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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记得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梁国在崧荫关之战大败,朝堂后宫,都是愁云惨淡。

      现在的梁国皇帝彼时还是个肉呼呼的小团子,被乳娘包在襁褓里,呈给我父皇赐名。

      二哥那时候也还不是太子。他站在一边,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半点初为人父的高兴。这也怪不得他,若是我带兵打了败仗,说不定比他这副样子还不如。

      皇后面容上却堆上了很多欢喜。她对父皇说,看啊,我们的小孙子眉目间很有些像陛下呢。

      父皇逗了逗小团子,给他起了个小名,叫阿崧。皇后的笑容虽然勉强没有掉下来,脸色却变了。张婕妤则高兴起来,开合着她美丽的嘴唇,在一旁不着痕迹的赞起七哥,最近是有多么用功的在练习骑射。

      我至今还记得那时的这个画面,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能记得的人,只剩下我。他们有的人死了,有的人疯了。而那个什么也记不得的小肉团子,离疯或死也将不远。

      但当时,我只是个懵懂的小女孩,学着母亲的样子,低眉顺目的坐着,心里则盘算着该怎么快些溜出去,唯恐三哥在宫门等的不耐烦了。

      若那天,三哥真的不曾等我,或许,一切都不会是今天这模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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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漠国的使臣来求亲的那天傍晚,母亲失却了一向的温柔宁静。她钗环皆乱,半边脸肿着,不管不顾的奔进我的殿门,抱着我痛哭。

      三哥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平素的嬉笑跳脱,他端坐在案边,静静看着这一幕,沉重的气息似乎能从他的身上散出来一样,压的整间侧殿的婢女都不敢出声。

      我的掌殿侍女阿须比他们早了一刻归来,告知我,使臣替利施可汗求娶梁国九公主的消息。

      见母亲和哥哥如此,我知道,父皇应是已经应允了。

      于是我收了收心神,含泪轻抚着母亲的后背安慰道:“您为何要如此哀泣呢,女儿自降生起便有百姓供奉,父皇垂爱,绮阁金门,锦衣华食,从不曾为生计生出半分烦恼。此番一嫁,可解两国兵刀之祸,缓父皇燃眉之急,是为尽忠尽孝,纵使从此分离,母亲亦应以此为荣光才好。”

      说完,我抬起头,父皇的身影不意外的出现在门外。

      我露出意外夹杂着赧然的表情,乱七八糟的将脸上慢慢流下的一滴泪抹了去,作势要起身迎接。父皇摆了摆手,凝视我们片刻,便无声的离开了。

      第二日,父皇颁旨,封我为宁华公主,通婚漠国可汗,以永结两国之好。

      母亲病了,父皇赐医赐药,却总不亲至。我猜,他是觉得愧疚了吧。

      我去求见父皇,他问我,永宁,你来求我去探望你母妃的吗?

      我膝行到他腿边,像平常人家的小女孩一样,头靠在他膝上,回答他:“父皇,是永宁害怕了。”

      他终于将手放在我的头顶,像小时候一样。

      我听见他叹了口气。

      他说,父皇对不起你们母女。

      过了几日,他使人传我去他平素看书的泰清殿,我有些摸不到头脑,只好任由婢女们将我打扮起来。

      殿中除了父皇,还有个年轻人在等着我。

      父皇对我说,永宁,来见过漠国副使阿史德原轸,从今日起,就由他来教你漠国的风俗礼仪。

      我浑浑噩噩的与那青年见过礼。他轻扬着嘴角微笑,一如我们当日初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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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我最后一次自由自在的行走在梁都的坊间,淘弄些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

      我已经记不太清我们是怎么遇见的,又说了些什么。

      但我还记得,将要与那个异国青年道别的时候,天上微微落起小雨。

      他伸出手,捉住些雨丝。那双深刻到秾艳的金褐色的眼睛,几乎泛起些可爱的好奇。

      他笑说,我们草原上的雨,可没有这么。。温柔。

      我瞪着他说,看着吧,就是这样的雨,才更容易让人受寒呢。

      他仿佛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毫不犹豫地脱了外袍,蒙头将我包起来,说,那还等什么,速速回家去吧。

      那天,他说他叫元真,我说,我叫阿女。

      而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为漠国副使,坐在我面前,一本正经的给我讲起漠国风俗。

      注意到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点小小的鼻音,我又莫名其妙的原谅他了。

      令人给他上了一杯热茶,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他抿了一口茶,眼里漾起一层笑意。“我还以为你不会问。”他说:“你和荣华公主当年,生的有几分相像。她活着的时候,常把你挂在嘴边,阿女阿女的,听的人耳朵起茧。”

      我愣了愣。苦笑了一下。

      我又问他:“我阿姐,是怎么死的?”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一手抚摸着的红宝石耳钉,似笑非笑的说:“无非是水土不服,思虑过重,诸如此类的原因。你们汉家的公主,个个都柔弱的像兔子一样,怎么死又不是死呢?”

