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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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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李根那天,天是蓝的,是那种年画里的蓝。
秀秀坐在花轿里,身上那件大红嫁衣的红,也是正正的红,像新杀的鸡血,鲜亮得晃眼。轿子外面,她爹娘的哭声断断续续,听着也不像是嫁女儿,倒像是卖掉家里最后一口能下蛋的鸡。轿子颠一下,她的人就像口袋里的谷子,跟着晃一下。她不去看外面,也不去想什么,只是看着自己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双手,不像她的。她爹娘在轿子外面哭,那哭声听着也像是戏文里唱的,有板有眼,悲伤,但不绝望。那时候,村里的一切都是这样,像是被人用尺子量过,用颜料涂过,什么都刚刚好。
这个叫“杏花村”的地方,说是穷,但家家户户的米缸总是满的。说是苦,但地里的庄稼长得就像田埂边的野草,不用费多大力气就能收成。女人们也干活,也抱怨,但那抱怨就像夏天的蚊子,嗡嗡叫几声,不怎么咬人。
秀秀感觉朦朦胧胧的,心底里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她的脑子里,有一块地方是模模糊糊的,像隔着一层水汽。她隐约记得一些词,比如“体验”、“数据”、“合同”。她知道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工作”。所以,当她跨进李家那个刷着新漆的门槛时,她心里没什么波澜。李家的门槛很高,她跨过去的时候,差点摔了。扶她的人是她那个叫李根的丈夫。他的手很大,抓着她的胳膊,像一把铁钳。秀秀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子汗味和牲口棚的味道混在一起,很冲。她没敢抬头看他,只看到他脚上一双沾着泥的黑布鞋。
拜堂的时候,她听着旁边人的吆喝,弯腰,起身,再弯腰,再起身。她觉得自己不是在成亲,是在学着怎么犁地。
晚上那顿饭,男人那一桌闹哄哄的,酒气和肉气熏得人头晕。秀秀和几个女人孩子挤在另一张小桌上,碗里只有些菜汤和啃剩下的骨头。她婆婆,一个脸皮耷拉得像苦瓜干的老女人,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边,说:“多吃点,有力气。”
夜里,李根带着一身酒气进了屋。他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借着昏暗的油灯打量她,那眼神,不像看一个媳妇,像一个屠夫在看一头刚买回来的猪,盘算着从哪里下刀。
他把她拎起来,像拎一只鸡,扔到那张铺着粗布的土炕上。炕是冰的,硌得她骨头疼。
秀秀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房梁。房梁上有一道裂缝,像一道丑陋的疤。她就一直看着那道疤,好像要把自己看进去。疼,是肯定的。那是一种被撕开的疼,从身子底下,一直在蔓延。但她没叫,也没哭。村里的狗被人打的时候会叫,但她不是狗。她只是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新婚的头几个月,日子就像村口那条小溪的水,清澈见底,慢慢地流。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天亮下地,天黑回家,吃饭,睡觉。他会跟她睡在一起,动作笨拙,像是在完成一件必须完成的农活。秀秀不觉得疼,也不觉得欢愉,只觉得那具压在她身上的□□,和她自己这具□□一样,都只是道具。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天不亮就起,喂猪,挑水,做饭。天黑了才能睡,睡的时候,身边躺着一个鼾声如雷的男人。他想了,就翻过身来,把她当成一块地,使劲地犁。不想了,就拿后背对着她。
挨打是常有的事。
有时候是饭做得咸了,有时候是水挑得慢了。巴掌落下来的时候,没什么道理。第一次挨打,她还会觉得委屈,会哭。后来也就不哭了。哭有什么用呢?哭完了,该干的活一样也少不了。
她的身子渐渐变得麻木。手上长了茧,肩膀被水桶压得红肿,后来也就不觉得疼了。李根的拳脚落在身上,起初是火辣辣的疼,后来也只剩下闷闷的响声。身子是身子,她是她,好像分开了。
有时候,她会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墙角的一块砖,颜色会突然变得和旁边的砖不一样,过一会儿又变回来。比如村里的王婆,有时候会站在原地,重复说着一句话,直到有人跟她搭话,她才像被拧了发条一样,继续往前走。
秀秀知道,这是世界出了“毛病”。她不害怕,乐于见到这样的发生,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变化是从那场雨开始的。
那场雨下了好久好久,不大,就是那么淅淅沥沥地落着。雨停之后,天没有像往常一样放晴。天色变成了一种灰白色,像死鱼的肚皮。村里的一切,颜色都好像被雨水冲淡了。墙上的漆开始剥落,露出底下潮湿的土坯。地里的庄稼,叶子尖上开始发黄。
最先变的是水。井里的水打上来,有了一股子土腥味。
碗里的米饭,吃着吃着,会嚼到一粒沙子,硌得牙根发酸。锅里的菜,明明放了盐,却寡淡得像水煮的草。她婆婆,那个脸皮耷拉得像丝瓜烙的老女人,总会把碗“哐当”一声砸在桌上,骂她是扫把星,说自从她进了门,家里的米都吃着硌牙了。
秀秀不说话。她只是低着头,把碗里剩下的饭扒拉干净。
她有时候会想起以前的日子,那时候天是蓝的,水是甜的,人脸上还带着笑。那感觉,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模模糊糊的,好像是一场梦。她甚至怀疑,那样的日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有过。
这天,她跪在冰冷的河边搓洗一家人的脏衣服。河水像刀子,割着她的手,十根手指冻得又红又肿,像一串胡萝卜。
她婆婆端着一个空碗从屋里冲出来,将碗狠狠砸进她面前的洗衣盆里,污水溅了她一脸。
“看看你做的早饭!这是给人吃的吗?猪食都比这香!”婆婆的声音又尖又细,像一根针,直往人耳朵里钻,“我们李家不养闲人!今天不把院里那缸水挑满,你就别想吃饭!”
