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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番外 江南日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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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水乡的清晨,总是被一层薄如轻纱的雾气笼罩。河水静默流淌,穿过石桥,映着两岸白墙黛瓦的倒影。临水小院的木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萧绝一身利落的青色短打布衣,手中提着一柄寻常的铁剑,走到了院中那株老梅树下。
他并未立刻开始练剑,而是先抬眼望了望东边天际那抹将透未透的鱼肚白,又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隔壁院落传来的、隐约的孩童诵读声。那是谢清流开设的“竹隐学堂”传来的声音。自从半年前他们在这座名为“栖水”的小镇安顿下来,谢清流便用他带来的部分积蓄和变卖一枚玉佩的钱,租下了隔壁稍大些的院子,开了这间小小的蒙学。不收束脩,只需学生家中偶尔送些米粮菜蔬即可,专教附近贫寒子弟识字明理。
萧绝收回目光,手腕一抖,铁剑如同有了生命般,在晨雾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光。他的剑法早已褪去了在北镇抚司时的狠戾杀伐,也不再是绣春刀那般霸道刚猛,而是变得内敛、圆融,如同这江南的流水,看似平和,实则暗藏韧劲与力量。剑风拂过,带动梅树叶片簌簌作响,却不惊起一只歇息的早鸟。
一套剑法练完,天际已亮,薄雾渐散。萧绝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气息却依旧平稳绵长。他收剑而立,目光落在院角一小片新翻的泥土上,那里刚刚冒出了几株嫩绿的菜苗——是谢清流前几日兴致勃勃种下的,说是要体验“田园之乐”。萧绝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走过去,拿起靠在墙边的木瓢,从水缸中舀了水,仔细地浇灌起来。
“萧大哥,早啊!”一个提着鱼篓、皮肤黝黑的年轻渔夫从河边小径走过,笑着打招呼。镇上的人都只知道这位新来的萧姓男子身手不凡,开了间小小的武馆,却性子冷淡,不爱多言。而那位开设学堂的谢先生,则温文尔雅,学识渊博,待人亲切。两人虽是邻居,关系似乎格外密切,但镇上人淳朴,只当他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并未多做他想。
萧绝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并不擅长,也不需要与太多人寒暄。如今这般无人知晓过往、无人敬畏权势、也无人暗中窥伺的日子,正是他曾经在血火与阴谋中,连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浇完水,他回到屋内,灶上的小米粥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旁边小碟里放着几块镇上王婆婆送的酱菜。一切简单,却充满了人间烟火的踏实感。
这时,隔壁学堂的诵读声停了下来,传来了孩童们嬉笑着跑出院子的声音——上午的课业结束了。不一会儿,院门再次被推开,谢清流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长衫,袖口沾染了些许墨迹,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一丝授课后的疲惫,但眼神清亮,唇角含着温和的笑意。
“回来了?”萧绝将盛好的粥推到他面前,“趁热吃。”
“嗯。”谢清流在他对面坐下,拿起筷子,看着桌上简单的饭食,轻声道,“今日教他们念了《千字文》,有几个孩子甚是聪颖,一点就透。”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纯粹的欣慰,这是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上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满足。
萧绝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酱菜往他那边挪了挪。他知道,谢清流的心,终究是系在这些文字与教化之上的。如今能远离庙堂纷争,做些真正有益于这些平民子弟的事情,对他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圆满。
“下午武馆可还有学生来?”谢清流喝了一口粥,问道。
“嗯,李记绸庄的少东家,和镇东头赵木匠的两个小子。”萧绝答道。他开的“萧氏武馆”规模极小,只收了三五个真心想强身健体、又家境尚可的少年,传授一些最基础的拳脚功夫和养生吐纳之法。他教得随意,学生学得也轻松,更像是一种强身健体的消遣,与京城那些争强斗狠的武行截然不同。
“那便好。”谢清流笑了笑,“午后我无事,去给你帮衬帮衬?”