      我用指甲死死的扣着手心,强迫自己直视着他。“既然你为你们的可汗选了本公主做正妻,定然不希望我那么快就水土不服,思虑过重,把喜事变成了丧事吧。”

      他这才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那就要看你,是不是能像那天的雨一样了,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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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期就这么一日一日的近了,我已能操着半生不熟的漠国语和阿史德原轸聊些浅显的话题,比如他们的可汗是个怎样的人,他最宠爱的妃子又是谁,漠国的几个大王之间谁和谁是儿女亲家,谁又占了谁的土地等等。

      父皇对我说,送嫁的军队只会将我送至壤罗关,之后便会驻扎在那,不能向前一步。但是,我将被允许在身边留下一个小小的侍卫队。这是我,作为一个公主,被敌国赐予的一点点优待。他已替我将人选挑好,我只要细细记下他们的名字。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正视我。

      我接过那几张写着人名的竹简,沉吟了一下,笑着谢了他的恩典,只提了一个要求:“送女儿到边关的人里,可否添上一个沈鉴青?”

      父皇的眼神立刻直直的射在我的脸上,锐利得几乎冰冷。

      我视而不见那目光,望向窗外,勾出个甜而哀的微笑,用耳语般的声音说:“永宁心中,倾慕沈郎久矣。父皇就当赐女儿个念想,如何?”

      这一声“如何”道得哀恳缠绵,伴着我的眸光轻轻转回,望着我那高高在上的父亲。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冷汗几乎要挂透衣衫时,终于听得一声:“善。”

      过了没多久,五姐在花园里拦住我,一脸幽怨和嫉恨。

      我丝毫都不觉得意外。

      他们的大婚典定在了夏天荷花绽放的时候。而我却是要在立春那天从梁都出嫁的。

      这一送一回,也不知文武双全的沈公子,会不会误了归期。

      我掩了口温柔的笑,任她说了无数难听的话。

      待她说的够了,我反对她盈盈行了一礼,说,若是无事,永宁这就要去寻沈郎,商议一路上的繁冗琐事,永荷姐姐可有言要我代达?

      五姐铁青着脸走了。

      当年沈鉴青金殿求婚的时候,她和周婕妤都是多么的得意。

      她们为了算计来这份得意,不惜毁了我阿姐一生。

      我又怎么可能,不好好的回报她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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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嫁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我们笔直的踏过梁都最宽阔的街道,接受百姓的欢送。

      马车稳稳的前行,阿须如往日一样烹了茶,递给我一盏。阿难则皱着眉头,愤愤的说,也不知道他们都在高兴些什么。

      我笑着戳了戳她鼓起的腮帮子,说,他们高兴,嫁出去一个公主,能换得数年安宁啊。

      阿难还要说些什么,却被阿须用眼神止住了。

      我这两个女官,虽然性子不同,却都是一心一意的对我好,不然,哪一个好好的,会自愿与我出塞呢。

      出城又走了三十里,我们在黎亭驿停下休息。

      三哥只能送我到这里。他必须在城门关闭前回去。

      道别时他紧紧的抓着我的手臂,看着我,好像要把我的样子刻在时光里。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无声的大哭,哭的浑身颤抖。

      三哥那姣好若女子的脸上,却是一团刚毅之色。他抚着我的发,说:“是三哥没有用。但是,永宁,三哥不会永远没用。总有一天,三哥会用最华丽的仪仗,去把你接回家。”

      我感受到他声音中浓烈的不祥之气,猛的摇头,我按住他的嘴唇,哽咽着:“三哥,永宁只求你和母亲平安。”

      他看着我,沉默不语。

      我几乎是在哀求他了:“三哥,你会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对不对,对不对?”

      他微微一笑,说,永宁,你保重自己。说完这句,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

      春寒料峭,我看着他的背影,觉不出冷。

      沈鉴青安静的将一件披风搭在我肩上。我这才如梦初醒一样,轻轻挣动了一下,那件披风落在了地上。

      黯色在他脸上一闪即逝。

      我嘲讽的笑了笑,转身走回自己的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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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我们到了壤罗关。连年的战争,九大边关要塞几番易手,只有壤罗关牢牢的矗立在梁漠两国的边界。几乎每位前往漠国的旅人,都会选在这里乘船渡绝江。

      壤罗关的守将,是我四哥。在他到来之前,每到寒冬冰封江面之时,梁军都要派出军士日日撒盐化冰,唯恐漠军纵马踏冰而来。

      如今一到冬季,却是漠人辛苦凿冰了。

      我们要在这一天天黑之前入城。路上赶得紧,一行人都显得有些狼狈。

      入城之前,我在马车里,让阿难细细为我梳妆,又换上件鲜红的窄袖紧身深衣。阿须见了,什么也没说,静静的下车替我打起帘子。

      我走出马车,随手牵了匹桃花马,却被人拦了下来。

      我定定的看着站在我身前的沈鉴青,一字一句的对他说:“沈大人,本宫欲骑马入城,可否让路?”

