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小姐在横滨写小说》四念。

28、《终旅》

　　《终旅》

　　【该如何度过这段劣等的时光呢？

　　没错，我称之为劣等的，与全盛时期相对的，身体感官被削弱，带着如惯性般的疲倦感，这样的生活是劣等的。

　　食物最先显现出异样。周三的晚餐，我煮了咖喱。土豆、胡萝卜、牛肉块在浓稠的酱汁里翻滚，热气蒸腾，香味弥漫——至少逻辑告诉我它应该是香的。

　　我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味同嚼蜡。不是比喻。物理上的。熟悉的、曾带来慰藉的浓郁香料味道，变成了一种温热的、质地模糊的糊状物。舌头仍在，却像被蒙上了一层无形的膜。

　　母亲盯着我毫无反应的表情，突然打翻自己的碗冲进卫生间。隔着门板，我听见她压抑的呕吐声——原来面对死亡时，健康的人反而更先呕吐。

　　周四午后，试图听一张旧唱片。是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琴弓摩擦琴弦的震颤，共鸣箱的嗡鸣，那些复杂而精妙的声波——传入我耳中，被削减了维度。

　　它们变得扁平，失去了厚度和空间感。像是从一台劣质的收音机里播放出来。我闭上眼，努力回想第一次听到它时，胸腔里那种被某种巨大而宁静的事物充盈的感觉。

　　徒劳。

　　声音还在，但音乐死了。

　　或许正是因为处在这样可悲的境况下，□□的感知在衰退，心灵的感知却延伸了。

　　我尝试出门，走向镇外的小河川。

　　我蹲在岸边，凝视着水流划过石头的纹路。一种陌生的新奇感攫住了我——这条我走过无数次的河，此刻却展现出全新的陌生面貌。

　　我伸手探入水中。指尖传来模糊的凉意，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在感受。但神经末梢仍能捕捉到水流运动的轨迹，那种柔软的阻力让我莫名着迷。

　　如果能整个人沉入水中，让这凉意包裹全身，是否就能重新感受“冷”的定义？河水会温柔地接纳我这具逐渐失灵的躯体，将一切终结在还有余温的时刻。

　　远处田野的轮廓在暮色中柔软起来。一只土狗在田埂上踱步，偶尔低头嗅着泥土。我忽然学着它的样子，仰起头发出两声干涩的“汪汪”。

　　叫声脱口而出的瞬间，我和狗都愣住了。它警惕地竖起耳朵，而我则为这突如其来的荒谬举动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我最终在青草地上躺下。草尖轻轻扎着脖颈，带来细微的痒意——这是为数不多还能清晰感知的触觉。天空正在从橘红渐变为绛紫，云朵的边缘依然清晰可辨。色彩尚未抛弃我，它们以最后的热烈姿态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一股酸楚突然涌上喉头。不是悲伤，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悸动。我想要拥抱这片天空，这片田野，这条河川，这个正在一点点离我远去的世界。

　　我用尚且能视物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用尚且能听声的耳朵捕捉风声，用尚且能呼吸的胸膛吸入青草与泥土的气息。

　　原来我竟是如此爱着这一切。在失去的前夕，这份爱才变得如此清晰而锋利，割开所有麻木与疏离，直抵心脏。】

　　折笠祐羽放下手中的稿纸，指尖还残留着书写《终旅》时那种冰冷的抽离感。笔下那个逐渐失去感官、却在濒临终结时迸发出对世界强烈爱意的主人公，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自身的空洞。

　　她与那个角色恰恰相反。她的感官敏锐，身体强健甚至超乎常人，但她与世界之间，似乎永远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恍惚驱使她站起身，离开了温暖却略显沉闷的侦探社。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那条熟悉的河流附近。

　　然后，她看到了河中央那个熟悉的身影——太宰治，整个人几乎完全浸在冰冷的河水里，只有脑袋和部分肩膀露在外面，黑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他闭着眼，表情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安详，仿佛正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折笠祐羽叹了口气，认命地挽起袖子，踩着岸边的浅水，一步步走向河中心。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裤脚和鞋袜，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

