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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结案 ...

  •   深冬的阴湿寒气如细密不绝的针,顺着衣袍缝隙钻进去,一点点刺入骨髓,连呼吸都裹着刺骨的冷意,呵出的白雾刚飘到眼前,便被风揉碎在廊下。宫墙的石瓦缝隙间,凝结的水珠悬若碎玉,在风里微微晃了晃,而后重重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冰碴。

      值夜的守卫立在廊下,藏青的衣袍上落了层薄霜,身影被廊柱上昏黄的烛火拉得细长,几乎要融进身后的阴影里。
      他枯瘦的手指捏着银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正静默地修剪着焦黑的烛芯,火星“噼啪”溅开,又迅速在寒风中熄灭,只在烛台上留下一点焦痕。
      跳动的烛火映在他浑浊的瞳孔里,忽明忽暗,倒成了这寒夜中唯一的活气,连带着他冻得发紫的唇瓣,都似多了几分温度。

      远处刑讯的惨叫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碎成无数尖利的回响。那声音时而尖锐如裂帛,时而低哑似呜咽,诡异地交织成某种重复的韵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无休止地循环。

      天应府内堂,燕辞静坐在冰冷的檀木案前,案上摊着半卷未看完的案卷,墨迹早已干透。他指尖无意识地捻转着袖口沾染的炭灰,那是在永宁宫蹭上的。

      窗外,惨白如霜的晨光艰难地穿过糊着云母纸的窗棂,在青灰色地面投下斑驳的格影,却连案前的寒气都驱散不了半分。

      “大人,三十七人俱已审完。”林焕捧着轻飘的名册,脊背绷得笔直,腰却弯得极低,几乎要贴到案面。

      “嗯。”主位上的青年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指尖搭在案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叩了两下,眼皮都未曾完全掀开,显然对这牵扯三十七人的审讯结果毫无兴致,只虚虚挥了挥手,示意副使退下。

      林焕身形微微一压,顺从地将名册收起,正欲转身却忽听身前人道。
      “那个宁王的探子在哪间牢房?”

      地牢深处的囚室阴冷刺骨,粗重的铁链死死缚住老太监玄玉枯瘦的手腕,将他高高吊起。

      骤然间,火把“啪”地亮起,橘红的光瞬间填满昏暗的角落。老人浑浊的眼珠猛地剧烈收缩,喉间当即挤出困兽般的呜咽,跳动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将沟壑纵横的皱纹衬得愈发狰狞可怖。

      “大、大人……”玄玉沙哑的嗓音里裹着止不住的颤抖,喉结在干瘪的脖颈上急促滚动,“老奴冤枉啊……”

      燕辞未发一语,只将腰间的刀鞘缓缓抵上老人的脖颈。他全然不理会对方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哭嚎,也不去看那双浸满恐惧的老迈眼睛,目光死死锁在刀鞘尖上光鲜的鎏金刻饰。火光掠过,金属的冷硬在松弛的皮肤上压出一道深深的凹痕。

      “宁王予你了什么好处?”

      “冤枉啊大人!”
      玄玉猛地挣扎起来,手腕上的铁链随之“哗啦”作响,额头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滚。

      “老奴与宁王从未见过面,真的从未见过!”他急得摇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慌乱,“老奴从净身入宫到如今三十余年,连王府的门槛都没踏过,更莫说好处了啊,大人……您明察,明察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底气渐失,到最后只剩喉咙里含糊不清的呜咽,像泄了气的风箱。

      燕辞忽然笑了,那笑声轻浅,却不带半分暖意,像地牢里吹过的阴风。

      刀鞘随着这声轻笑陡然向上一抵,死死卡住老太监的喉骨,让他瞬间喘不过气来,脸涨得通红。
      颈间那些斑斑点点的褐斑,因这骤然的受力被绷紧、拉长,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像是爬在皮肤上的蠕虫。

      “你侄子的前途?”他慢悠悠地问。
      玄玉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慌乱瞬间被惊恐取代,那点伪装出来的镇定荡然无存。

      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牢房里格外清晰,像破风箱般拉扯着。
      老人的嘴唇剧烈颤抖,泛着不正常的青白,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不住地转动,不敢与燕辞对视。

      “没、没有……”他的声音干得像晒裂的土,每一个字都裹着徒劳的辩解,“老奴对陛下忠心耿耿……”

      “玄玉,”燕辞直起身,打断了他的辩白,“你与宁王勾结,欲谋害安王,罪不容诛。”

