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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12.9】《塞外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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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雪》
叶笑/文
楔子——三封信:
第一封:
陛下你好:
是的,你没猜错,又是我,现在在塞外孤苦伶仃孤家寡人没爹没娘没老婆没人疼的镇国大将军谢子姜。虽然我前天才写了一封信给你,但我还是觉得不够。因为你到今天还没给我一个音讯。
我从前年就同你说,我要成亲,我需要一个老婆,但是你一直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现在我都三十岁了,和我一个年龄的友人——包括你,儿子都已经活蹦乱跳到处蹦达了,唯独我还是个光棍。京城的姑娘这么多,你却都舍不得给我。我第一次求公主,公主寻死;第二次求丞相的幺女,丞相小姐半路翻墙逃脱;第三次退而求其次,求了兵部尚书的庶女,结果连一个庶女都和人私奔跑了!
现在我明说了吧,要么给我个老婆,要么我辞职不干你另外找人守边疆,你选吧。
——镇国大将军谢子姜
第二封:
陛下您好:
我叫舒岫云。我想您一定疑惑我是谁,我也是您明天即将召见,带着八百轻骑独入敌军后方、以八百兵力牵制敌军两年的舒六少,但非常抱歉的说,我还同时是舒家四小姐。
此刻,请您镇定,一定不要将茶喷到你对面的某位贵妃身上。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是我还是要坦白从宽。陛下,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是个如假包换的姑娘。
——化名舒六少的轻骑将军舒岫云
第三封:
罪臣舒岫云:
混账!这么大的事儿你不提前和朕商量的乱来,朕的江山已经沦落到要一个姑娘去拼命了么?!你这是欺君之罪,朕要罚你,重重的罚!你给朕流放的塞外去,嫁给镇国大将军谢子姜去!把他给朕安抚好了,朕就不追究你的责任了!
补充:其实谢子姜不错,长得帅,武功好,有钱有权很威风的。
兔崽子谢子姜:
混蛋!你居然敢威胁我!每天一封催婚书,格老子的,好多大臣都以为你在向我写情书你知道么!好了,我安排了舒家那个舒四小姐舒岫云嫁给你,她人不错,长得漂亮,知书达理,温柔贤惠,最适合相夫教子了。而且出身将门胆子大,和你在边塞生活应该会很和睦。现在我已经给你打包过去了,你给我赶快去接,要把姑娘气跑了,老子,哦不,朕就再也不管你的婚事了!
——终于想出办法的皇帝陛下
第一章
六月初七这一日,大宣国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那就是传说中“杀人如麻”“吃人肉喝人血”“被拒绝三次求婚”“听说这辈子都不会有女人嫁给他”的镇国将军谢子姜同舒家四小姐舒岫云成亲了。
这位舒家四小姐听说是个病秧子,长年累月不曾出门见人,听说性情也很是古怪,皇帝召见让她嫁给这个全天下女子都不愿意嫁的可怕男人的时候,她不但很开心的应了下来,还求了一道圣旨——如果谢将军打她,她可以还手,并且官方不准以‘她揍了谢子姜’为由让谢子姜休他。
这个圣旨很可笑,至少对谢子姜来说。
听说这个圣旨的时候,谢子姜笑得肚子疼,他觉得,他先揍舒岫云这么一个小姑娘、而且还会被对方反击这种事,那就是个天方夜谭。
然而当六月初七,他在新房里挑起他新娘子盖头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那道圣旨的意义。
此刻红烛燃得正旺,谢子姜死盯着面前一脸狐狸笑的新娘子,挑杆挑着喜帕的手微微颤抖。
在场所有跟着来闹洞房的兵士们都屏住了呼吸,过了好一会儿,军师陈善大笑起来道:“不愧是舒六少的姐姐,长得和六少真像!”
听了这话,舒岫云一挑眉,似乎在诧异什么。而谢子姜忍了许久那根弦终于“嘎嘣”一下断了,他怒喝一声,左手猛地捏成拳头,虎虎生威的揍想了面前新娘子的脸。新娘子手疾眼快,往床上一偏,右脚迅速一踹,然后在众人还没来得反应的情况下,一手在床上一撑,在空中一个回旋踢就将谢子姜踹到了一边。
谢子姜被这一脚踹了撞到了喜桌,同众人一起半天都回不过神来愣愣看着面前仿佛是突然变身般的新娘子,满脸呆愣。而新娘子则穿着那大红喜袍走到谢子姜面前,然后悠闲的环抱起双手,扬着一脸狐狸笑道:“谢将军好俊的身手。”说着,她又一一环顾了众人:“在下与谢将军及众位兄弟不过沙城之战见过几面而已,几位居然能将在下记得如此清楚,岫云佩服。”
所有人顿悟了。
陈善反应得最快,他立刻想起了那道圣旨,于是领头带着众将士连滚带爬的迅速跑出了新房,走在最后的那一位还很贴心的关上了洞房大门,留下了他们英明神武的将军在洞房里,独自面对他这位可能很是“凶狠”的老婆。
而在陈善们都离开后,谢子姜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颤抖着的抚上了自己脸上那个黑色的脚印,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面前看似娇弱的舒岫云,慢慢道:“你……打我?”