　　她抓住太宰治冰凉的手臂，用力将他往岸上拖。太宰治配合地被她拖上岸，像一只落水的黑色大猫，瘫在草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几口河水，脸上却带着心满意足的、虚幻的笑容。

　　“咳咳……啊啦，是千羽老师啊……”他睁开湿漉漉的鸢色眼眸，声音带着水汽的朦胧，“又来打扰您了……真是的，明明差一点就能抵达完美的三途川了……”

　　冰冷的河水触碰到身体的瞬间，折笠祐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陷入了一瞬间的恍惚。

　　她想，如果她也像《终旅》的主角一样，被宣告了明确的死期，感官逐渐剥离，与世界告别的倒计时滴答作响……到了那种时候，她会不会也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爱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的？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茫然。

　　来到这个新的世界，她努力去观察，去记录，去建立羁绊，甚至去干预因果。她救人，帮忙，履行着“特别顾问”的职责，看似融入了横滨的日常。但内心深处，她始终像一个隔着玻璃罩的观察者。

　　她的行动更多出于一种冷静的道义或是《命运手册》赋予的任务感，一种经过利弊权衡后的选择。没有强烈的爱憎，也没有炽热的情感，一切都是随时可以抛弃的存在。

　　这样的她，连“活着”的实感都如此稀薄，又要如何去描绘那些深爱着这个世界、在绝望中迸发生命火花的文字？

　　她笔下的《终旅》，那份浓烈的爱意，终究只是幻想。

　　她站在及膝的冰冷河水中，望着远处模糊的河岸线，翡翠绿的眸子失去了焦点，仿佛灵魂的一部分抽离了出去，悬浮在空中，冷漠地俯视着下方这具湿漉漉的、困惑的躯壳。

　　“……羽老师？千羽老师？”

　　太宰治带着水汽的、略显急促的呼唤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那种过于安静的、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消散的抽离感，与他平日里寻死时那种带着表演性质的沉醉截然不同。

　　见呼喊没有立刻得到回应，太宰治鸢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明情绪。他没有丝毫犹豫，湿漉漉的手猛地抓住折笠祐羽的手腕，然后用力一拉——

　　“哗啦——！”

　　水花剧烈溅起。

　　折笠祐羽完全没料到他的动作，整个人被他带着，猝不及防地向前扑倒，重重地摔进更深、更冰冷的河水里。

　　冰冷的河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她的头顶，灌入她的口鼻耳腔。

　　窒息感紧随而至。

　　肺部本能地渴望空气，却在吸气的瞬间被冰冷的液体填满，引发剧烈的呛咳和痉挛。所有的思绪——关于存在，关于爱，关于写作的瓶颈——在这生理性的强烈刺激面前，被瞬间冲散、碾碎。

　　就在这混乱的感官冲突中，一双手从背后环住了她。

　　是太宰治。

　　他湿透的绷带贴着她的皮肤摩擦，给了她一个拥抱，从背后传来与周围的寒冷截然不同的、属于活人体的微弱的温暖。

　　太宰治带着她，奋力从水中冒出头。

　　“咳！咳咳咳——！”

　　折笠祐羽趴在太宰治身上，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入的河水，冰冷的空气重新涌入火辣辣的喉咙，带来一种刺痛的真实感。

　　她浑身湿透，黑发狼狈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冷得瑟瑟发抖，翡翠绿的眸子里还残留着未散的茫然，却比之前多了几分属于“活着”的鲜活气息。

　　太宰治——折笠祐羽此时才注意到他似乎长高了不少，他的声音还带着水汽，却恢复了几分往常的轻快调子。

　　“怎么样，千羽老师？现在……能感受到了吗？”

　　“这冰冷的河水，呛咳的痛苦，还有……”

　　他微微收紧了环抱着她的手臂，让那份微弱的体温传递得更清晰。

　　“……活着的实感。”

　　折笠祐羽难得有些呆滞地望着他，这表情似乎充分取悦了太宰治，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是啊。

