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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终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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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旅》
【在她愤然转身离去后,我依然瘫坐在那里。水珠从发梢滴落,沿着额角滑下,像冰冷的泪。
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像个不完整的人类。
死亡的威胁让我注意到这一点。
或许,生存和死亡本就不是对立的两岸。死亡不是遥远的、一次性的终结,而是早已渗透进生存的每一寸肌理,如同阴影追随着光。
像我这样平庸的人,在死亡的剥夺下,才忽然意识到我曾拥有过什么。
我不想变成一具温暖、会呼吸的标本。不想让母亲每日擦拭一具没有回应的躯体,那对她,对我这残存的自尊,都是一种更为漫长的凌迟。
于是,一个决定在心中落定:我要在黑暗完全吞噬我之前,完成一场有尊严的退场。
但在那之前,我要用这残存的、微弱的光,好好地、认真地去爱这个世界。
我用剩下的工资订了两张前往南方的车票。将票递给母亲时,他在纸上写下:“突然想看看海。陪我去吧。”
母亲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她嘴唇嚅动,最终只是默默收拾起简单的行装。
我知道,母亲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但她选择了沉默,如同过往无数次面对父亲留下的烂摊子一样。我不想让她目睹最后时刻的决心,在无声中达成了共识。
出发前,我独自去了镇上唯一的百货商店。买下那盏看了无数次、觉得华而不实的琉璃台灯,买了印着夸张向日葵图案的窗帘,买了摸起来手感奇特的羊毛地毯。
我走进从未踏足过的首饰店,凭记忆画出母亲年轻时一枚丢失的胸针的大致形状,请店员推荐了一款色泽相近的。
我指着柜台里那枚胸针,又指了指店员,示意她帮忙挑选颜色。店员困惑地比划了几种,我随意点中一个不知什么颜色的,包好,放入那个准备留给母亲的礼盒。
家,被这些突兀的新物件填充,变得陌生而鲜艳,像一具即将被遗弃的躯壳,穿上了不合时宜的新衣。
送走母亲后,我真正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终旅”。
我去了镇子边缘废弃的儿童沙坑,在正午的阳光下躺倒,任由尚能感知的微弱暖意渗透脊背。
我在沙地里打滚,粗糙的沙砾摩擦皮肤的触感已十分遥远,但扬起的灰尘在尚未完全失明的眼中,折射出模糊的光晕。
我观察蚂蚁如何搬运比我残躯更有活力的昆虫尸体,用树枝笨拙地拨弄它们的路线。
回到家,我翻出废纸箱、空瓶罐、断裂的衣架,凭着童年模糊的记忆和残存的触觉,试图组装一个能动的玩具小车。手指不再灵活,作品歪歪扭丑,但完成时,用手掌轻轻推了一下,看着它颤巍巍地向前滑动了几厘米。
最后,我走进杂物间,找出那捆结实的尼龙绳。
我选中客厅那根最结实的横梁,仔细打好绳结,测试了承重。
我将房间的窗户全部推开,为了让浊气不至于堆积在屋内。初夏的风吹进来,带着青草气——虽然已然闻不到了。
我用大张的透明塑料布,细致地包裹了卧室的床铺和地板,边缘用胶带封死,防止死后失禁的污染。
我将墙上挂着的家庭合影——主要是父亲和自己的——逐一翻转过去,面朝墙壁。无论如何,我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死相,哪怕是照片。
最后,我检查了玄关大门的锁舌,上了些油,确保它能被轻易地从外面打开。这扇门还能用很久,我不想它因为我的死亡而被撞开损坏。
这一切完成得悄无声息。世界在我的感知中已褪至最简:光影的明暗变化,物体模糊的轮廓,以及身体内部传来的、越来越沉重的疲惫感。
最后的光明也终于熄灭了。
黑暗降临,并非瞬间的吞没,而是像墨汁滴入清水,缓慢而彻底地弥漫开来。凭借记忆和残留的方位感,我摸索着走向客厅。
椅子摆放的位置恰到好处。我赤脚踩上去,木质椅面的冰凉通过脚底传来,是最后清晰的触觉之一。我抬起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那个悬垂的绳圈。尼龙绳粗糙的质感掠过掌心。
将头颈伸入那个圆环,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它不至于立刻造成窒息。
然后,我深吸了一口气——尽管肺部已无法提供足够的充盈感——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蹬开了脚下的椅子。
下坠。短暂的失重。随即是颈部传来的、无法形容的剧痛和窒息感。这感觉如此强烈,如此真实,冲破了所有感官的麻木与隔阂。黑暗的视野中仿佛炸开一片猩红。
在意识彻底涣散前的最后一瞬,一个念头异常清晰:
这痛苦的、自主选择的终结,正是我所能给予这个正在远离我的世界,最极致、也是最悖论的爱意。
遗书就放在显眼的桌上,压着那个给母亲的礼盒。字迹在失明前写下,略显歪斜:
“不必为我感到悲伤,我反抗了自己的命运,让平庸的人生不再平庸,死亡是我生存的一环,唯一一次,不可替代的死亡,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奥秘。最后一刻,我仍爱着这个世界。”】
写完最后一笔,折笠祐羽终于从纸张中抬起头来,脱出了那决绝而悲伤的故事,有些恍惚地环视着侦探社。
梦野久作还在和与谢野晶子学习人体构造,两人时不时发表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观点,但总体来讲他们两个很合得来。
乱步还在国外参加国际侦探大赛,没有了他的侦探社显得冷清了不少,但好在还有梦野久作这个喜欢做恶作剧的孩子在,多少也还算热闹。
兰波此时为她递上一杯温热的红茶,他依旧裹着他那身仿佛永不离身的厚重外套,但苍白的脸色似乎比初见时多了些血色。
“折笠小姐,终稿结束了吗?”