舒岫云继续笑得灿烂,微微弯了腰,向地上的谢子姜伸出了手:“相公,地上凉,小心着了寒气。”
谢子姜不回应,只是继续捂着脸,继续问:“你……居然打我?”
“嗯,是的,我打了你。”舒岫云笑得和善。谢子姜猛地一跃而起,挥拳揍向舒岫云,舒岫云迅速一闪,立定了身子微笑:“在下果然甚为了解将军……”
说完,她便撩起了袖子,挥拳揍向了谢子姜。
那一夜,谢将军洞房里是一夜不断“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等第二日早,天还没亮,谢将军便领着一双乌青的眼从新房里泪奔而出,冲向了自己的书房。还没进去就在门外大吼:“给老子备笔墨!快!!”
施了粉的舒岫云慢慢走了出来,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和那个一副小媳妇儿样的谢将军产生了明显的对比。于是陈善迅速站队,站在庭院里向舒岫云问安:“夫人早上好。”
“嗯,你是陈善吧?早上好。”舒岫云手负着长剑,对陈善点了点头。说着,又抬头看向了前方的正在书房里奋笔疾书的谢子姜,颇为感叹道:“将军真是好习惯,大清早的就起来练字,让只会打打杀杀的在下好生惭愧。”
“呃……将军大概,不是在练字。”看着书房里谢子姜那一脸委屈愤怒痛苦悲伤各种交杂出来的表情,陈善一脸同情道:“将军大概又在向皇上写恐吓信了。除了吓唬吓唬皇上,将军现在,也没什么乐趣了吧……”
第二章
谢子姜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个悲剧。
想当年,他还是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的时候,他失去了娶老婆的机会,在战场上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等他一回头想娶媳妇儿的时候,他发现全国敬仰他的少女能从边关排到京城,但愿意嫁给他的少女,却是连一根手指头的数都没有。
后来他好不容易娶了个老婆,结果这个老婆却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在他老婆面前,他觉得自己才是个女人。他打不赢她就算了,还在新婚第二天早上被她毫无颜面的打出了洞房。作为一个将军,如果不是因为他脸皮厚,他早就跑到青城关城楼上自尽了。
他打不赢她,骂不赢她,实际上,以他听闻的“舒六少”的事迹来看,他想,他脸皮估计也没她厚……
为了反抗,谢子姜打算对新婚妻子采取冷暴力。他吆喝着让下人将他所有的东西搬到书房,结果下人却是在一旁装聋作哑。谢子姜表示很愤怒,他敲打着桌子问:“你们聋了么?!”