所谓帮衬,也不过是坐在武馆院子的石凳上,看看书,或者偶尔指点一下学生们的礼仪坐姿。萧绝知他心意,是怕自己一人太过冷清,便点了点头:“随你。”
饭后,谢清流收拾了碗筷,萧绝则提剑去了隔壁武馆的小院做准备。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青石板上。武馆院子比他们住的小院稍大,除了兵器架和一片夯实了的练功场,角落还种了几丛翠竹,是谢清流执意要移栽过来的,说是“不可一日无竹”。
未时刚过,学生们便陆续来了。李记的少东家是个有些腼腆的少年,赵木匠的两个小子则活泼好动。萧绝并不多言,只是演示动作,纠正姿势,话语简洁明了。学生们对他既敬畏又好奇,却不敢多问。
谢清流果然搬了张竹椅坐在廊下,手中拿着一卷《水经注》,时而翻阅,时而抬头看着院中练武的少年们,目光柔和。偶尔有学生动作歪斜,或礼仪不周,他便会温声提醒一句,少年们对他这位“谢先生”倒是格外信服。
一下午的时光便在这样宁静而充实的氛围中悄然流逝。送走了学生,夕阳已将天边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回去吧。”萧绝收拾好兵器,对廊下的谢清流道。
两人并肩走出武馆,锁好门,沿着河边慢慢往回走。落日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河水潺潺,归家的舟楫摇橹声欸乃,远处传来妇人呼唤孩童回家吃饭的悠长嗓音。
“今日王婆婆送了些新腌的笋干,晚上可以炒个菜。”谢清流看着河面跃动的金光,轻声说道。
“嗯。”萧绝应着,目光掠过他被晚风吹起的几缕发丝。
这样的对话,平淡如水,却充满了日常的温馨。没有权谋算计,没有生死一线,只有柴米油盐的琐碎和彼此相伴的安宁。
回到小院,谢清流系上围裙,开始准备晚饭。他的手艺算不得多好,但简单的家常小菜也能做得有滋有味。萧绝则在一旁劈柴,或者整理院落。他动作利落,力量控制得极好,碗口粗的木柴在他手中应声而裂,断面平整。
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饭菜的香气,弥漫在小院上空。
晚饭后,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江南春夜,尚有几分凉意。两人没有点灯,只是搬了凳子坐在廊下,看着夜空中渐渐明晰的星子。
“京城……不知如今怎样了。”谢清流望着北方星空,忽然轻声说了一句。尽管已经离开,但那座承载了他们太多记忆与挣扎的帝都,终究无法轻易从心底抹去。
萧绝沉默了片刻,道:“英国公是宿将,京城城防坚固,瓦剌想轻易破城,也没那么容易。”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至于宁王……成王败寇,自有他的结局。”
他们离开京城已近半年,期间通过“暗影”残存的不多渠道,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消息。瓦剌大军确实兵临城下,与京城守军激战数日,双方伤亡惨重。宁王在宗人府内发动叛乱,试图里应外合,但被早有准备的英国公张辅率军镇压。据说宁王朱权见大势已去,于宗人府内引火自焚,其经营的“玄鸟”组织也随之烟消云散。最终,瓦剌久攻不下,粮草不济,又恐大明各地援军赶到,在劫掠了京畿部分村镇后,被迫退兵。
一场惊天动地的叛乱与外患,似乎就这样渐渐平息。皇帝经历此劫,据说身体大不如前,对朝政也更加倚重张辅等靖难老臣,并对朝堂进行了一番清洗。这些消息传到江南,已如隔世之音。
“都过去了。”萧绝伸出手,覆盖在谢清流微凉的手背上,用力握了握,“与我们再无干系。”
他的掌心温热而粗糙,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却奇异地让谢清流感到无比安心。是啊,都过去了。无论是前朝皇子的血海深仇,还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冷酷杀伐,亦或是文华殿大学士的宦海浮沉,都随着北方的烽火与尘埃,一同埋葬在了过去。
他们如今,只是栖水镇上一个教武功的萧馆主,和一个教书的谢先生。
“嗯。”谢清流反手与他交握,轻轻靠在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鼻尖萦绕着萧绝身上淡淡的、混合了皂角与阳光的气息,那是属于安宁的味道。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荷塘初绽的清香。星河低垂,静谧无声。
日子便这样如栖水镇的河水般,平静而舒缓地流淌着。转眼已是盛夏。
这一日,谢清流因为学堂里一个孩子生病,去家中探望,回来得晚了些。夕阳西沉,天色昏暗,河边小路静悄悄的。他提着灯笼,不紧不慢地走着,心中还在想着那孩子的病情。
忽然,前方竹林传来一阵窸窣声响,紧接着,三个手持棍棒、面露凶光的汉子跳了出来,拦住了去路。
“哟,这不是谢先生吗?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儿啊?”为首一个疤脸汉子咧嘴笑道,目光不怀好意地在谢清流身上打量。
谢清流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停下脚步,平静道:“几位有何贵干?若是求财,谢某身上并无多少银钱。”他看得出,这几人并非普通劫道的毛贼,眼神狠厉,像是有些功夫底子的亡命之徒。
“钱财自然是要的,不过……”疤脸汉子嘿嘿一笑,“有人出钱,还想请谢先生跟我们走一趟,去个地方。”
有人指使?谢清流脑中飞快转动。他们在栖水镇深居简出,与人为善,并未得罪过什么人。难道是……京城那边的旧敌,查到了他们的踪迹?!
他暗自握紧了袖中藏着的、萧绝给他防身用的一柄短小匕首,面上依旧镇定:“谢某只是一介教书匠,不知何处得罪了贵人?若要钱财,尽可拿去,何必大动干戈?”
“少废话!动手!”疤脸汉子显然不愿多言,一挥手,三人便呈品字形围了上来,棍棒带着风声砸向谢清流!
谢清流虽也习过一些强身健体的拳脚,但如何是这些亡命之徒的对手?他勉强侧身躲开当头一棒,袖中匕首滑出,格开另一根扫来的棍子,虎口顿时被震得发麻!第三根棍子已然到了肋下,眼看避无可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暮色!一枚乌黑的铁蒺藜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打在那砸向谢清流肋下的棍梢上!
“铛!”一声脆响,那根结实的木棍竟被生生打断!持棍的汉子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整条手臂又酸又麻,骇然变色!