　　这些强烈到近乎粗暴的生理感觉，蛮横地撕开了她一直以来用以隔绝世界的、名为“观察”与“疏离”的玻璃罩，将她猛地拽回了“此刻”，拽回了这具会冷、会痛、会挣扎的躯体里。

　　她就在这里，心脏跳动着，为现在的处境，为面前这个人，跳动着。

　　这感觉，如此真实。

　　【太宰治Lv8】

　　折笠祐羽被太宰治半拖半抱地带上了岸，她扶着膝盖，又咳嗽了几声，才终于缓过气来。

　　“……谢谢。”她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但翡翠绿的眸子已经恢复了清明，看向太宰治。

　　太宰治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惯有的、仿佛刚才什么惊险都没发生的轻快笑容，甚至带着点兴奋：

　　“不客气不客气~哎呀，没想到和千羽老师的第一次‘双人入水’体验如此特别！感觉非常地不错啊！下次或许可以尝试更浪漫一点的姿势？比如手拉手一起沉下去之类的？”

　　折笠祐羽：“……”刚刚升起的那点感激之情瞬间消散大半。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河岸上方就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饱含怒火的咆哮，几乎要震碎周围的空气：

　　“太——宰——！！你这混蛋青花鱼——！！！”

　　只见中原中也正站在河堤上，周身仿佛燃烧着肉眼可见的怒火，钴蓝色的眼睛死死锁定在太宰治身上。他看起来也是匆匆赶来的样子，呼吸略显急促，额角甚至还有未干的汗迹。

　　“任务做到一半突然就发疯跳河！把所有烂摊子都丢给我一个人！你——”

　　他的怒吼在目光触及到太宰治旁边、同样浑身湿透、黑发贴在苍白脸颊上、显得格外狼狈脆弱的折笠祐羽时，猛地卡壳了。

　　中也的表情瞬间从暴怒变成了惊愕，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那怒火“腾”地一下烧得更旺，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

　　“你——！”他指着太宰治，手指都在发抖，“你跳河还拉着折笠一起？！你个自杀狂魔自己想死能不能别拖别人下水？！！”

　　他几乎是吼着冲下河堤，一把扯下自己那件标志性的黑色外套，动作甚至有些粗鲁地、不由分说地披到了折笠祐羽冰冷的肩膀上。

　　外套还带着他方才奔跑忙碌后的体温和一丝淡淡的硝烟气息，瞬间驱散了不少寒意。

　　“喂！你没事吧？”中也的语气依旧很冲，但看向折笠祐羽的眼神里却带着明显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皱着眉，上下打量她，“有没有受伤？冷不冷？要不要我叫医生过来看看？”

　　“咳咳……没事。”折笠祐羽拢了拢肩上带着中也体温和硝烟味的外套，冰冷的指尖感受到一丝暖意。

　　她避开中也那过于直白的担忧目光，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试图为这狼狈的场面找一个合理的、不至于让中也当场把太宰治沉河的解释。

　　“只是……为了新作的一点尝试。”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体验一下濒临窒息的感受，激发灵感……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这个理由显然超出了中原中也的预期。他脸上的怒火瞬间凝固，转而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难以置信和“你们搞文学的脑子是不是都有点问题”的愕然表情。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重重地、带着浓浓无奈地叹息。

　　“别太拼命了啊。”

　　“知道了。”折笠祐羽微微颔首，接受了他的好意，“谢谢你的外套，中也君。”

　　中也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别扭地“嗯”了一声，然后将所有的火气重新对准了旁边一脸事不关己、甚至还在笑眯眯看戏的太宰治。

　　“走了！混蛋青花鱼！”他一把揪住太宰治湿漉漉的衣领，几乎是将他拖着往河堤上走，动作粗暴，毫不留情，“剩下的任务报告你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清楚！敢偷懒我就把你拆成五份！”

　　中也的吼声和太宰治的笑骂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河堤的另一端。

　　折笠祐羽独自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而后转身一步一步朝侦探社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