      老太监突然剧烈扭动起来,枯瘦的身躯在铁链中拼命挣扎,手腕上的血痂被磨破,新鲜的血液渗出来,顺着铁链往下滴,落在地面的稻草上,晕开一个个暗红的圆点。

      “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
      他嘶哑的喊叫声中带着哭腔,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纵横的脸滑落:“小的虽与宁王有过联系,可小的并未——”

      求饶声戛然而止。

      玄玉的瞳孔骤然放大,像被撑到极致的铜铃,布满血丝的眼白狰狞凸出,脖颈处骤然喷溅出的热血如红雾散开,在斑驳的墙面上留下刺目的痕迹,像一幅扭曲的画。

      他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地抽搐,四肢僵硬地蹬了两下,嘴唇徒劳地无声开合着,像是想说些什么。
      或许是求饶,或许是辩解,但最终都随着重重瘫软在刑架上的躯体静默下来,只有铁链还在因惯性微微晃动。

      囚室里再次恢复了寂静,燕辞凝视着沿着刀身滴落的鲜红血液,细微的声响与不知何处传来的水滴声交融,在死寂中混作一处,不分彼此。

      “林焕。”
      燕辞忽然扬声,声音穿透牢房的死寂,在幽暗的空间里荡出微妙的回响,一圈圈扩散开去,令门外那缕原本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骤然一滞。

      门轴转动时发出“吱呀”的艰涩呻吟,像是许久未曾上油,刺耳得很。
      林焕应声迈进牢房,靴底踩过地上未干的血迹,暗红的液体被压开,在青灰石砖上印出一道浅淡却刺目的痕,随着他的脚步,一路延伸到案前。

      林焕垂首立在原地,双手贴在身侧,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案上的证词。

      那证词上的墨迹尚未完全干涸,纸页边缘还泛着湿润的水光,显然是不久前才写下的。
      一道暗红的血迹恰好溅在本该按手印的位置,如同一道狰狞的伤口,将规整的证词割开长长的一道痕。

      一身苍青色衣袍的青年背对着牢门而立,指尖捏着一方洁白的棉帛,正细致地擦拭着手中的刀。
      刀刃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寒光,流转间带着慑人的锋芒,尽管在林焕看来,那利刃本就光亮如新,不见半分污渍。

      “永宁宫太监玄玉玩忽职守,夜间值守时不慎跌落烛火,加之宫室老旧,以致走水,结案。”
      燕辞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手中擦拭的动作仍未停歇,棉帛在刀身上轻轻划过,留下细微的摩擦声。

      林焕垂着眼,目光落在地面的血痕上,恭敬应声:“是。”
      片刻后,林焕似是仍有顾虑,又忽地抬眼询问:“那皇上那边?永宁宫乃禁地,失火绝非小事,陛下恐会追问起火细节与玄玉的供词,若是……”

      他话说得隐晦,意思却很明显。玄玉的死太过仓促,供词更是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推敲。

      燕辞擦刀的手一顿,棉帛停在刀身中段。
      他转头睨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陛下那边我自会去解释,不劳林大人费心。”

      “……是。”林焕垂首应声,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对了,”燕辞的语气忽然转了个弯,带着几分刻意的玩味,林焕那副十足的恭顺模样,显然并未令他满意,“林大人今天可真是勤勉,天不亮就到了永宁宫。”

      “不过是想为大人分忧罢了。”林焕垂着眼,声音听不出异样。

      “是吗?”燕辞笑了笑,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既然林大人如此尽职,又对永宁宫之事如此上心,那本案的案卷就一并交于林大人完善了。”

      林焕默然:“……”

      摆明了不想费心编案卷的青年歪头看他,眼尾微微上挑,笑得眉眼弯弯,连声音都透着几分轻快,像极了捉弄人得逞的孩童:“林大人?”

      明明刚杀了一个替罪羊,此刻燕辞的笑容却不见半分戾气。

      林焕与那人柔软下来的眼睛对视片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无奈,缓缓点头,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命。
      “是,大人。属下定当妥善完善案卷,定不误事。”

      燕辞见他应下,唇边的笑意更甚,指尖在刀鞘上轻轻敲了敲,语气轻快:“那便有劳林大人了。”

      林焕略带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甬道尽头,把这没事找事的副使大人彻底打发走,燕辞脸上的笑意骤然收敛,只剩一片冷寂。
      他缓缓转身,目光第一次正对上那双老迈无神的双眼。

      不甘、惊恐、愤恨。

      燕辞顿了顿,终究还是伸手,用指腹轻轻将那圆睁的眼皮合上,动作轻得像对待一片易碎的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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