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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现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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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韶带来的联赛压力如同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暂时压在了心头。送走这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师后,公寓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城市喧嚣。
栀梦看着坐在沙发上,垂眸似乎在沉思着联赛事宜的柳晚卿,青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疼与好奇。她走过去,轻轻坐在柳晚卿身边,没有打扰她的思绪,只是安静地陪伴着。
过了许久,柳晚卿才仿佛从深沉的思考中抽离,抬眼对上栀梦的目光。那双异色的眼眸里,没有了平时分析案情时的锐利,也没有了面对亲密时的羞赧,而是一种罕见的、带着些许疲惫与空茫的平静。
“你……好像一直没问过我的过去。”柳晚卿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不经意间拂过琴弦的风。
栀梦微微一怔,随即温柔地笑了笑,握住她微凉的手:“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我不想逼你。”
柳晚卿沉默了片刻,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反手握紧了栀梦的手,站起身:“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她没有多说,拿起车钥匙,牵着有些不明所以的栀梦下了楼,再次坐进了那辆黑色的凯迪拉克XT5。
车子没有驶向繁华的市区,而是朝着海都市边缘,一个相对老旧的方向开去。最终,车子在一个看起来已经废弃很久、围栏生锈、内部杂草丛生的空地前缓缓停下。空地边缘,还能看到一些残破的地基和几段没有完全拆除的矮墙,昭示着这里曾经存在过建筑。
“这里……以前是彩虹岛福利院。”柳晚卿没有下车,只是透过车窗,静静地看着那片荒芜,声音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有记忆开始就在这里。名字是院长起的,说捡到我的时候,我裹着的襁褓上有个墨绿色的、像是晚霞映照卿云的图案。”
她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虽然简陋,却也曾有过短暂欢声笑语的地方。
“八岁那年,海都地震。”柳晚卿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微微泛白,“福利院……塌了。我被压在废墟下面一天一夜。”她没有描述黑暗、窒息、疼痛或者恐惧,但那种极致压抑的平静,反而更让人心悸。“后来被挖出来,命大,没死。但这里,没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语气淡漠:“留下了点后遗症,怕黑,怕密闭空间,怕……没有尽头等待的感觉。”
栀梦的心狠狠一揪,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后来,被转到了商特尼尔福利院。”柳晚卿发动了车子,驶离了这片承载着她最初噩梦的土地。她开车的样子很专注,侧脸线条在车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有些冷硬。
“商特尼尔的院长,不太喜欢我。觉得我性子太冷,不讨喜,像个……怪胎。”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弧度,“那时候,院里还有个女孩,叫言雯。她也很‘怪’,不喜欢跟别的孩子玩,总是一个人窝在角落画画,画一些谁也看不懂的、乱七八糟的图案,还信一些听起来就很古怪的、小众的‘神’。”
柳晚卿的语调在这里,有了一丝几不可查的软化。
“她不知怎么的,就黏上我了。我这个冰山旁边,多了个整天神神叨叨、画画的小尾巴。院里其他孩子都觉得我们是两个怪胎,正好凑一对。”她的目光似乎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到了很久以前的画面,“她会在别的孩子故意撞掉我的饭碗时,偷偷把她碗里的肉夹给我;会在冬天我被故意关在漏风的仓库外面时,想办法撬开锁,把自己也冻得瑟瑟发抖地挤进来陪我;还会……从院长办公室偷几块舍不得吃的巧克力,塞给我,说是‘供奉’给我的。”
“她拉我出去看夜海,黑漆漆的,只有风和浪的声音。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卿卿,小冰山,你知道吗?在汪洋下面,沉睡着我的信仰,一位完全没有记载的神明,和一个……很久没见的伙伴。’” 柳晚卿复述着这句话,语气里带着一丝当时未能理解、如今却已无人可问的茫然,“她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车子驶入了一片看起来档次不错的街区,最终在一所看起来颇为气派、带着明显私立贵族学校风格的中学门口减缓了速度。铁艺大门紧闭,里面是红砖尖顶的建筑。
“奇斯里科私立高中。”柳晚卿的语气重新变得冰冷,“靠着成绩和补助进来的。在这里,‘怪胎’和‘孤儿’是原罪。”
她开始用那种法医陈述尸检报告般的、极度冷静而详尽的语调,描述起那段黑暗的岁月:
“堵在卫生间,把拖把桶扣在头上;在课本和桌洞里塞死老鼠、用过的卫生巾;走在路上,会突然有男生围过来,用下流的话开各种恶心的玩笑,评价你的脸和身材,问多少钱一晚;造谣,说我跟校外的混混乱搞,说我身上有脏病……”
她的声音没有颤抖,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栀梦的耳中。
“最严重的一次,放学路上,被几个校外混混堵在巷子里。”柳晚卿的目光扫过校门口那条如今看起来安静平常的街道,“他们想强迫我,拍不雅照。是思无言,那个话痨又中二的家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像条疯狗一样跟他们打在一起。他脸上挂了彩,牙被打掉了一颗,满嘴是血,但硬是没让那些人碰着我。”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带着点客观评价的意味:“他家境其实也不好,父母早亡,靠姐姐拉扯大。脑子聪明,但穿着土,还总爱说些热血漫里的台词,在学校里也不怎么受欢迎。我们三个——我,言雯,思无言——算是‘怪胎’抱团。”
车子再次启动,驶离了高中,经过了海都大学的校门,最终开到了海都市公安局气派的大楼附近。柳晚卿找了个路边临时停车位将车停下。
“后来,我们三个都考上了海都大学。再后来,我进了市局,思无言也阴差阳错考了警校,分到了这里。”她简单带过了相对平稳的大学和初期工作生涯。
然后,她的语气再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那是涉及言雯死亡相关时,她无法完全控制的情绪泄露。
“言雯……在大学时,也跟别人谈过恋爱。”柳晚卿看着公安局大楼的灯火,眼神空茫,“我没什么感觉。她能找到喜欢的人,挺好的。我能接受她不喜欢我,但唯独……”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了后面的话,转而说道,“我接受不了她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车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柳晚卿将她二十多年人生里,最重要的几个坐标,以及其中充斥的孤独、欺凌、失去与坚韧,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摊开在了栀梦面前。
就在这时,副驾驶的车窗被敲响了。
两人转头,看到思无言那张带着痞笑的脸出现在窗外。他手里还拿着个文件袋,似乎是刚加完班。
柳晚卿降下车窗。
“哟,二位这是……兜风呢?”思无言咧嘴一笑,露出那颗曾经被打掉后补上的假牙,“柳儿,帮个忙,哥们儿快饿死了,能不能去旁边便利店给我买几个饭团当晚餐呗?老口味,你知道的。”他毫不客气地递过去几张纸币
柳晚卿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接过钱,解开安全带下了车,朝着不远处的便利店走去。
思无言看着她走远,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他拉开后车门,坐了进来,关上门,车厢内顿时只剩下他和栀梦。
他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目光认真地看着驾驶座后视镜里映出的栀梦的眼睛,声音是罕见的郑重,尽管依旧带着点他特有的痞气:
“栀梦小姐,刚才……谢谢你了。”
栀梦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思无言挠了挠头,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那铁树……柳儿她,前半生过得太他妈苦了。地震,福利院,霸凌……言雯走了之后,她基本上就只剩下一副空壳子了。都说苦尽甘来,可我他妈就没见她尝过‘甘’是什么味儿。”
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种兄长般的恳切与托付:“她新年都在解剖室或者那个冷冰冰的公寓里泡面凑合。万家灯火,没一盏是为她亮的。我嘴笨,也不会安慰人,以前还能硬拉她出去吃顿饭,现在……估计也拉不动了。”
他看着栀梦,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栀梦小姐,你……能不能……就在这片红尘里,在这万家灯火中,给她亮起一盏灯?不用太亮,能照着她,让她觉得这人间……还有点暖乎气儿,就行。”
他说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恢复了那副痞痞的样子,推开车门:“行了,我话多了。饭团来了,谢了啊二位!”
他跳下车,迎着买好饭团走回来的柳晚卿,接过东西,挥挥手,吊儿郎当地朝着市局大楼走去。
柳晚卿坐回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将找零递给思无言刚才坐的位置,有些莫名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栀梦:“他跟你说什么了?”
栀梦看着思无言消失在市局大门口的背影,又转头看向身边这个将自己沉重的过往平静道出、却似乎从未真正为自己要求过什么的恋人,青色的眼眸中仿佛有温柔的星河流转。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柳晚卿放在方向盘的手背上,感受着那微凉的肌肤下,沉稳的脉搏。
“没什么,”栀梦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如同许下一个郑重的诺言,“他只是说,饭团味道不错。”
车子重新汇入车流,载着两人,驶向那栋终于开始有了烟火气的公寓。车窗外,是璀璨的、属于海都的万家灯火。而其中一盏,正等待着为归人,长明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