是沉得厉害,像是不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充满怨怼。
“你······”宿溪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心里不禁心虚,
“你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我······没有。”
沈耘秋支吾半天,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不知怎的,分明是她行为鬼祟,有错在先,自己却怎么也问不出口,像是心里莫名在担心什么。
昨夜从南苑那边回来后,沈耘秋想了整整一晚,却仍想不明白这小丫头究竟是去南苑干什么了。偷东西吗?不太可能。梦游么?若是梦游,为何直奔南苑,半点不像是误打误撞?那她难道是在找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沈耘秋忽地又想起这小丫头刚来沈府时频频向自己打听有关沈家的事。现下看来,她来沈家,似乎并不只是为了做个丫鬟赚些银子那么简单。甚至前些时日她斩钉截铁地拒绝到那木材铺做账房,如今也显得十分可疑。亏得自己那时还自作多情,以为她真是为了自己才留下来。
“你不说,那我就走了!你有事的话记得招呼银针,记得吃药哦!”
一回神,只听砰地一声,面前少女已经穿上夹袄出去了,只剩下一串越来越轻、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沈耘秋猜想她大抵是在找和宿家有关的东西。她曾说自家生意与宿家来往密切,兴许她来沈家就是为了这个。待找到了东西,她大概会马上离开的吧。毕竟自己已经时日无多,真等到冲喜那日就来不及了。而小丫头从前说的会带他离开沈家,大抵也只是开开玩笑哄哄他罢了,顺便再从他嘴里套出些有关宿家的消息。至于真心······
他相信她对自己是有几分真心的。不然也不会大费周章地找大夫、租马车,甚至跑遍大半个青州去搜罗各式各样的糖果子。只是真心与利用,究竟哪个更多呢?
沈耘秋心知事到如今再纠结这种问题已然全无意义,可脑中却仍是忍不住想,不停地想,好像非得想出个所以然来才能睡得着觉,吃得下饭似的。
半晌,脚步声已然听不见了,小厨房那头却又冒起炊烟,滋啦滋啦响起锅炉中油星飞溅的声音。该是银针又买了菜回来,开始做今日的午膳。闻见荤腥,沈耘秋有点倒胃口,便推着木轮到了窗边推开窗棂透气,手里拿着书册,脑中却又开始琢磨起小丫头一大早的又去了何处。
良久,书页被风翻动,一页又一页,似乎正在温书的是深秋寒凉的北风,而不是坐在风里魂不守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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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快到午时,宿溪沿着青石板路一路行到东苑,站在紫竹林前的石桌旁看着几个丫鬟小厮三三两两往府中厨房的方向去。
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太阳毒辣,没有一丝云彩,只是风却急,纵使被茂密的紫竹林挡着,仍觉寒风刺骨,分外难熬,没一会儿两只手便被冻得通红。宿溪朝手心里吹了几口热气依旧冻得打哆嗦,索性将手揣进衣兜,跺跺脚,没一会儿便瞧见个一身鹅黄棉布夹袄、脚踩厚实棉靴,戴着两只灰扑扑耳罩的少女打开东苑主屋大门朝这边走来。女孩两边脸颊冻得红扑扑的,视线相对,她瞧见女孩脸上霎时溢出喜色,而后警惕地四处望了望,见四下无人,这才小跑过来拉起她的手躲到紫竹林掩映着的东苑墙角。
“小溪,我正准备去找你的!”
喜禾声音微微发颤,似是有些激动。
“你找到什么东西了?”
宿溪问,见面前与自己仅仅一拳之隔的少女伸手掏掏衣兜,掀开夹袄,从裤腰里扯出一沓叠起来的册子。
“这是······”
宿溪有些狐疑地翻开册子,见册子厚厚一本,每一页都记录着年月数字,进账出账。
“账册?这是沈府的账册?”
“是,老夫人管家数十载,这账册记得仔细,我瞧不懂,便拿给你来瞧瞧。只是除了这账册,老夫人房中也没有什么别的要紧东西了。”
喜禾说着,却见对面女子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嘴里还喃喃念着什么。
“永平六年二月初二,赘礼,五十两金。缔结婚书。”
“赘礼?莫非老爷先前是赘婿?”
喜禾也好奇地凑近去看,见宿溪又翻了一页。
“永平六年八月十五,林宅婚仪,筹备统共二十两金。林氏布行行长林如景赠妹嫁妆百两,赠予十一修缮家宅,十一备平昌科考,另有十一林氏布行抽拨布匹裁制新衣。”
“夫人竟是林氏布行的千金?”
