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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囚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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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挤什么挤?没地方了!”
“往那边点,我这条腿都快折了……”
黑暗里,各种口音的低语和呻吟交织在一起,伴随着车轮碾过坑洼土路发出的沉闷声响。
空气浑浊得像是凝固的油脂,混合着汗臭、血污和恐惧的气味。
林瑞安蜷缩在角落,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他的西装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质地,手肘处磨破了,露出底下青紫的皮肤。
他动了动麻木的腿,立刻引来旁边一声不满的嘟囔。
“对不住。”
林瑞安低声道,嗓音有些干哑。
“说对不起有屁用。”
那声音粗声粗气地回了一句,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这鬼地方,挪个窝儿都难。”
林瑞安不再说话。
他习惯了。
从被抓住那一刻起,拥挤、肮脏、粗暴就成了常态。
他被塞进过闷罐车,关过站笼,现在又和几十个人一起挤在这辆改装过的卡车后厢里,蒙着厚厚的篷布,不知去向何方。
黑暗让人失去时间感。只有车身不断的颠簸和周围人压抑的呼吸声证明还在移动。
“喂,知道这是往哪儿开吗?”
有人小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侥幸的希望,“是不是要换地方关?”
“做梦吧你。”
另一个声音嗤笑,听着年长些,“这阵势,不像好事。”
“能比现在更坏?”先前那人嘟囔。
没人接话。
沉默了一会儿,那年长的声音又响起来,压得更低:“俺是从奉天那边被转过来的……路上听押车的鬼子嘀咕了几句,说什么‘丸太’……不知道啥意思。”
“丸太?”
林瑞安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心沉了下去。这是日语里的一个词,发音是“maruta”,意思是……
“木头。”
他几乎是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
把人当成木头。
“啥?”
旁边那北方口音的男人没听清,或者没懂。
“没什么。”
林瑞安闭了嘴,胃里一阵翻搅。
留学日本时,他听过一些模糊的传闻,关于北方某个秘密军事基地,关于一些消失的人。
他当时只当是骇人听闻的谣言,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可能会亲身验证。
“操他娘的小鬼子,”那北方男人骂了一句,声音里透着虚张声势的狠劲,“等老子找到机会,非干死几个垫背的不可。”
“省点力气吧,陈景明。”
年长的那位叹了口气,“留着口气,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天。”
叫做陈景明的男人哼了一声,似乎不服,但也没再放狠话。车厢里又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车轮声不休不止。
林瑞安把头靠在冰冷的车壁上,试图理清思绪。
他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
记忆有些混乱。
他在街头分发传单,组织学生们撤离,然后就是尖锐的哨声,杂乱的脚步,日本兵凶神恶煞的脸……
他记得自己推开了一个吓呆的女学生,接着后脑一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父亲……
他知道了吗?
会不会动用关系找他?
林瑞安随即苦涩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早已和那个只顾自家生意而对窗外惨状不闻不问的父亲决裂了。
父亲大概只会觉得这个忤逆儿子终于惹上了杀身之祸,撇清关系还来不及。
不知道颠簸了多久,车速终于慢了下来,最后彻底停住。
外面传来日本兵的吆喝声和脚步声。
后车厢的挡板哐当一声被放下,刺眼的手电光柱猛地射了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出去!全部出去!快!”生硬的中国话命令道。
人们踉踉跄跄地往下爬。
林瑞安腿脚发软,落地时差点摔倒,被旁边一个人粗暴地推了一把。
“磨蹭什么!”
他抬起头,迅速环顾四周。
天已经黑了,借着几盏昏暗的灯和手电光,能看到周围是高高的围墙和铁丝网,几座方方正正的楼房在黑夜里显出庞大的轮廓,像蛰伏的巨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消毒水味和某种隐约的焦糊气。
这里极静,不像普通的军营或监狱。
他们被驱赶着排成稀稀拉拉的队伍。
几个穿着白色罩衫,戴着口罩的人拿着本子走过来,身后跟着持枪的士兵。
“编号,体检!”
翻译官喊道,声音平板无波。
第一个流程开始了。
他们被命令脱掉所有衣物,赤身裸体地站在寒冷的夜风里。
羞耻感早已被冻僵和恐惧取代。
穿着白罩衫的人拿着冰冷的器械在他们身上检查、记录,像对待牲口。
林瑞安咬着牙,忍受着那双戴着手套的手在他身上触碰。他听到旁边有人低声啜泣,立刻被日本兵厉声喝止。
检查完,他们被胡乱塞上统一的粗糙囚服,然后是一个日本军官拿着本子走过来,挨个问话。
“姓名?年龄?籍贯?职业?”
