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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同花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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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哥!完了!全完了!”
林复北像一阵失控的旋风卷进来,额发凌乱,素来玩世不恭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惶急和沮丧。他几步冲到书桌前,双手撑在桌沿,俯身盯着坐在阴影里的季近青。
“安安姐不接我电话!微信也拉黑了!她肯定以为我跟你们是一伙的,合起伙来骗她!要不是你当初非要我…非要我拍那些照片,打探她的行踪,我怎么会…她现在肯定恨死我了!”
他的声音又高又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愤怒,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季近青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抬起眼皮看林复北一眼。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张宽大的扶手椅里,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又像是凝固成了这座房子里另一件昂贵的摆设。
昏黄的落地灯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半边侧脸的轮廓,另一半则完全沉浸在黑暗中,看不真切表情。
他的目光,空洞地落在摊开在膝头的那本陈旧乐谱上。指尖无意识地停留在某一页,那里用极细的铅笔写着几个模糊的音符,旁边有一行小字注释:「第十五次。大雪。她没有来。」
林复北的抱怨和焦躁,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空气里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永不疲倦的嗡鸣。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林复北提高了音量,带着被无视的恼火,“我们现在怎么办?安安姐那个性子,她要是认定的事…”
他的话头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季近青那停留在乐谱上的、修长而苍白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像某种濒死前的痉挛,带着一种无声的、巨大的痛楚。
林复北突然就泄了气。他看着季近青仿佛与身下椅子融为一体的凝固姿态,看着他低垂的、掩藏着所有情绪的眼睫,一肚子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这位永远冷静、永远运筹帷幄的哥哥,此刻像一座被抽走了巨石的雪山,表面沉寂,内里却已是分崩离析。
抱怨还有什么用呢?罪魁祸首,难道不正是眼前这个看似最痛苦的人吗?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心甘情愿做了那把递出去的刀?
林复北烦躁地扒了一下头发,最终只是颓然地垮下肩膀,转身离开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留下了一室更加沉重的寂静。
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季近青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了。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决定了他之后无数个日夜的选择。
去上华科,对那时的季近青而言,所有的意义都凝结在那张小小的、从武汉通往南京的高铁车票上。四百八十公里,三个小时——这是他动用全部理智和算计,为自己争取到的、能够靠近温妤安的最近空间尺度。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踏上这趟旅程的情景。
秋日的阳光透过高铁宽大的车窗洒进来,带着点暖意。他穿着新买的、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衬衫,手心却因为紧握着一张蓝色车票而潮湿一片。
列车飞驰,窗外是不断后退的田野、村庄和河流,他的心跳却随着距离的缩短而越来越快,混合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期待和深入骨髓的怯懦。
他像一个怀揣着巨大秘密、踏上未知朝圣路的信徒,目的地是她的所在,却不敢奢求神祇的垂怜。
当真站在东大郁郁葱葱的梧桐树下,看着三三两两的学生说笑着从身边经过时,他所有的勇气却在瞬间蒸发殆尽。
他看见她了。她穿着连衣裙抱着几本厚厚的书,从图书馆那高大的门廊里走出来,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被风轻轻吹动,阳光在她发梢跳跃,晕开一圈柔软的光弧。
那一刻,他像被钉在了原地。预先演练过千百遍的、看似自然的开场白,在喉咙里翻滚了几下,最终无声地咽了回去。
他不敢。怕唐突,怕打扰她平静的世界,更怕从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里,看到全然的陌生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于是,他成了她生活里一个无声的幽灵,一个躲在阴影里的记录者。
在她曾经去过的街角咖啡馆,他会选择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点一杯她可能会喜欢的焦糖玛奇朵,看着洁白的奶沫在深褐色的液体上慢慢消融,如同他无望的心事。
一本书,一杯咖啡,就能消磨掉一整个下午,只为了偶尔抬眼时,能幸运地瞥见她推门进来的身影,或者仅仅是透过玻璃窗,看到她抱着书匆匆走过的侧影。
在她常去的那家书店二楼,他会假意在书架间流连,目光却总是穿过书本的缝隙,贪婪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看她踮起脚去够最高一层书架上的书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她找到心仪读物时,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极浅淡的满足弧度。
而最常有的收获,往往是在她与林复北在一起的时候。季近青看着那个从小就跟在她身后的、阳光开朗的少年,可以那样理所当然地走在她身边,可以那样自然地伸手揉乱她的头发,可以喋喋不休地说着趣事,逗得她偶尔露出一种在他面前从未有过的、带着点无奈却又放松的笑意。