喜禾惊呼出声,宿溪又念,
“永平七年九月初三,中举人,宴宾客,费银百两。”
“永平八年二月初三,平昌授官平川县丞,搬新宅,费银五十两。”
“永平八年十月十六,芸娘有孕,拨私银三十两,赁外宅。”
“永平九年九月十二,芸娘亡,丧葬三十两。”
“永平十年六月初三,林氏孕,林氏布行赠三十两金。”
“永平十年腊月初二,林氏布行纱织案,平昌检举有功,上赏金百两,赠高义匾额。”
“永平十一年元月三十,平昌升任青州知州,赁新宅,乔迁宴请,一应器物共费银二百两。”
“······”
“永平十五年三月二,宿氏商行落户青州,家主宿秉文赠礼金玉绸缎共百两银。”
“······”
“靖和三年七月廿,宿氏商行假印银钞充税案,家产抄没,入府库布匹首饰共白银三十两。”
“靖和三年八月十五,中秋家宴,费银五十两,所收礼金共一百二十两。”
“······”
看罢,合上账本,喜禾仍是有些不明所以,却见一旁宿溪神色分外凝重,眉头紧拧着,显得脸上那道长长的刀疤都更加狰狞了几分。
“小溪,你看出什么了?这账本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只是······”
虽看不出账面上的问题,却是处处都透露着古怪。按账册所写,沈平昌是林氏布行的赘婿,靠着林氏布行的助益考上举人,升任县丞,又为何主动检举林氏布行丝织所用染料有问题?
她记得儿时在酒楼听戏时听闻这青州城当时数千人高热不退,浑身起疹,官府还以为是疫病蔓延,连粥棚医馆都建了起来,后来有人检举,官府这才查出是林氏布行布料的问题,一时间林氏众人处斩的处斩,下狱的下狱,却没想到这检举之人竟是沈平昌。如此巧合,难道林氏的案子也与他有关?还有,这芸娘又是谁?怀的是谁的孩子?沈平昌为何在林家倒台后不久便升任了青州知州?宿氏商行的案子结束后为何沈平昌只拿了那么一点儿油水?其他的银子又进了谁的口袋?
“只是这沈平昌在当年林氏布行一案中绝对不清白。至于宿家的案子,这账册上并没有太多有用的东西,没法证明是沈平昌陷害。”
“那怎么办?”
喜禾有些慌,“那不然我再去老夫人院里找找?”
“不必,今日能发现些东西已是意外之喜了,喜禾你不必自责,还是好生将这账册放回去,省得被人发现。”
“那好,小溪你若是还需要我做什么,一定要记得跟我说哦!还有,爹爹的事我打听过了,府衙狱卒说到十月三十便可去探望,到时我会去西苑找你的!”
“好。”
宿溪将账册卷起来塞回喜禾鼓鼓囊囊的袖子里,看着少女钻出紫竹林进了东苑,一步三回头地连连摆手,直到眼见喜禾好生进了屋,宿溪这才放下心,猫着腰钻出竹枝掩映的狭窄缝隙回到西苑,没进屋,直接打开西苑角门出了沈府。
宿溪再次回到沈府时已经是晚上了。打开西苑角门时,她手里提着一只纸包,是走了上十里路从前世自己买毒药的那黑市贩子手里买来的迷香,还有开锁的铜针,能燃上大半个时辰不灭的火折子,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只小酒坛,里头装着在外头小摊用晚膳时没喝完的雄黄酒,壮胆用的。
关上西苑角门,宿溪朝旁侧瞥一眼,见偏房已经灭了灯,想来是银针仍没改过来从前做农活时的习惯,不到申时便睡了。只是小厨房里的一盏油灯仍然亮着,应是银针给她留了饭。不过今日在外头小摊吃了整整两笼水煎包,只得暂且辜负银针的好意了。
宿溪这样想着,又怕再被沈耘秋抓到她偷喝酒,索性便将纸包和酒坛一同藏在厨房灶台底下,拍拍灶灰推开屋门,这回却没见沈耘秋一脸怒容坐在门口等着,反倒是已经拉下床帐睡下了,亏得她还做好了一打开门便被吓一跳的准备。
真是有些扫兴。
宿溪站在床边,有些怔忡地看向半透纱织床帐里背向外头侧躺着的少年,见压在竹枕底下的发丝已经比之前黑了不少,也没那么干枯,乌发之下,里衣素白的后领里一段瓷白色脖颈在发丝底下若隐若现,里衣宽松,这样躺着,更显得人单薄瘦削,薄得像是一片纸,而那被挡在阴影中的侧脸凤眼上挑,睫羽长长垂下,极为好看的面部轮廓更是将人衬得宛若名贵瓷器,虽是易碎,却叫人移不开眼。
宿溪不知自己站在原地看了多久,直到咽口水的声音清晰传来,她才猛地回神,脸上一阵火烧火燎,赶忙洗漱后便钻进床帐中躺着,丝毫不知一个屏风之隔的男子在她拉上床帐后便翻了个身,眼睛睁着,一瞬不瞬地望向屏风的方向。
是夜,预料之内地,沈耘秋又失眠了。睁着眼直到三更天,他听见打更人又经过西苑门外砰砰敲钟,而对面的少女则再一次起身,走出了门,还真像是梦游。
这回,终究还是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沈耘秋打开窗棂透过缝隙,看见宿溪进了亮着微弱灯光的小厨房,猫着腰从灶台底下拿出个小坛子咕嘟咕嘟灌进嘴里,又提着一兜东西出了西苑角门。
“半夜里,这小丫头要跑去哪儿?还喝酒?”
沈耘秋本还在犹豫要不要跟着,这时却再也顾不得旁的,更来不及叫醒银针,急急忙忙推着木轮便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