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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桃夭灼·少年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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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庆二十年的春深时节,金陵城仿佛被浸泡在了一瓮温软的、散发着甜香的酒醪里。连日的缠绵细雨初歇,天空像是被彻底浣洗过的巨大蓝宝,澄澈透亮,日光金箔般泼洒下来,将秦淮河的粼粼波光、画舫朱栏的精致雕琢、乃至街头巷尾行人脸上慵懒的笑意,都镀上了一层鲜活明亮的光泽。
慈恩寺后山那漫山遍野的桃树,似是约好了般,就在这一夜间酣畅淋漓地绽放开来。远望如云蒸霞蔚,粉白绯红交织成一片浩瀚的花海,灼灼烈焰般烧灼了半个天际,那蓬勃汹涌的生命力,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春风过处,落英缤纷,宛如天女散花,又似蝶群翩跹,拂了游人们满身满肩。花香并不浓烈,却丝丝缕缕,清甜沁人,与寺院中飘出的宁静檀香奇妙地融合,萦绕在每一个角落,引得城中游人几乎是倾巢而出,仕女如云,车马塞道。
这般几乎要将人魂魄都勾了去的盛景,终究是彻底撩动了少年们被规矩礼数稍稍压抑的心性。
"修远!修远!快些出来!莫要学那老夫子闭门造车,负了这千金难买的韶光!"赵明轩人未至声先到,一袭宝蓝色绣缠枝金莲纹的锦袍,在日光下亮眼得几乎有些嚣张。他步履轻快地迈进听竹轩,腰间佩戴的翡翠环佩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手中泥金折扇"唰"地展开,带着一阵香风,便要去夺林修远手中那卷《南华经》,"慈恩寺的桃花开得正好,再不去看,可真要'一片花飞减却春',零落成泥碾作尘了!岂不辜负了造物主这番心血?"
他话音未落,一个鹅黄色的娇俏身影便像只灵动的黄莺儿,几步轻巧地跳进了听竹轩,带来满室的活泼生气。孙婉清今日梳着双环望仙髻,簪了几朵才摘下的、带着露水的新鲜茉莉,发间点缀着细小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她穿着一身鹅黄底绣蝶恋花图案的齐胸襦裙,外罩一件轻薄的月白纱衣,腕间一对金丝缠玛瑙的镯子叮咚作响。她眼眸亮得惊人,如同浸在清泉中的黑曜石,团扇轻摇,声音又快又脆,如同玉珠落盘:"就是就是!修远哥哥,整日对着这些墨锭子和老古董,小心自己也成了块不解风情的小古板!听闻慈恩寺后山的素斋点心乃金陵一绝,那桃花糕做得跟真花儿似的,我们去尝尝鲜,好不好?"她凑近了些,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期待,身上清甜的茉莉香与室外飘来的桃香混在一处,竟是说不出的好闻。
怯生生跟在最后的沈思怡,穿着一身淡粉折枝玉兰的襦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她梳着乖巧的双丫髻,各簪一朵小小的粉色绢花,耳垂上戴着珍珠耳珰,随着她轻缓的步伐微微晃动。她立在门边光影里,像一株含羞待放的桃苞,细声细气地附和:"林哥哥,一起去吧?兄长他今日不得空,让我来问问……"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恳求。
林修远搁下手中的狼毫笔,他今日穿着一件月白云纹锦袍,衣料是顶级的苏绣,在光线下流转着低调的光华。墨玉般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在颊边,更衬得肤色白皙如玉。他缓缓抬起眼睫,那双总是带着疏离的眸子,此刻在春光映照下,竟似含着一汪清泉。目光缓缓掠过三位友人,赵明轩的跳脱不羁,孙婉清的热烈鲜活,沈思怡的娇柔怯弱,都是这沉闷春日里最鲜亮跳脱的色彩,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生命力。他心头那点因连日阴雨和外界纷扰而积郁的薄雾,似乎也被这明亮的生机驱散了些许。他微微颔首,唇角极难察觉地向上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声音依旧清淡,却缓和了许多:"好。"
"这就对了嘛!"赵明轩抚掌大笑,动作夸张,引得发间那支他强行簪上的桃花枝乱颤。他极其自然地想伸手去揽林修远的肩,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也不觉尴尬,自顾自笑道:"少年人当鲜衣怒马,诗酒年华!整日拘在书斋里有什么趣味?须得看看这外面的花红柳绿,才不负这大好春光!走!"