酸涩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细细密密地收紧,带来一阵阵窒息的痛感。
但奇怪的是,在那酸涩之下,竟还有一种更卑劣的庆幸——庆幸还能通过这种方式,窥见到她鲜活生动的一面,庆幸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如此理所当然地分享她的生活。
他会迅速而隐蔽地低下头,假装全神贯注地看着手机屏幕,手指却精准地按下快门。咔嚓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却像在他心里投下了一块巨石。照片往往模糊,角度刁钻,常常只是一个侧影,一个背影,或者是不小心拍到的、林复北占据了大部分画面的合影。
但这些影像,对他而言,却如同考古学家发掘出的珍贵碎片。
回到武汉,在无数个被枯燥的工科公式和图纸淹没的深夜里,这些模糊的碎片就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加密存放在手机里,命名为“An”的相册,像守护着一个绝世秘密。
那是他一个人的《温妤安》,记录着他盛大、绵长,却注定无望的痴恋。
高考后出国的决定,是一场毫无预兆的海啸,将他小心翼翼规划好的人生轨迹瞬间冲得七零八落。
父亲把机票放在他面前时,语气是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冷静:“近青,你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在无谓的事情上。你的未来不在这里,你的天赋也不该被埋没在这些琐碎的情感里。”
他挣扎过,试图反抗过。但父亲的意志像钢铁般坚硬,早已为他铺就好了一条看似光辉璀璨、实则身不由己的道路。他就像一枚被精心打磨好的棋子,只能落在预设好的位置。
季近青站在机场冗长的安检队伍里,他最后一次回头,望向候机大厅那巨大的玻璃窗。窗外,南京城在这个秋日清晨的薄雾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像他那些从未说出口的、笨拙的心事,最终被淹没在飞机引擎巨大的轰鸣声里。
他带着一颗空落落的心,飞向了那个浪漫闻名的国度。巴黎的天空总是灰色的,连绵的阴雨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歇。
他挣扎在陌生的语言环境里,埋头在冰冷的琴房,日复一日地敲击着琴键,直到指尖磨出厚厚的茧,直到那些古典乐章的旋律几乎成为他肌肉的记忆。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疲于适应异国生活、为向父亲妥协拿到报考华科的资格而拼命练琴的时候,国内那个他放在心底上的女孩,正独自经历着人生中最凛冽残酷的寒冬。
当季近青后来终于拼凑出林复北断断续续带来的消息时,手机从他骤然失力的掌心滑落,“啪”地一声砸在黑白琴键上,发出一阵杂乱无章、刺耳无比的和弦。
听筒里,林复北还在焦急地“喂?喂?哥,你还在听吗?”,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却只是僵立在原地,看着玻璃窗上自己苍白失措的倒影,一股迟来的、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原来,他那些自以为是的深情,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在命运无情翻云覆雨的手掌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如此的渺小可笑。
在她最需要陪伴、最需要支撑的时刻,他在哪里?他在遥远的、潮湿的异国他乡,连一句苍白无力的“节哀”,都说得太迟,太轻。
这份认知,像一根淬了毒的刺,深深地扎进他心里,在往后的岁月里,时时作痛,提醒着他的缺席和无力。
二零二零年新冠疫情以席卷全球之势扑来,伦敦这座古老的城市也未能幸免,迅速变成了一座被恐惧和死亡笼罩的孤岛。
新闻里每天攀升的感染和死亡数字,像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人喘不过气。特别是来自武汉的消息,那些曾经熟悉的街道名字与惨烈的景象关联在一起,带来一种超现实般的恐慌。
然后,那个噩耗还是传来了。季近青收到了国内同学发来的消息,他大学时代的室友李宁阳,那个总是笑得没心没肺、会抢他泡面、会在他对着手机发呆时调侃他“活得像个苦行僧”的鲜活生命,因为感染,在武汉封城期间,医疗资源挤兑之下,没能挺过去。
消息很简单,寥寥数语。季近青却在公寓里,砸碎了手边所有能砸的东西。书本、乐谱、水杯……碎片狼藉一地。
他像一头困兽,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嘶吼。死亡从未如此具体,如此贴近,带着冰冷的触感,扼住了他的呼吸。
季近青怕了。他是真的怕了。怕自己也会像李宁阳一样,来不及说出任何心意,来不及再见她一面,就无声无息地、孤独地死在这异国他乡的公寓里,腐烂都无人知晓。
但他更怕的,是她有事。武汉曾是风暴眼,那么南京呢?她还好吗?她有没有做好防护?会不会…
这个念头让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那段日子,他几乎偏执地、一天不落地联系林复北,反复确认她的安全。电话接通,他往往开口第一句就是:“复北,她怎么样?南京情况如何?你一定要照顾好她,别让她出事,千万别……”这句话他翻来覆去不知说了多少遍,语气里的焦灼和恐惧几乎要溢出屏幕,仿佛这样就能隔着浩瀚的大西洋,为她构筑起一道无形的防护墙。
被封控在公寓的方寸之地,窗外是死寂的城市,偶尔传来的救护车鸣笛声尖锐地划破长空,提醒着死亡的如影随形。内心是对未知病毒的巨大恐惧和对死亡的深刻战栗。
那时,唯一能确认她“存在”、确认她安然无恙的,就是手机相册里早年偷拍的、模糊的照片,以及林复北偶尔发来的、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她今天去了超市,采购了不少东西,看起来气色还行。”
“安安姐好像开始动笔写论文了,把自己关在家里,应该比较安全。”
“今天社区做核酸,我看到她了,戴着口罩,排着队,一切都好。”
每一条简短的信息,都像一颗定心丸。他会躲在被子底下,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芒,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那些旧照片。
照片里的她,走在明媚的阳光下,抱着书站在皑皑白雪中,在熙攘的人群里对朋友露出安静的笑容……这些定格在往昔的影像,成了她还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确凿的凭证。
她的存在,是季近青在疫情这片无边黑暗的深渊里,挣扎求生的唯一动力。
活下去,才能再见到她。这个简单而执拗的念头,像风中残烛般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支撑着他度过了一个个被病痛和孤独吞噬的难熬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