      沈鉴青唤人牵来他的那匹爱若性命的西域马,将缰绳递了过来,微笑了一下,语气低沉而温柔:“好久不曾欣赏公主英姿了。”

      我也笑了一下,依旧翻身跨上那匹桃花马,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说:“多谢沈大人好意。然余骑术平平,不敢缨逾辉之锋芒。”

      话音未落,我打马便走。

      逆着风,仿佛将世界甩在了后面。我这坐骑颇是愚笨,尽朝着些路途艰难的地方横冲,我被颠得几乎抓不稳缰绳,内心却有些放纵的快活。

      攀上一座土丘,壤罗关高高的城门赫然在望,一轮夕阳挂在城头,远处是奔腾浊黄的绝江。

      身后传来马蹄声。我回首朝跟随而来的阿史德原轸笑了笑。他悠闲地坐在马上,身体随着马儿的前行随意的摆动。

      他用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扫视我的脸,我始终迎着他的目光,挂着端庄优雅的笑。

      他伸手抓住桃花马的鬃毛,将我连马带人拉到他身前。他颀长的身躯笼罩住我,挡住迎面吹来的风沙,伸出一只手,捻了捻我腮边的一撮长发,仿佛真的很惋惜似的说:“阿女,你的头发里都沾了沙子了,真是不应该。”

      我垂下头,顺从的让他用斗篷裹住我的身体,又仔细的为我将帽子戴上。

      做完这些事,他满意的舒了口气,表情温和,眼神中却有一丝狠厉:“这才是个通婚公主的样子,不似之前,像个逃跑的奴隶。你可知道,我们是怎么对待逃奴的吗?”他将嘴唇凑到我的耳边,灼热的气息随着冷酷的话语吹进我的耳廓:“一箭射穿她,砍了头喂鹰。”

      我看着他,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史德原轸依旧扬着嘴角微笑,但目光却阴沉如水。过了片刻,他突然也跟着我笑起来。他拍着马鞍大笑着说:“我怎么会以为你要逃,哈哈,你逃不得,你不能逃!哈哈哈!”

      我如同遇到了知己一般抓着他的袖子笑个不停。

      春暖花开,正是南下攻梁的好时机,我若逃了,漠国可汗怕是要给我立个牌坊来感谢我给了他个出兵的理由,而父皇的雷霆之怒,不知要母亲和三哥如何承担。

      阿史德原轸渐渐停了笑。他抬起手,迟疑着抚上我的眼角。我下意识一缩,方看清他指尖的一点水渍。想是我笑得太过忘形,把眼泪都笑了出来罢。

      我转过脸,见金乌西沉,转眼就将天黑,于是一手拢紧了斗篷,单手调转马头,踢了踢马腹,让它小跑着顺着来时的路返回。

      腰间忽然一股大力将我卷住,瞬息后我便坐在了阿史德原轸的马上,靠在他胸前。

      他清冽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骑得那么差,还想单手控马,可别笑死人了。”

      我扭过头,看着他漂亮到几乎阴柔的侧脸,和漫不经心下,掩藏的坚毅得几近残忍的表情。

      我轻轻的问他:“元真悦阿女乎?”

      他的下颌缩了一下,勒住马,垂眸看着我近在咫尺的唇,睫毛微动,却不言语。

      我固执的再一次问:“元真悦阿女。。”

      最后一个字,被他狠狠的卷进唇舌里。他一只手压在我的脑后,狂暴的亲吻我,另一只手扯开我的斗篷,顺着我的领口伸进来。我局促的扭动了一下身体,他却更加用力,死死地把我按在胸前,直到我们彼此都喘不过气来。

      我们气喘吁吁的彼此瞪视着,少顷,他放开了手,我缓缓整理好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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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到达城门的时候,沈鉴青已经带着仪仗等在那里了。

      我提前回到了自己的马上。阿史德原轸落后我一步,保持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沈鉴青看到我身上的斗篷,不动声色的扫了阿史德原轸一眼,隐含警告。

      阿史德原轸则回以轻佻的一笑。

      我没有返回马车上。

      我骑着那匹傻乎乎的桃花马,将脊背挺得笔直。壤罗城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那一刻慢的就像永远都不会结束一样。

      阿史德原轸的声音仿佛还响在我耳边。

      他说,宁华公主,这个问题不是您应该问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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