一行人说说笑笑出了林府高门,立刻便融入了街市熙攘欢腾的人流之中。赵明轩折扇轻摇,指着沿途景致侃侃而谈:"你们看这朱雀街上,近日新开了家绸缎庄,说是从苏杭来的时新料子,花样倒是别致。"他今日特意打扮过,宝蓝色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眉宇间自带一股风流意气,腰间除了翡翠环佩,还系着一个绣工精致的香囊,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孙婉清凑过去瞧了瞧,撇撇嘴道:"这颜色也太俗艳了,像是把整个春天的颜色都穿在了身上。也就你赵大公子看得上眼。"她说着,故意用团扇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要我说,还是清雅些的月白、竹青更衬气质,譬如修远哥哥这身,看着就清爽。"
"哟,孙大小姐倒是好眼光,"赵明轩挑眉笑道,手腕一抖,"唰"地合上折扇,用扇骨轻点孙婉清的团扇,"不过这般素净,怕是辜负了这大好春色吧?春天就该穿得鲜亮些,才不负这满城春色。"他说话时,眼睛微微眯起,带着几分戏谑。
"总比某些人穿得跟开屏孔雀似的强,"孙婉清反唇相讥,团扇"啪"地一下打开,轻轻拍开他的扇骨,鹅黄色的广袖随着动作飘拂,"也不怕晃了路人的眼。你说是不是,思怡妹妹?"她转头寻求支援。
沈思怡正小心地避让着街上的行人,闻言抿唇轻笑,细声细气道:"赵公子穿宝蓝色很是精神,孙姐姐穿鹅黄色也明艳动人,都、都好看的。"
"你!"赵明轩作势要用扇子敲孙婉清,却被她灵巧地躲到林修远身后。
"修远哥哥你看他!"孙婉清从林修远身后探出头来,朝赵明轩吐了吐舌头,发间的步摇随之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说不过就要动手,赵公子好大的威风!"
林修远被夹在中间,无奈地摇头,唇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阳光洒在他精致的侧脸上,长睫投下浅浅的阴影。他今日未戴冠,只用玉簪束发,几缕墨发被春风拂动,更添几分随性风雅。沈思怡跟在后面,看着他们斗嘴,也忍不住用绣着兰花的帕子掩着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少女的娇羞。
慈恩寺内,香烟缭绕,诵经声与钟磬声悠远庄严,自有一番净土气象。巨大的青铜香炉里插着密密麻麻的香支,青烟袅袅升起,融入湛蓝的天空。善男信女们虔诚地跪拜祈福,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味。而绕过大殿行至后山,则是另一番人间仙境的喧闹景象。粉白绯红的云霞铺满了整个山坳,春风温柔拂过,便有无数花瓣如雨般簌簌落下,拂了游人们满身满肩,发梢衣袂皆染清香。游人们三五成群,有的在花下品茶对弈,有的铺开毡布设宴,更多的是像林修远他们这般年纪的少男少女,嬉笑玩闹,享受着这难得的春光。
"哇——!"孙婉清惊喜地叫出声,提起鹅黄色的裙摆,像只终于被放出笼子的雀鸟,欢叫着扑进桃林深处。她在落花中轻盈地转着圈,裙裾飞扬,发间茉莉随之摇曳,腕间金镯叮当作响,"你们快来看!这株花开得最好!"她跑到一株开得极其繁茂的桃树下,那树枝干粗壮,花枝低垂,几乎触手可及。
赵明轩负手踱步过去,宝蓝色衣袖在粉白花海中格外醒目。他仔细端详着花枝,手指轻轻托起一簇桃花,故作深沉道:"此花枝干虬劲,花色艳丽,确实难得。不过嘛……"他话锋一转,折扇"唰"地展开,指向不远处另一株姿态清奇的桃树,"那边那株姿态更妙,你看它斜倚水边,疏影横斜,颇有'疏影横斜水清浅'的意境。"
孙婉清顺着他扇子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株桃树临水而植,枝干苍劲盘曲,花开得不如这边繁密,却别有一番清雅风姿。她嘴上却不服输:"哪里好了?花开得稀稀落落的,看着就冷清,还不如这株热闹喜庆。"
"所以说你不懂赏花,"赵明轩摇头晃脑,折扇轻摇,带起一阵微风,几片花瓣落在他的肩头,"赏花贵在品其神韵,不是看谁开得热闹。这株花虽繁,却失之雕琢;那株虽疏,却胜在自然天成。"
"就你懂得多!"孙婉清嗔道,捡起地上一片花瓣掷向他,却忍不住又多看了那株临水的桃树几眼。阳光透过花枝洒在她脸上,衬得肌肤莹润如玉,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因为专注而显得格外明亮。
沈思怡安静地跟在林修远身边,小心地避让着地上的落花,小声赞叹:"每株花都好看,像是约好了今日要开得最盛似的。"她仰头看着满树繁花,粉色的衣裙与桃花相映成趣,显得格外娇柔。
林修远微微颔首,目光掠过漫山花海,忽然轻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的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在这喧闹的花海中显得格外清晰。
赵明轩闻言抚掌笑道:"妙啊!此情此景,正合此诗!修远果然才思敏捷。"他转向孙婉清,挑眉道:"孙大小姐,可能接下一句?"