所有人沉默不语,低着头继续装傻。
这时候,老管家从远处跑了过来,老远的就对众人吆喝道:“夫人说了,将军爱闹脾气随便他。大家可以搬了。”
这话刚完,所有人立刻笑逐颜开的搬起东西来。谢子姜愣愣的看着下人,他终于明白……他已经不是谢府的主人了。
这个认知让他很沮丧。他保持着这种沮丧的心情在书房一直呆到了半夜,其间他其实啥都没干,只是呆呆抱着枕头看着灯花,缅怀他没成亲前欢脱的岁月。
他不知他发呆发了多久,等他一回神时,便看到了窗外的明月。明月下,舒岫云着了浅蓝色的长裙,端着一碗热汤向他走来。
他不说话,警惕的看着她。她也只是笑,踏月走到他面前的书桌边上,将那药汤放在他面前,同他道:“你早些年受过些伤,积累了些病根,这药是我特意为你配了熬的,你便喝了吧。”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也不管他喝不喝,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谢子姜是个有原则的人,敌人的东西他从来不吃。所以他只是嗤笑一声,站起身就把那碗药汤砸了出去。
然而舒岫云很坚持。
她每天都送药来。除了送药外,舒岫云在其他方面也很坚持。
比如说她一定会等他吃饭。无论他回来得多晚,她都会饿着等着他。如果他故意不到饭厅陪她吃,她就带着菜到他的书房同他吃。
比如说她一定会每天在他身边呆上一个时辰。那时候常常是刚吃完午饭,她就漫不经心的提着一壶茶,然后带着一堆公文走进他的书房。这时候他通常在也在看公文,她来了,他也只是撇她一眼,从不同她交谈,然而她也从不理会他这种“冷暴力”,自己喝着茶看自己的公文,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有时候他口渴了,会叫下人的名字。但下人没进来,她就会先将茶杯递给他。一次两次,次数多了,他就只是伸手,然后就立刻会有不冷不热不浓不淡的茶递过来。
他和她就这么过日子。谢子姜其实不算个固执的人,于是遇到坚持的舒岫云,最后总是会跟着舒岫云走。
最后他还是每天喝她熬的药汤,因为他觉得还蛮好喝的。
最后他还是会和她一起吃晚饭,因为无论他怎么挣扎,最后还是要和她一起吃。
最后他还是每天跟她相处一个时辰,哪怕这一个时辰他们从来不说话。
友人说他真是娶了个好媳妇儿。
陈善众人常拿嫉妒羡慕恨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同他说:“啧啧,将军,有了媳妇儿后,衣服都不一样了。您今天看上去真是光鲜亮丽容光焕发。前几日我去将军府,真是各种温馨美好,完全不像以前那个狼窝,进去就觉得还在战场上没下班呢。”
一听这话谢子姜就会板脸:“谁说这是她的功劳?她就是个爷们儿!!”,接着转身又去找舒岫云闹别扭。
他闹别扭的后果常常是以被舒岫云打出门为终结。打完之后他就去找陈善们哭诉,陈善忍了他一次又一次,最后终于忍不住吐槽:“将军,您少犯点贱夫人就不打你了。”
于是……
于是陈善被打了。
第三章
谢子姜和舒岫云闹别扭的时光很漫长。
一闹就闹了个半年,等青城关堆满大雪,除夕那天的时候,舒岫云终于和他说:“子姜,书房寒气重,搬到卧室来吧。”。
谢子姜站在城楼上算一算时间,已经是大半年过去了。
谢子姜冷着脸问:“你让回去就回去啊?”
于是舒岫云就笑了,走上前拉着他的手道:“哪里是我让你回去就回去?我这不是求着你回去么?”
谢子姜冷哼一声,转过脸道:“那看在你求我求得这么可怜的份上,我不和女人一般计较,今天就让人搬东西过去吧。”
说着,他又低下头,问披着狐裘的舒岫云:“你冷不冷?我让人给你备个暖炉吧。”
“哪里有这么娇贵,”舒岫云低头轻笑:“唉,让陈善们都来府里过年吧,他们家里人在京城在得远,大家府上人都不多,来了热闹些。”
“府里的事我不管,看着办吧。”谢子姜拉着她的手,从城楼上走下去:“今年要求平安,让蒙匈人稳妥些才好,这次他们要再敢来,朝廷肯定要趁着兵强马壮钱多要我全灭了他们。”
“不好么?”舒岫云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灭了他们,以后边塞就不用担心了。”
谢子姜冷哼了一声,没有多言。许久许久,他终于道:“你在岭南的最后一战,没想过舒家军的归属么?”
“想过啊。”舒岫云微微一笑:“舒家军只为国而战,所以他们一直镇守在那里了。”
“是么?”谢子姜呼出一口寒气:“这么伟大,那你岂不是会看不起我?”
“看不起你什么?”
“看不起我胆小啊。”
谢子姜微微一笑:“我从不担心自己会死在战场。但我怕我死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蒙匈族如果灭了,下面该死的……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说完,两人都不再说话了。谢子姜伸出手拉着舒岫云,带着她往回走。他们两人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临到门前时,舒岫云突然同他说:“可是子姜,有些人生来的意义是为了死去,为了成全更多的人。”
谢子姜扭头看她,她正低着头看脚底下的脚印,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大半的脸,看上去就好像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干净而温柔。
然而他知道,她从来没有过那样美好单纯的幸福。当大宣国所有女孩子还在满怀心事偷偷写着小笺时,她已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年。
他犹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沙城之战,她率兵前来支援。长剑恍如惊雷一般,带领她的骑兵破开围阻,向他疾驰而来。当时她眼神清亮,带了满身的污血与伤痕,坐在马背上对他爽朗而笑:“小将舒六,前来支援。”
后来沙城之战大获全胜,所有人都醉酒相庆,她坐在暗处独饮。然后他走过去,与她碰杯,接着问她:“你这身子板看上去就应该是去文官的,怎么就来当了武将?”
