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山往事（停更）》Alatariel

60、第十六章 先知，血的预兆

　　命运所可能的轨迹本身是无限的，在每个瞬间，都会出现一系列可变更的以及一小部分不可改变的要素。但是由于每个牵涉其中的个体本身的独特性，这些轨迹最终被锁定于数个有限的可能中。
　　而一个先知若是足够强大，便能通过各种形式的幻视预见那些可能，然后对命运的走向加以引导。其存在，在长远的规划上能够确保一个族群的生存，并避免自由意志可能带来的“副作用”。而作为代价，先知本身便失去了拥有自由意志的权利，因为从一开始他／她便完全为自己的预见所控制。能力越强，看得越远、越详细者，自身选择的权利也就越小。
　　神族中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最先来到这个世界的远古大神阿楠刻正是因为看尽了整个宇宙的命运才会消逝成其中的一部分——成为神祗的定数。对此，奥林匹斯自泰坦时代开始便一直加以否认，但据阿瑞斯所言，北欧的阿尔萨神族对此依旧坚信不移。

　　然而，若以更加实际的眼光看待“先知”，我们发现，首先要面对的是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我们是否能够全然相信先知的判断力。”
　　事实是，迄今为止，没有一名预言之神能够看到命运的所有途径与细节。先知可以预测命运，却无法预测每个个体的情感，以及情感影响下的非理性行为所造成的最根本的变数。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否真的足以决定什么是对我们有利的？什么又是正确的？
　　他们看得见命运，却不一定懂得所有生命的感受，罔论生命本身的意义。
　　有一点是肯定的，由于我们的轨迹与先知本身的不断交错、互相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会非自愿地逐渐被锁定于一个特定的命运中。于是，和先知一般，我们也失去了部分自由选择的权利。

　　看清这一点后，一切最终可被归结成一个问题，一个我们总有一天必需面对的问题：到底什么才是更重要的？
　　如果二者只能选其一，我们究竟选择万无一失的生存方式，还是思想、情感与意志上的自由？
　　当先知的存在限制了我们的自由意志时，我们应该放弃对他们的依赖，抑或任其继续主导我们的命运，以确保自身的生存？
　　这，是神族在命运面前永恒的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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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座透明的倒金字塔形容器漂浮于掌心、顺逆时针方向缓缓旋转，其中盛放着由无数光点凝聚而成的光团，一具金色的、强大而纯粹的灵魂。非常罕见，但并非不曾有过。尤其在东方，每隔几百年便能见上一、两个。不同的是，这具灵魂并不完整。确切地，说它只是一种情绪、性情，更近似于黄金和白银时代的人类死亡之后所遗留下来的能量，但比那些都更复杂——这便是半神的灵魂中属于人的那部分。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再次日出时，我已坐在潘的木屋前，和他一起迎着晨光悠闲地喝早茶，一边审视着不久前从狄俄尼索斯身体里分离出的那部分灵魂——我答应帮助瑞娅的条件。虽然手中这片不完整的人类灵魂并不足以牵制他，但是留在手中依然算是有备无患。

　　“你真觉得他不会有事吗？”虽然乖乖地配合瑞亚救了狄俄尼索斯，但心中的不安却始终不曾散去。
　　潘耸了耸肩，毫不在意地答道：“你担心太多了。他所代表的不仅是哲学、艺术、医药……那些构筑了人类文明基础的东西；更是一种本能，人性中一种对知识与理性本能的追求。对人类而言，他是那照向真理的光芒，他们无法不对他顶礼膜拜。无论他们仰望浩淼苍穹抑或凝视灵魂深处，只要他们希冀启迪，便是寻求他的存在。而那种窥视未来的欲望，则是他最根本的意识形态。”
　　配合这些夸张说辞的，是他更加夸张的肢体语言：双腿交叠着，高高搁置于桌面上；一手在半空中挥舞着，另一手不时乘空往嘴里填塞着糕点……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的一幕——潘，是调节气氛的高手，这一次却无法驱走我心中的恐惧。
　　“这正是我担心的。在目前的阶段，人类相当依赖神谕，先知的存在足以引导一切。如果弄得不巧，狄俄尼索斯可能整个地替代他……”越想越怕，我无助地将冰凉的手覆上发热的额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是三岁小孩，记得他怎么对付那个马而叙阿斯的？如果那个小鬼想和他斗，最好也有被扒层皮的准备。［１］”
　　呵，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几乎忘了他也有残忍的，不容冒犯的一面……想来，与其说他是宽容的，不如说很少有人胆敢挑战他的威严……但那些人决不包括狄俄尼索斯。不过，经潘这么一说，我终究是放心了不少。于是有些横亘在心口的情绪也不知不觉地开始流露出来。