孙婉清瞪他一眼,却不甘示弱,略一思索便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有何难?"她扬起下巴,带着几分小得意,"本姑娘也是读过《诗经》的。"
赵明轩折扇一合,笑道:"倒是小瞧你了。"
几人说笑间,来到一处六角凉亭歇息。亭子建在高处,视野极佳,可将大半桃林收入眼底。亭边一株老桃树斜伸而出,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枝几乎将半个亭子都笼罩在花荫之下。微风过处,花瓣簌簌落下,如下了一场粉色的雪,有几片甚至飘进了亭中,落在石桌上。
"就在这儿用些茶点吧,"赵明轩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食盒,"特意让厨娘准备了桃花酥和杏仁茶,还温着呢。"
孙婉清眼睛一亮,凑过来看食盒里的内容。只见食盒分上下三层,上层是做成桃花形状的酥点,粉白相间,十分精巧;中层是几样时令水果,切得整整齐齐;下层则是一个青瓷壶,壶嘴冒着丝丝热气。"让我瞧瞧,可比得上慈恩寺的素斋?"她说着,伸手就要去拿桃花酥。
赵明轩故意将食盒往后一撤:"自然比不上,孙大小姐若是看不上,大可不用。"
"想得美!"孙婉清眼疾手快地抢过一块桃花酥,小心地咬了一口,酥皮簌簌落下,她连忙用帕子接住。桃花酥入口即化,内馅是细腻的豆沙,带着淡淡的花香。她眼睛弯成了月牙,嘴上却道:"嗯……勉强入口吧,甜了些。"
赵明轩摇头失笑,为她斟上一杯杏仁茶:"那就多喝些茶润润。"杏仁茶乳白香浓,表面飘着几朵小小的桂花。
沈思怡小口品着杏仁茶,轻声道:"这茶里加了桂花,真香。"她吃东西的样子极其文雅,小口小口的,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林修远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花瓣飘落杯中,在乳白色的茶面上打着旋儿。阳光透过花枝洒在他身上,柔和了平日清冷的轮廓。他执起茶杯,指尖如玉,与青瓷茶杯相映成趣。
用罢茶点,孙婉清又坐不住了,拉着沈思怡要去溪边看鱼。赵明轩摇头笑道:"真是片刻不得闲。"说着却也跟了过去,顺手将食盒交给随从。
溪水清澈见底,几尾红鲤悠闲地游弋其中,时而啄食水中的落花。孙婉清提起裙摆,蹲在岸边一块大石上,试图用手去够水中的花瓣。鹅黄色的裙裾铺在青石上,像一朵盛开的花。她伸长手臂,身子微微前倾,一个不稳险些滑倒。
"小心些!"赵明轩及时拉住她的手臂,无奈道,"这般毛躁,哪有点世家小姐的样子。"他嘴上说着责备的话,手上却稳稳地扶住了她。
孙婉清挣开他的手,脸颊微红,嗔道:"要你管!"为了掩饰尴尬,她故意撩起一捧溪水,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好凉快!"她笑着将水珠洒向空中,几滴水珠溅到了赵明轩的衣袍上。
赵明轩佯怒地瞪她一眼,却也没真的生气,反而蹲下身,也掬起一捧水:"确实清凉。"他转头对林修远道:"修远,不来试试?"