不等三人反应过来,一道青影如同鬼魅般从竹林深处掠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剑光乍起,如冷电破空!
“噗嗤!”“啊!”
惨叫声几乎同时响起!另外两名汉子的手腕已被剑锋划破,棍棒脱手落地!那疤脸汉子反应稍快,举棍欲挡,却见剑光一绕,他手中的棍子已被削成两截,冰冷的剑尖已然点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三名凶徒,一伤两废,尽数被制住!
萧绝持剑而立,身形挺拔如松,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冷峻如冰,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杀气,让那三名亡命之徒如坠冰窟,浑身僵硬,连大气都不敢喘。
“谁派你们来的?”萧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疤脸汉子喉结滚动,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好……好汉饶命!是……是镇上吴员外……他……他看上了谢先生学堂的那块地,想……想强买,谢先生不允,他便……便让我们来……来请谢先生‘谈谈’……”
吴员外?谢清流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是镇上一个有些财势、风评不佳的乡绅。原来并非京城旧敌,只是一场地方上的强取豪夺。他心中稍安,却又涌起一股怒意。没想到在这看似平和的江南水乡,也有这等龌龊之事!
萧绝眼神微眯,剑尖往前送了半分,一丝血线立刻从疤脸汉子脖颈渗出:“只是‘谈谈’?”
“是……是小的们猪油蒙了心!想……想用强……好汉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疤脸汉子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求饶。
萧绝冷哼一声,收剑回鞘。他并未下杀手,并非心慈手软,而是不愿在这安宁之地再惹是非,暴露身份。他走到谢清流身边,低声问道:“没事吧?”
“没事。”谢清流摇了摇头,看着他眼中未散的戾气,心中却是一片暖意。无论何时何地,这个人总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如同最坚固的壁垒。
萧绝确认他无恙,这才转向那三名瘫软在地的汉子,声音冰冷:“滚。告诉那吴员外,若再敢打学堂的主意,或骚扰谢先生,便不是断棍见血这么简单了。”
“是是是!小的们一定带到!谢好汉不杀之恩!”三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狼狈不堪地逃入了竹林深处,连掉落的棍棒都顾不上捡。
危机解除,河边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潺潺水声和晚风吹拂竹叶的沙沙声。
“回去吧。”萧绝自然地接过谢清流手中的灯笼,另一只手依旧紧握着剑,警惕地扫视了一眼四周,才与他并肩向小院走去。
“没想到,躲过了京城的明枪,却差点着了这乡间的暗箭。”谢清流叹了口气,有些自嘲。
“有人的地方,便有纷争。”萧绝语气平淡,“无非是手段高低,格局大小之别。”他顿了顿,侧头看向谢清流,“怕吗?”
谢清流迎上他的目光,摇了摇头,清俊的脸上露出一抹坦然的笑意:“有你在,不怕。”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萧绝冷硬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他不再言语,只是将灯笼往谢清流那边偏了偏,照亮他前行的路。
回到小院,关上门,将外界的纷扰隔绝。萧绝仔细检查了院墙四周,确认再无异常,这才稍稍放松。
“那吴员外……”谢清流有些担忧。
“明日我去处理。”萧绝淡淡道,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他们来之不易的安宁。
第二天,萧绝独自去了一趟吴员外家。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知道吴员外当天下午就亲自带着厚礼来到学堂,赔礼道歉,并表示绝不再打学堂的主意,甚至愿意捐资修缮学堂。态度之恭敬,与之前判若两人。
谢清流没有多问,他知道萧绝自有他的手段。经此一事,镇上的人对这位沉默寡言的萧馆主更是多了几分敬畏,连带着对谢先生也越发尊重。栖水镇,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甚至比以往更加安宁。
夏去秋来,院中的老梅树叶片渐黄,随风飘落。武馆的学生依旧只有那么几个,学堂里的孩童却渐渐多了起来,朗朗读书声成了小院周围最动听的背景音。
这一日傍晚,谢清流在整理书稿时,无意中翻出了一本旧书,书中夹着一片早已干枯、却依旧能看出形状的竹叶。他拿起竹叶,怔怔出神。这是当年在西山竹林,与萧绝初次交手时,无意间落入他袖中的。他一直留着,辗转至今。
萧绝走进书房,见他对着竹叶发呆,走了过来:“看什么?”
谢清流将竹叶递给他,微笑道:“还记得这个吗?”
萧绝接过那片枯黄的竹叶,冰冷的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和追忆。他怎会不记得?月下,竹林,飞雪般的竹叶,那个清雅执拗、与他刀剑相向却又让他莫名在意的身影……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又仿佛隔了万水千山。
“记得。”他将竹叶小心地放回书页中,合上书,看着谢清流,“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那些黑暗中的挣扎,绝境中的相依,权谋中的沉浮,都化为了眼前这人眉宇间的平和与唇角温柔的笑意。
“嗯。”谢清流轻轻靠进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只觉得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窗外,秋月如水,洒满庭院。江南日长,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未来,还有无数个这样平静而温暖的日夜,在等待着他们携手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