“嗯...你愿意看看吗?”
折笠祐羽拿起那份墨迹才干的《终旅》终稿,心情有些忐忑。
“我的荣幸。”兰波低头,过长的黑发从他肩头滑下几束,他伸手接过那份稿纸,安静地阅读起来。
他阅读的速度不快,神情专注,黄绿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每一行字。
折笠祐羽假装整理书稿,余光却不时瞥向他。一时之间,此处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以及远远传来的学习人体二人组的讨论声。
终于,兰波读到了最后一页,那个关于绳结、塑料布、上油的门锁以及最终悖论之爱的结局。他的手指在“最后一刻,我仍爱着这个世界”那句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放下了稿纸。
他没有立刻评价,而是转过头,目光望向窗外横滨灰蓝色的天空,仿佛在透过那片天空,看向某个更遥远的地方。过了许久,他才轻声开口:
“很……悲伤的故事。”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语,“但也很……真实。”
“那种在失去一切感官依托后,对‘爱’本身产生的怀疑……以及最终,用决绝的自我毁灭来确认这份爱的方式……”他微微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敬意,“您将一种极致的绝望,写成了一种……庄严的告别与倾诉。”
他看到了故事表层的悲伤,更看到了底层那种对“存在”意义的艰难求证。
【阿尔蒂尔·兰波Lv.7】
折笠祐羽绞了绞手指,轻轻道:
“你觉得,我这篇文章,相较之前的,有温暖一些吗?”
兰波沉默了几秒,黄绿色的眼眸依旧望着窗外。
“温暖吗……”他轻声重复着这个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稿纸的边缘,“如果单从情节和结局来看,这无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感官的剥夺,孤独的挣扎,最终自我选择的毁灭……这些都与‘温暖’相去甚远。”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折笠祐羽身上,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忧郁和疏离的眼眸里,此刻却透出一种异常清晰的肯定。
“但是,折笠小姐,”他的语气变得肯定,“相较于您之前的作品,比如《泥中之鸦》那种冰冷的绝望,或是《造人》那种扭曲的毁灭欲……这篇《终旅》,给我的感觉是……您正在努力。”
“努力?”折笠祐羽微微一怔。
“嗯。”兰波点了点头,“努力地去理解,甚至尝试去描绘一种……更接近‘爱’本身的情感。即使这种理解是建立在‘失去’的前提之上,即使最终的表达方式如此极端而悲伤。”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精准的语言:“故事里的‘我’,在感官逐一关闭、与世界联系被切断的绝境中,最初产生了对‘爱’的怀疑——那份因感官刺激而生的爱,是否真实?但当连这怀疑的根基都即将消失时,他选择用一场有尊严的、自主规划的死亡,来作为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也是最强烈的告白。”
“这不再是《泥中之鸦》里黑木渉那种对世界的全盘否定和自我放逐,也不是《造人》里那种因被需要而扭曲、最终走向暴虐的占有。这是一种……在承认了自身局限和世界残酷之后,依然选择用尽最后力气去言说的爱。哪怕言说的方式是告别。”
“所以,我认为,”他最终总结道,目光温和地看向折笠祐羽,“这篇作品,在悲伤的底层,藏着一种挣扎后的释然,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关于‘爱’本身的暖意。”
折笠祐羽彻底愣住了。她翡翠绿的眸子里写满了惊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一个独自在暗室中摸索了许久的人,突然被另一人指出了墙上那扇自己一直没找到的、透出微光的缝隙。
“……谢谢你,兰波。”折笠祐羽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带着真诚的谢意,“你的理解,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刻。”
她拿起那份终稿,指尖拂过最后的句点,心中那份因“转型”是否成功而产生的忐忑,似乎被兰波这番话抚平了不少。
“既然如此,”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那我就把这篇寄出去了。”
她小心地将稿纸整理好,装入准备好的牛皮纸袋中,封口,贴上邮票。
“希望……大家会喜欢这个不太一样的故事吧。”
将新的文稿送出,做完这一切后,折笠祐羽决定出门逛逛。
结果刚走下侦探社所在的办公楼,目光不经意扫过一楼的漩涡咖啡厅,她的脚步就顿住了。
靠窗的那个熟悉座位上,公关官正姿态优雅地端坐着。他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得体的浅灰色西装,脸上戴着副能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但那份从容不迫的气质和醒目的亚麻色头发,还是让折笠祐羽一眼就认了出来。
折笠祐羽内心顿时一阵无语。
难道一楼的漩涡咖啡厅现在是你们港口黑手党的固定刷新点吗?
