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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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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曹植立在堂上,觉得背脊上阴凉凉的,似有寒气习习,不由颤了一下。
曹丕只是端坐王位,眼底平静,波澜暗涌,语气冰冷如金石。
“限尔七步成诗,不就,斩立决。”
千斤铅石瞬尔压上曹植胸口。眼前一片惨淡,白雾茫茫。唯有“斩立决”三字直如雪上鲜血般淋漓,刺得人头晕目眩。
二哥,你终究走了这一步,如此,你便连那最后一丝情分也要抽离了吧。
饶你如是,我……
曹植牵牵嘴角,挺直脊骨,一摆衣角,迈出一步。他脑中混蒙未开,灰楞楞的,却有一白点逐渐扩张成暗然的荧幕,那赫然映着少时情状。曹植迈完七步,思如泉涌,闭眼,朗声道:“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萁向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语罢,仍是闭着眼,若有所思。
曹丕垂了眼,眼神飘向远方,双手成拳,松开,握紧,反反复复,指节发白。良久,方开口道:“卿果敏慧……也罢,退朝。"站起,转身,却迈不开步。
曹植这才睁开眼,看向曹丕背影,眼角发涩。二哥,我们的人生早已偏离轨道,我和你走上相背的道路,分道扬镳。
巨大的风涌进宫门,扯起两人衣襟,猎猎作响。
曹丕
我出生的日子,隆冬,大雪,极冷。
呵气成冰。
兵荒马乱的年月,我的降临也未添加多少喜气。
也并不是太受父亲宠爱,他更偏爱子建。
聪颖而单纯,不似我,阴恻恻的性子。
子建小我五岁,一母同胞的弟弟,性格却无几分相似,相貌也多有不同。
我看着他长成青葱少年,他也一直唤我“子桓哥哥”
那个时候,他总是微眯了双眼,嘴角上翘,阳光洒了他一生,天真烂漫。
我也就不由得想要笑一笑,子建,是我阴郁少年时所有可以看见的光芒。
少年的往事大都忘记,唯有子建的笑容穿云破雾清晰如昨日。
只是时间不停,我们终要长大。
大哥去世,我成为长子。
噩耗传来之时,我去找子建
子建赤足盘腿坐于席上,端了酒,发髻歪到一边。
背对着我。
沉默许久,他叹气,说:“二哥,恭喜你罢。”
然后站起,从我身边走过,消失在回廊尽头,我闻见他身上清淡的香气。
没有比子建更了解我的人,
大哥死了——我是高兴的
我亦明了,子建是我最大的阻碍
但我无从下手
子建,我不想失去他
后来,司马懿沉不住气,前来问我:“公子,你忘记天下了吗?”我默然,许久,他了然一笑:“属下明白。”
再后来,便看见子建日益消沉,终日饮酒吟诗。
父亲为此大为光火
另一方面,我地位巩固,离立储之日不远。
我知道司马懿做了什么,但我不能说,有些东西,已如流景,瞬息万变。
我只是开始害怕凝视子建的双眼,始终如一的清澈,映出我肮鄙的灵魂。
子建,我离你越来越远,子建,我想予你自由的翼,
却反而让你跌落深渊。
登基的日子,风和日丽。
坐在王位上,突如其来的寒冷
子建,我想要见你,却突然想起你已被我用莫须有的罪名下狱
这是不是就叫做作茧自缚
风从四面八方奔袭而来,我眼前一片迷雾
其后几年,我一直变动子建的封地,我要他远远离开
三弟死了,鸩酒;四弟死了,鹤顶红
所以,子建,从我身边消失吧
我是如此残暴不仁
东征孙吴之时,我经过子建的封地
他出来迎驾,伏在地上,避无可避
子建好像变了,有好像没有
无论怎样,我们都已回不去
我知他有极重的胃病,常痛到昏天暗地
在大门口,他蹙了眉,一手按在腹部,倚着门柱
我遥遥看去,只见一抹淡青,单薄荒凉
子建,对不起,子建,我们终是走到如此
回宫后,我一场大病,从此不起
浑浑噩噩中,我始终反复梦见他
他逆光站在远方,四周一片苍茫,寂静到只听见自己的呼吸
他与苍茫融为一体,模糊的身影在我四周闪动,我伸出手,一片虚空
他在消失前对我说:“二哥,我不恨你。”
于是就惊醒,泪流不止
就算所有人都不说,我亦清楚,我命不久矣
我曹子桓一生诸多喜悲,却唯有一件,让我在归去之时后悔莫及
子建,我有没有对你说过,生死契阔,与子成悦
呵,终究还是没有机会了
就此错过
曹植
少时总爱缠着二哥
二哥长我五岁,冷冰冰的,爱些许阴沉地抿着嘴.
每每被我馋的没法,便只极无奈地敲着我的头说:"子建,莫淘气."
我便笑得止不住.阳光刷刷的从枝叶间射进来,淋漓斑驳,温暖了我的少年.
二哥,你永不会知道,你的一句话,让我铭记至今
无论你如何无情,我亦不曾怨你.
二哥,只要你觉得好,一切足矣
清朗月夜,我被二哥拉去喝酒.
他双目尽赤,连声音亦变得粗哑.
"子建,我要得到天下."
他说这话时认真的可怕,眼睛里有我不愿去明白的情绪
许多年后,再想起那个月夜,忽然明白,二哥,从那时起,你我已注定别离
只是我看不破
后来,大哥战死沙场,二哥顺理成章地成为长子
他来找我,不用看,我亦嗅出他身上欢喜的气味
更清楚他登基路上最大的障碍是我
虽然我本无心天下
那日,退朝后,司马懿拦住我,附在我耳边低语:"三公子,主上......"说完,面上浮出一种掌握全局的微笑.
我心明了,脑中却一片空白,二哥,你要我如何?
恍惚间,我看到你少年时衣带当风的模样.
二哥,你终将我推向彼岸.
从此,我终日宿醉,政事荒废
这样,你的地位就稳固了吧
当你成为王,你我便是云泥之别,再无交集
你登基之日,便是我下狱之时
即使再不见你,也能描绘出你的意气风发
现在你有没有稍微想到我?我曾为你舍弃整个天下
此后,我被不断变更封地,一次比一次远离京城。
你终究没有杀我,只是将我放逐。
你要我见你一面亦不得。
直到传来诏书,你东征要经过我的封地。我心中飞入一只白鸽,扑扑地扇着翅。
是年,你39岁。
两鬓已是苍白斑驳,双眉一如当年紧蹙。
眼神刻尽沧桑。
你走向我,伸出手,却停在我脸前寸许。默然后,走进大门,不再回顾。
我只能愣在原地,胃突然翻江倒海的痛。
握紧左手,许久未修的指甲插进手心。鲜血汩汩流出,滴在沙地上,一瞬又不见了。
东征后,宫里就传来消息,说,你病了,卧床不起
而后,我做了一个梦
你仍是少年模样,目光忧伤的看着我。许久,许久,未曾启口,你就与天地一齐黑暗。
我知道,二哥,你要彻底撤离出我的世界了。
醒来后,我躺在床上笑到天崩地裂。
睿儿登基那天,我去了
他一如20年前的你,线条分明,轮廓坚硬。我见他立在你灵前,玉树临风。
一刹那,白日灼伤了我的眼。我捂住双眼,泪水却从指缝漏出,尽湿青衣。
恍惚间,我听见穿堂而过的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