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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烈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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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顾陈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她能做任何事,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她的未来有无限可能,她的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
顾陈想起去年参加物理竞赛的时候看见“女生最佳成绩”这个奖项那种微妙的感觉,在几百人的获奖名单里寻找性别为“女”的那种复杂心情。
顾陈觉得她像被掷入无尽的荒原,被迫面对残酷的现实。头顶滚烫的烈日像一只眼睛,傲慢而轻蔑地注视着她、让她想要怒吼。
“这不公平。”她想。
她居然活了这么多年才意识到这件事。
“这个世界是属于她的”,“这个世界的未来要靠她们去建设”……她从小听着这样的话长大。
原来这句话说的是“他们”,不包括“她”。
她想起小时候大家坐在一起吃饭,她妈妈永远都是在旁边端茶倒水,忙得都没坐一下。
我怎么会觉得我以后的人生会和我爸一样?
顾陈不可抑制地想起她的堂哥。
从小顾陈就看他不爽,她之前以为是因为他常年挂在脸上的假笑,她没想到她是在愤怒。
凭什么?
凭什么大家都向着他、把所有的资源都给他?小时候说是因为他比她大几岁,现在又说是因为他是男的。
这也是男的、那也是男的。
操他大爷的男的。
顾昌毅。
他没把我当成和他一样的人。他从没把我当成一个能干出一番事业的人。他甚至都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是他人生的装饰品吗?他们的附属品?
他们的世界确实很精彩。
而她被拒之门外。
十七岁,她的世界就这么裂开一个口子,某些真相突兀地、不容忽视地朝她砸过来,砸碎了她粉饰太平的幻想。
她当然觉得愤怒。她从未拥有过父亲的教导和关心,她从小经历的只有忽视、斥责和恐吓。她从未拥有过他们平等的注视、尊重和接纳。
她愤怒于被看轻,愤怒他们的理所当然,也愤怒自己这么多年的掩耳盗铃。
——她居然才发现这里没有她的位置。
她想起顾锦程。这人用他那种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而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因为这种目光,顾陈以前还觉得他有什么心理问题。
她又想起顾昌毅。
她熟悉他那种轻蔑的眼神,甚至带着一些怜悯,还有太多的不以为意。像一个轻飘飘的巴掌。
它在她的生活中经常出现。她一直以为这是一个父亲对孩子的居高临下,她没想到这其中还包含了一个性别对另一个性别的蔑视。
也许还有一种东西。
是啊,在他说“我们小陈真的是长大了啊”的时候,那种满意的、笑眯眯的眼神;眯起来的眼睛还夹杂着某种黏腻的、她不愿意承认的、让她恶心的东西,让她觉得自己坍缩成一个被凝视的客体,一种具有所有权的物品。让她陷入一种无限下坠的恐惧。
可怖的恨意与愤怒在胸腔燃烧,让她喘不过气,整个人快要爆炸,快要被这股愤怒击倒。
好狼狈。
“我……不……”
我不接受。
我不甘心。
凭什么?为什么?
她一直活在的是一个虚假的、平等的世界。
而现实是如此……滚烫,也如此平静。死一样的平静。
为什么一切都能如此的理所当然?
凭什么这一切都是如此该死的理所当然?
“哈,”顾陈觉得想笑,于是她就笑出来了。
可是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悬在她的头顶。让她笑出来的那口气卡在了喉咙里,让什么东西涌出了眼底。
顾陈突然觉得很……割裂。
为什么我们的感受和认知如此不同?
她们究竟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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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陈,顾陈?”
眼前是沈俞今担忧的脸。顾陈回过神。
“你怎么了?”
“没事,”顾陈抹了把脸,调整了一下表情,让自己看起来相对好一点,“受了点小打击。”
她声音很哑,轻飘飘的,像浸在水里。
沈俞今依旧用不放心的眼神看着顾陈那张恹恹的脸,问:“许安刚问你参不参加篮球赛。你想参加吗?”
隔壁另一个体育委员也在问裴清宴,顾陈听到他没什么精神地回答:“不去。我讨厌打篮球。”
顾陈捕捉到他们先后投来的目光,顺着裴清宴的话往下说:“别看我,我也不会。”
沈俞今无语:“那你们平时在体育课上打的是什么!”
许安想了想,有点发愁:“不行啊,少了两员大将,我们班两个队还怎么一起挺进十六强。”
顾陈疑惑:“我们学校一个年级几个班来着?”
“二十个。”裴清宴在旁边回答。
顾陈有点好笑地看着许安:“你就这点目标?”