　　抬眼往向潘，发现他又是那副欲言又止，要笑不笑的神情——那是他八卦的前兆。
　　“说吧，说吧。”反正，不达目的，他不会放过我的。
　　“你明知道他期望从你那里得到什么。那么，你是不能，还是不愿意？”
　　“这不是你的领域，潘。”
　　“别这么早下结论。”
　　其实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收起手中的“灵魂容器”，我端起茶杯，脑中一片怔忡。他则极有耐心的静候在一边。
　　“我不知道。”直到杯中的茶转凉了，我才犹豫着开口，“实际上，我并不确定他要什么，而我不认为他自己真的清楚。”
　　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冰冷、苦涩的滋味让我微微皱眉。潘立即体贴地将茶水变回最初热气腾腾状态。抬头朝他笑了笑，对那吊儿郎当但满眼关怀的模样，我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我理解他的那些行为背后的动机……真的，我懂。事实上，就在刚才，我差点作了一样的事。生活在一个没有他的世界上，光想象这个可能……我是说，不够吗？他是最重要的；爱他，胜过任何人；为了他，可以牺牲一切；无论对方做了什么，我都可以原谅，包括……”包括他迫害雅拉蒂娅的行为——难道还不够吗？
　　一滴泪珠落入茶杯中，带出圈圈涟漪；轻摸脸颊，得了一手湿润。
　　“我做不到，真的不行……”仰首望着阳光明媚的天空，想要阻止不断冒出眼眶的液体。然而，适得其反，泪水反而流得更凶了……是阳光太刺眼了吧……一定是的……
　　“事实是，潘，除了亲情，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去爱。”我尝试过，但失败得相当彻底——一个将我遗弃，另一个被我放弃……“在亲情之外，我可以为了自己的原则和理念牺牲任何人。我，终究是忒弥斯夫人的继任者啊！”他对我而言，太重要了，所以我不能拿他去冒险，无论他是否明白……
　　一手支额，我侧首看向一桌之隔的导师，轻声道：“时间与空间……我们的世界太大；相比之下，那种情感，是多么无关紧要。”