林修远站在稍远些的岸上,微微摇头,目光却落在溪水中的落花上,看着它们随波逐流,不知飘向何方。沈思怡则小心地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脱下绣鞋罗袜,将白皙的双足浸入溪水中,满足地轻叹一声:"真舒服。"
日头渐西,天空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红色。几人才依依不舍地准备下山。赵明轩提议从后山清幽的小径走:"这条路人少,景致也别有一番风味。"
小径蜿蜒在翠竹之中,与山前的热闹仿佛是兩個世界。高大的翠竹遮天蔽日,阳光被竹叶筛成细碎的光斑,洒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凉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带来阵阵清凉。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更显幽静。空气中弥漫着竹叶的清香和泥土的湿润气息。
"这里真好,"孙婉清轻声道,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这份宁静,"像是世外桃源一般。"她放慢脚步,伸手抚摸过路旁光滑的竹干。
赵明轩折下一片竹叶,放在唇边试了试,竟吹出几个清亮的音调:"小时候跟着家里的老仆学的,许久不练,生疏了。"他今日未戴冠,墨发用一根金丝发带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显得随性不羁。
"吹得真好听,"沈思怡轻声赞叹,眼中带着钦佩,"赵公子什么都会。"
孙婉清却道:"不过是些奇技淫巧,有本事吹支完整的曲子来听听。"她嘴上虽这么说,脚步却慢了下来,显然是想听。
赵明轩也不恼,笑着又吹了一段江南小调,曲调婉转悠扬,在竹林中轻轻回荡。他的手指在竹叶上灵活地移动着,阳光透过竹叶间隙洒在他带笑的眉眼上,竟有几分难得的认真。
林修远静静听着,忽然道:"这曲子……是《采菱谣》?"
"修远好耳力,"赵明轩惊讶地放下竹叶,曲声戛然而止,"正是家母幼时教我的江南小调。没想到修远也听过。"
"曾在古籍中见过曲谱,"林修远淡淡道,"此曲描绘江南采菱景象,轻快活泼,与你方才吹奏的韵味颇为契合。"
孙婉清难得没有出言打击,只是安静地听着,一双明眸在竹影中显得格外明亮。曲声悠扬,竹影婆娑,时光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温柔。
走着走着,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隐蔽的观景台。台子用青石砌成,围着雕花石栏,从此处望去,正好将山下的金陵城尽收眼底。秦淮河如一条玉带蜿蜒城中,万千屋舍鳞次栉比,在夕阳下镀上一层金辉。远处钟山含翠,江水如练,好一派壮丽景象。
"真美……"孙婉清情不自禁地快步走到栏杆边,倚栏远眺,鹅黄色的衣袖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从未从这个角度看过金陵城。"夕阳的余晖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发间步摇的流苏在风中轻轻摇曳。
赵明轩站在她身旁,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指点着山下景致:"你看那边,朱雀大街贯穿全城,尽头便是皇城。这边是秦淮河,画舫如织……"他今日未执扇,手指修长有力,指点江山时自有一股潇洒气度,"平日里在城中不觉,原来从高处看,竟是这般气象。"
沈思怡有些畏高,悄悄拉着林修远的衣袖,不敢太靠近栏杆。林修远轻声道:"无妨,我在这里。"他今日穿的月白袍子被山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身形,墨发飞扬,仿佛随时要乘风归去。
四人静静地站在观景台上,看着夕阳一点点西沉,将天边染成绚丽的橘红色。城中炊烟袅袅升起,与暮色交融在一起。远方的钟声悠悠传来,带着说不出的宁静祥和。一群归鸟从头顶飞过,投入远方的山林。
这一刻,所有的烦恼似乎都暂时远去,只剩下少年人间难得的宁静与美好。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生怕打破了这片刻的静谧。孙婉清难得安静地倚着栏杆,目光悠远;赵明轩负手而立,衣袂飘飘;沈思怡稍稍克服了恐惧,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林修远静立如松,眸光映着夕阳,流转着难得一见的柔和光彩。
然而,这宁静美好得近乎虚幻。他们并不知道,就在这片幽静竹林的深处,阴影正在悄然蔓延。远处的钟声依旧悠扬,却仿佛带着一丝不祥的预兆,在渐起的晚风中轻轻回荡。山下的金陵城华灯初上,点点灯火如同繁星落地,却照不亮那些在暗处滋生的阴谋与杀机。少年们的欢声笑语还萦绕在耳畔,命运的巨轮却已经开始缓缓转动,即将把他们带入一个完全不同的、充满血与火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