“你不懂,”沈俞今振振有词,“目标要定得低一点。只要第一轮不淘汰就算成功。”
“……只要能凑够五个人参赛就算成功。”许安往后一瘫,诉说她最后的底线。
截止到目前,许安已经问遍班上几乎所有人了。体育委员就这种时候难啊——报名的时候。一个运动会、一个体育比赛。仅凭三寸不烂之舌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过硬的心理素质,威逼利诱,双管齐下。
不。也许要五管、六管。
许安很郁闷:“他们文科班都能凑出五个男生,我们理科班怎么还凑不出五个女生了?”
顾陈手指蜷了蜷,条件反射般地捕捉到某些信息。
“看得出她真的很想打篮球了。”沈俞今双眼无神。
“看得出她真的很想赢了。”徐嘉超目光呆滞。
“一生只有一次的高中篮球赛!”许安振臂一呼。
“我靠。”周煜遮住眼睛,不是很想看到她。
“我报。”顾陈靠在椅子上转笔,腿支着把椅子往后摇,“算我一个。”
这绝对是她回来上学这几天最有精神的一刻。
“欸,你又改主意啦?”沈俞今奇怪地看着顾陈,觉得她又点燃了某种斗志。
“改得好啊!就要这样改!”许安欣喜若狂,生怕顾陈反悔,“就这么定了!还有谁要报?”
快了,快了,就快组建成功了。她们队不会一轮游,许安觉得她们还可以梦一个四强。
“沈俞今!”许安一把抓住沈俞今的手,“你不准跑!今天这个名你不报也得报!”
“不要哇!”沈俞今半推半就做假哭状。
“欸——那裴哥!”许安看着她的难兄难弟双眼发亮,“顾姐都报了,你不报一个说不过去了吧?”
怎么个说不过去法?我们俩还要在这件事情上争个高下?
还没等顾陈想明白,裴清宴已经答应了:“行啊,到时候比比谁得的分多。”
“好!”许安打了个响指,“到时候看看哪个队排名高。”
“啧,那肯定是我们队啊,”徐嘉超一下子狂起来了,“我们队这,银河战舰了好吧。”
“嘁。”沈俞今撇撇嘴,“用实力说话好吗?”
x中的篮球赛四月下旬开始,在每周四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持续一个月。女队和男队的比赛同时进行,最终决出两个冠军。
许安等这一刻应该等了很久,一组好队就兴致勃勃地把她们拉到一边讨论,训练时间、位置、战术,还有打探其他班的战术,一群人聊得热火朝天。
顾陈站在一个圆圈的豁口,双手手指绞在背后看着围成两团讨论的两队人。
好奇怪,在这里,大家好像又是平等的,或者说根本没有太多性别上的差异,除了外表。
这里好像个乌托邦。
裴清宴也在走神,他们的视线交错,汇聚在一起。他朝她挑了挑眉,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这是什么口型?顾陈皱了皱眉,认真地看向裴清宴的嘴巴。
他好无聊。
巧的是顾陈也很无聊。她无聊地开始读裴清宴的唇语,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他在乱说。
说的什么玩意儿。
一点都看不懂。
顾陈又把目光转回她们的小圈子。
队友太给力,根本没有用得上她的地方。有许安在,顾陈只需要点头加“嗯”就行了。
顾陈看着许安意气风发地谈论自己喜欢的事情,胸有成竹地排兵布阵,大家一起出谋划策,畅想自己的表现和胜利,觉得这个世界也没那么糟。
她有点期待她们的篮球赛了。
“……先到这里,剩下的体育课再说。”
几人点头,回到各自的位置上。上课铃响了十二秒钟,化学老师开始讲昨天的讲义。
顾陈想起严老师晚自习之前经常在篮球场跟学生一起打球,有一次顾陈也在。那个时候大家都很快乐,虽然称呼是“老严”,但实际上根本不分老师和学生。
她们班体育课也都混在一起打球,什么排球篮球羽毛球乒乓球,器材室有什么就打什么球,一团人围在一起打,也不分女性和男性,只讨论每个人的技术。
平时大家聊学习,聊成绩,聊未来想考哪个大学、学什么专业,也不会说到性别。但有的老师从小就会说,男生理科就是比女生好,男同学现在不用功,到了高三开窍了成绩就刷地一下上去了。
她又想起顾昌毅关于传宗接代的言论,说男性才能当大任,有些事情女的就是想不到、做不了。想起一些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里对女性角色的定位,或者干脆就是缺失。
再往任何一个方向想,类似的事情几乎无处不在。
无尽的荒原上偶尔也会有遮蔽物,有云层和同行者。但那轮烈日无时无刻不悬在空中,明晃晃地昭示着它的存在。
顾陈没有力气怒吼了。她不打算把力气用在这里,她想做一些更实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