有事就直接上楼敲门啊!待在一楼咖啡厅守株待兔算什么?万一我闭关写作十天半个月不出门,你们难道要在这里包月吗?
吐槽归吐槽,折笠祐羽还是调整了一下表情,推开咖啡厅的门走了进去。风铃叮当作响,公关官闻声抬起头,墨镜后的目光准确地对上了她,随即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仿佛偶遇老友般的惊喜微笑。
“下午好,折笠顾问。”他的声音温和悦耳,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魔力,“真巧,在这里遇到您。”
折笠祐羽在他对面坐下,直接省去了寒暄,单刀直入:“是啊,真巧。公关官先生这次大驾光临,是又有什么小事需要我这位‘特别顾问’出面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距离上次魏尔伦那件事才过去多久?你们港口黑手党是缺人缺到这种地步了?”
公关官取下墨镜,露出那双足以让镜头失焦的美丽眼眸,里面盛满了真诚的歉意:
“折笠小姐说笑了。上次的事情,多亏您出手,才避免了横滨的一场浩劫,港口黑手党上下都感念于心。若非情势所迫,我们绝不敢轻易来打扰您的清静。”
他话锋一转:“只是这次的情况……确实有些特殊。如果处理不好,恐怕会波及甚广,甚至……会影响到武装侦探社的日常运营呢。”
折笠祐羽翡翠绿的眸子微微眯起。她端起服务员刚送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口,示意他继续:“好了,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吧。”
公关官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优雅地交叉叠起,搭在下巴上。他收敛了笑容,那双迷人的眼眸直视着折笠祐羽,清晰而缓慢地吐出了四个字:
“是战争啊。”
战争,足以被以这个词形容的,不会是小事。
“导火索是前段时间,一位拥有巨额资产的异能者莫名去世,同时留下了一笔失去所有者的……五千亿黑钱。”
“五千亿……”折笠祐羽轻声重复,这个数字带来的冲击力是实实在在的。
它足以让任何人疯狂,足以彻底改变横滨乃至关东地区的力量格局。
“这笔巨款如今流入了关东地区。”公关官的声音压低了些,“就像一块散发着血腥味的巨大诱饵。无论有心争夺,还是只想自保,但凡有一定能力的组织,都将被卷入这场无法避免的漩涡。混乱将席卷一切。”
“因此,在战争正式爆发的前夕,港口黑手党必须做出决断,明确我们的立场和策略。首领决定,召开数年一度、仅在决定组织生死存亡动向时才会启动的,最具强制力的——五大干部会议。”
公关官停顿了一下,说出了森鸥外的具体要求:
“森先生希望,您能带着Q——梦野久作,回归港口黑手党,并出席此次会议。”
“呵。”折笠祐羽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森先生真是……一刻都不让人清闲。上次是解决暗杀王,这次是准备带着‘诅咒之子’去参加决定战争方向的最高会议……我这‘特别顾问’,当得可真是物超所值。”
公关官保持着完美的微笑,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只是温和地补充道:
“首领相信,有折笠顾问和Q的坐镇,港口黑手党能在这场风暴中做出最有利的选择,也能更好地……维护横滨某种程度的稳定。毕竟,混乱对谁都没有好处,不是吗?”
折笠祐羽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我明白了,我会出席。但是我要求梦野久作不需要出现在会议上,他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内幕。”
公关官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当然,合理的诉求。”
折笠祐羽不再多言,起身离开了咖啡厅。她要去和梦野久作交流一下,他对港口黑手党有心理阴影,这次要带他过去,他肯定会闹别扭。
她抬眼看着风雨欲来前依旧平和的街道,叹了口气。
看来,横滨的太平日子,要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