轮到林瑞安时,他沉默了一下,那军官不耐烦地抬头瞪他。
“林瑞安,二十五,四川,学生。”他简短地回答。
军官在本子上记录了一下,然后划掉他的名字,在旁边写上一串数字:三百八十七。
“从现在起,这就是你的代号。”
翻译官冷冰冰地宣布,“记住你的号码。以后只认号码,不认名字。”
他们被分成几队,由士兵押着走向不同的楼房。
林瑞安和陈景明,还有那个年长些的男人,以及其他七八个人,被赶进了同一栋楼。
楼内是长长的走廊,两侧是一个个紧闭的铁门,头顶是昏暗的灯泡,墙上写着看不懂的日文标识。
空气里那种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还混杂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味。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显得格外突兀。
在一个铁门前,士兵停下,哗啦啦地掏出钥匙打开门。
“进去!”
这是一个不大的牢房,没有窗户,只有门口上方有一个装着铁栏的小小透气孔。地上铺着薄薄的稻草垫子,散发着霉味。
十个人挤进去,空间立刻显得逼仄不堪。
铁门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而刺耳,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黑暗再次降临,只有一丝微光从门上的透气孔透进来。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牢房。每个人都沉浸在刚刚经历的冲击和对未来的巨大恐惧中。
过了一会儿,那个叫陈景明的男人先开了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响亮的。
“妈的,这算什么回事?什么破编号,当咱们是木头桩子?”
没人回答他。
黑暗中,林瑞安听到旁边有人在极力压抑着抽泣,是那个之前问话时哭出声的年轻人。
“哭啥?”
陈景明似乎找到了发泄口,语气冲得很,“哭能哭出去?”
“行了,少说两句。”
年长的那位开口劝阻,“都是苦命人,到这地步了,互相就别呛火了。”
陈景明悻悻地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年长者叹了口气:“俺叫张铁柱,东北本地的。以前在镇上开个杂货铺。这位小兄弟,咋称呼?”他这话像是朝着林瑞安的方向问的。
“林瑞安。”
“林瑞安……听着像个文化人。”
张铁柱道,“刚才那个,嘴欠的,叫陈景明,南京来的。其他几位兄弟呢?”
黑暗中,陆续响起几个微弱的声音,报出名字和来历:王二狗,河北农民;李石头,山东劳工;赵小顺,北平的学生……还有那个哭泣的年轻人,叫周小宝,是个理发店的学徒。
每一个名字报出来,都像是一个微弱的火星,在无边的黑暗里短暂地亮一下,又迅速熄灭。
他们努力地记住彼此的名字,仿佛这是对抗那个冰冷编号的唯一方式。
“这鬼地方到底是干啥的?”
陈景明又忍不住问道,“整得神神秘秘,还穿白大褂,像模像样地检查身体?”
没人能回答他。
林瑞安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草垫上。
他知道一些,但他不能说。
那种知情带来的恐惧,比未知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丸太……马路大……木头。
他们被当成消耗性的实验材料。
“不管干啥,总得让咱们干活吧?”王二狗怯生生地猜测,“可能是修工事,或者挖矿?”
“看着不像。”
李石头的声音沉闷,“没看见有工具,也没见别的苦力。”
“睡吧,”张铁柱的声音带着疲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攒点精神头,明天……还不知道有啥等着呢。”
这话让所有人再次沉默下来。
明天。
一个甚至不敢去想象的词汇。
牢房里渐渐响起不均匀的呼吸声和压抑的叹息。
林瑞安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看着眼前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冰冷的空气钻进肺里,带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旁边的陈景明似乎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草垫发出窸窣的响声。
“喂,”陈景明极低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气息喷到他的脖颈,“你好像懂鬼子话,刚才你说啥‘木头’?”
林瑞安身体一僵。
他没想到陈景明注意到了,还一直记着。
“你听错了。”
林瑞安低声回了一句,转过身,背对着他。
陈景明在身后不满地啧了一声,但没再追问。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还有拖拽重物的声音,以及几声用日语发出的命令。
牢房里的人瞬间都屏住了呼吸,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声音似乎停在了他们不远处。接着是另一扇铁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然后,一切又重归寂静。
但那短暂的声响,却像一把锤子,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周小宝带着哭腔小声问。
“像是拖东西……”李石头的声音有些发颤。
“别自己吓自己。”张铁柱强作镇定,“可能是换岗或者送东西。”
但那种拖拽的声音很难让人联想到正常的物资搬运。
陈景明忽然坐了起来,摸索着爬到门边,努力想从透气孔往外看。
“看到啥了?”王二狗问。
“屁都看不见!”
陈景明懊恼地低骂,“黑黢黢的,就有个灯晃悠。”
他刚想退回来,走廊里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虽然短暂且立刻被掐断,但那份绝望和痛苦却清晰地穿透铁门,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牢房里瞬间死寂。
连陈景明也僵在门边,一动不动。
那声惨叫之后,再无任何声息。
仿佛刚才只是所有人的集体幻觉,但空气中弥漫开的那种冰冷的恐惧,却是实实在在的。
“……娘啊……”
不知是谁颤抖地吁出了一口气。
这一夜,再无人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