　　潘用一种了然的目光凝视着我，似能看透一切怯弱与悲哀，令我感到无所遁形。然而，就在我几乎打算放弃躲藏时，他却道：“有些事情，我想你需要知道一下……虽然，我不清楚之前在旧世界是何种情况；但在这里，自远古以来，拥有预言能力的神族无一例外皆为女性，直到你们这一代——阿波罗是第一个男性预言之神，而如今又多了狄俄尼索斯……相当反常的情况啊……”
　　“摩耶赖姐妹呢？或许只是自然演化的结果。”
　　“别忘了，她们从未获得‘先知’的称号。命运三女神虽然继承了忒弥斯夫人的力量，能够看到其他种族的命运；但是，对于神族本身的命运，她们能看到的相当模糊，远远不及阿波罗，而且还是在三人合力的情况下。”
　　“所以？”
　　“‘最高法则’选择由女性继承预知力，是有其道理的……别忘了先知所扮演的角色，不只是预测未来，同时也要……”
　　“在必要时引导或选择命运的走向。”我开始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想说……若先知为男性，他们将比女性神祗更加热衷于控制命运……并且，不惜使用铁腕手段，来达成他们认为正确的目的，比如……”比如，毁掉雅拉蒂娅，从而确保我远离某些……命运。
　　我相信，自己当时的脸色一定在发白。
　　“在命运面前，男性会本能地反抗，女性则会采取更加婉转的方式确保生存。他的确够强、够理性，那可能便是他被选择的原因；但在精神承受力上，比起女性神祗，他终究是略逊一筹的……”
　　潘没有再说下去，可我知道——阿波罗其实并不适合拥有那种能力。
　　本能地反抗、试图承担一切，于是强大的力量反而成为了一种巨大的负担与折磨。而我比任何人都懂得那种本能是多么难以对抗的存在。
　　“阿波罗出现时，我并没引以为意，直到现在，第二个出现……如果那孩子真的如瑞亚所言，和阿波罗一样强大……这将意味着这一代，一下子出现了两位男性先知——女性代表延续，男性则代表变革，前者为后者所代替，未来可能会很麻烦啊……你要多注意一下了。”
　　这是可以预见的，阿波罗早就表明对狄俄尼索斯有所顾虑；而那个漂亮得过火，又和父亲神似得诡异的孩子，也已证明了自己不是好惹的。冲突在所难免，怕只怕不止冲突那么简单。
　　未来，的确堪忧。而这一切，会让父亲很高兴吧。他的下一个倦怠期快到了，正需要一些“刺激”，而没有什么能够比的上自己的孩子之间的私斗了……

　　“唉，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不待我回应，潘的语调便转瞬间又恢复成惯常的夸张与吊儿郎当，打断了我的思绪，也示意着严肃话题的结束，“福柏殿下是名出色的先知，她的后代中当然会出现继承者。可是，明明是孪生子，为什么阿波罗会是继承预言之力的一个，而不是你？”
　　“你当初以为我会是有预知力的那个？”
　　“那当然了。明明历代以来，继承这种力量的都是女性，我怎么会想到，到了你们却出这种乌龙？”老家伙装模作样地端起茶杯……
　　“所以你就每天问我仙女们当日的内衣颜色！？老变态！”
　　“噗嗤！”茶水从他口中喷出，冲我迎面而来，然后，被我操控着如数弹回他的茶杯。
　　“我怎么会知道！？第一个出生，居然没有遗传到好料。明明有预感力的，居然从来没有在紧要关头奏效过。现在连个半神都比你强。以后出去，别说是我学生，我丢不起那个脸。”
　　“死老头，你的脸皮，十万年前就被你自己丢光了！”
　　“臭丫头，一点尊师重道都不懂。”
　　“不自重的家伙，自然不需被尊重。”
　　“不肖恶徒。”
　　“不良愚师。”
　　……
　　然而有些事，终究是不会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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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凉如水，月明如洗，幽淡光华洒满神殿的每个角落，微风轻拂，带来月苋草的暗香。
　　本该万物寂然的时刻，却有阵阵琴声传来，悠扬凄婉。深重夜雾润泽了满地绿茵，连带沾湿了坠地的水蓝裙裾。我光裸着双足缓步徐行，悄无声息地接近那个拨弦的优雅身影……

　　向他伸手的瞬间，琴声哑然而止。他回首看着一步之遥的我，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喜悦，随后归于平静戚然。
　　“辛茜娅，我……”
　　“嘘……”一指点上他的唇，阻止了他欲出口的自白，“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明白的……”
　　“为什么”已经不再重要，过去的事都已无法挽回……我只知道，当自己意识到可能失去他时，整个世界都不再入我眼；那瞬间，为了确保他的安全，哪怕是再微小的威胁我都执意拔除，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

　　习惯性地拂开他的长发，然后将他搂入怀中，感受他那双温暖的臂膀也在腰间逐渐收拢。我的手腕上，一只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手镯，散发着阳光的明媚，混合着风信子的淡香……
　　所以，向前看吧，看着未来，我们的未来。
　　“没事了，福玻斯。一切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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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１］马而叙阿斯，半兽人，曾向阿波罗提出挑战，比试演奏技巧，惨败后被阿波罗活生生地剥皮，作为藐视神祗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