秀秀抬起头,脸上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她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被这灰蒙蒙的天给吸走了。
院里那口大水缸,像一个黑洞。秀秀瘦弱的肩膀扛着不合身的扁担,两只沉重的水桶将扁担压成一个弯弯的弧度,每走一步,那弧度就更弯一分,好像随时都会从她肩上断掉。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滚落,砸在龟裂的黄土地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印记,很快又被风吹干了。
她脑子里会偶尔闪过一些奇怪的画面。一个叫“舒鹤”的名字,一锅热气腾腾的汤。那些画面没有根,像水上的浮萍,一晃就散了。
她晃神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半桶水泼了出来。
一只穿着黑布鞋的大脚猛地踹在水桶上,水桶“哐啷”一声翻滚出去。李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满脸都是不耐烦。
“丧门星!走个路都走不稳!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秀秀吓得一哆嗦,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我再去挑……”
话没说完,头发就被人一把揪住。李根把她拖到院子中央,像拖一条死狗。
“挑?我们李家的米都要被你这个克星克光了,还挑什么水!”
风声里,夹着一声清脆的响。
秀秀被打得摔倒在地,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嘴角尝到了一股铁锈味。耳朵里嗡嗡地响,像有一窝蜂子在里面筑巢。
她听见李根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那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又冷又硬:“记住了,你是我花钱买回来的!你的命就是我的!我让你生你就生,让你死你就得死!听懂了吗?!”
她趴在地上,浑身都在抖。她看着李根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
买回来的。命是他的。
那天晚上,她没有饭吃,被关进了柴房。
她蜷缩在冰冷的柴草堆里,身上只盖着一件单薄的破衣。风从柴房的破洞里灌进来扎着她的皮肉。她脸上红肿的巴掌印还在发烫,她空洞地望着房顶的破洞,那里刚好能看见一小片没有星星的的夜空。
好冷,好疼。
李根喝完酒,眼睛就变得很红,像山里的兔子。他看秀秀的眼神,像看一件碍事的家具。有一天,秀秀给他盛饭的时候,不小心洒了几粒米在桌上。他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那巴掌很重,打得秀秀耳朵里嗡的一声,半边脸都麻了。
那一刻,秀秀脑子里那层水汽好像被这一巴掌打散了。疼,是一种非常真实的、钻心的疼。她嘴里尝到了一股咸腥味,是血。
她看着李根,那个男人脸上的憨厚和木讷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片狰狞。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秀秀从未见过的东西,那东西叫“恨”。
从那天起,这个世界就不再是那个涂着漂亮颜色的舞台了。它露出了底下粗糙不平的坯子。
饥饿,也变得真实起来。地里的庄稼真的开始枯萎,米缸里的米一天比一天少。人们开始吃糠,吃野菜。饿的时候,胃里就像有把小刀在刮。
挨打,也成了家常便饭。李根的拳脚落在她身上,带着他所有不如意和愤怒的重量。青一块,紫一块,旧伤还没好,新伤又添上来。她的身体,成了一块记录苦难的破布。
她不再看见那些奇怪的“程序错误”了。因为整个世界,都成了一个巨大的、真实的错误。她脑子里那些关于“合同”和“数据”的记忆,被饥饿和疼痛死死地压在了最底下,像沉在井底的石头,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她,一个像牲口一样活着的女人。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像一颗钉子,被人用榔头,硬生生地砸进了这块叫李家的、正在腐烂的木头里。拔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