她一手持着酒坛,一手撑着身子,坐在他旁边遥望着月亮,眼里似乎是有了醉意:“漠城城破之前,我正有门亲事,母亲说帮我去说说。那人我打小就喜欢的,一直喜欢。后来漠城没了,母亲也没了,舒家我这一支,除了我抱着剑躲在地窖书柜里躲了过去,其他都死了……”
“于是我就提着剑参军了……”
“当时我只有十五岁呢……我觉得,我已经够痛苦了,这世上一定有很多人,比我还痛苦。所以我得当个好将军,让大家都好好过日子。”
“那么,你喜欢那个人呢?”当时他问。
她却只是笑,静静瞧着他,笑得温柔而安静:“他啊……”
然而,却再没有多说。
她只是静静喝酒,然后将酒坛一放,跳上中间的台上,扬起了鼓棒,咚咚咚咚的敲响了军鼓。
那鼓棒在她手中转出朵花,鼓声激烈而昂扬,她合着那鼓声高声而歌,声音激昂,仿佛已是带了战场的深深血气
从那时候他就一直知道。
她还来不及见那江南的青山碧水,便已直视塞北的大漠荒原。
第五章
过完年后,没有几日,蒙匈族就打了过来。舒岫云早已做好准备,这一战也算打得轻松。
朝廷果然下了死令,要直接收了蒙匈族,不议和。
谢子姜拿着这封死令愁了好几晚,愁白了头都没想出其他办法。他拿着密令去见舒岫云的时候,舒岫云却只是瞧着他笑,不说话。最后谢子姜终于在名字自己媳妇儿完全不怕为国捐躯后,叹着气转身离开了。
有舒岫云这样坚持的态度在,半年后,蒙匈族就被逼近了绝境。
最后一战的前夜,所有的战士都在狂欢的时候,谢子姜和舒岫云的帐篷内,却是因为再一次争吵寂静无声。
“你一定要赢?”谢子姜再一次询问,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些疲惫。舒岫云却是坚定的坐在那里,眼都不眨的回答:“不是我要赢,是国家要赢。”
“你知道赢了以后我们这些武将要面对什么?”谢子姜看着她,眼里满是担忧:“这不是我一个人面对的,是你,我,陈善等所有人都要面对的问题,你懂么?”
“嗯,我懂。”舒岫云点了点头:“我们告老还乡。”
“大家爬到这个位置不容易。”谢子姜继续劝说,舒岫云却只是微笑:“我知道大家荣华富贵都来得不容易,可是,朝廷每年承担军饷不容易,百姓活得也很不容易。”
谢子姜微微一哽。可以的话,如果他有这个能力的话……其实他真的很想打她脸。
然而大概是他的神色真是太差了,以至于舒岫云也软了口气,上前了一步,蹲在他身前,静静握着他的手道:“子姜,只要我们主动走,陛下不会赶尽杀绝的。到时候我们老老实实拿着俸禄,再开一两家小酒店,再生些孩子,你想娶小妾,就多多的娶,我一定不多说一句。你现在不灭蒙匈,陛下只会更担心你,你和陛下多年兄弟情谊,不要因为这个毁了。”
谢子姜不说话,只是沉默着瞧着她。舒岫云握着他的手,继续道:“子姜,其实我想同你在一起,长长久久在一起。”
“因为你嫁给了我么?”
“不是。”舒岫云仰起头来,瞧着他英俊的脸,她微微一笑:“子姜,如果没有漠城一战,我早就来找你了。”
如果没有漠城一战,如果她一直只是舒四小姐,早在很多年前,她或许就已经嫁给他。
她还记得,是多少多少年前,她还只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他已是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那时她还住在京城,每一次她凯旋归来的时候,她都会在城头早早等候着他。
她从没有同他说过话,从没有让他知道过她的存在。唯一一次交集,也不过只是她离开京城到漠城前,故意站在他旁边,然后在他问了老板一句:“老板,这包子多少钱?”之后,扬声回答了一句:“一文。”
那是她唯一鼓起勇气同他说过的话,而他只是诧异的瞧了她一眼,然后转过头去。
后来她来到漠城,央求着母亲去说亲。母亲含笑着答应,然而第二天,城破,家毁,年少的她从此放弃一切温柔与幸福,带着那把长剑,从此与战相伴相随。
十年战歌,十年清苦,十年,与君再不逢。
她细细说着她的过往,谢子姜静静听着。
许久许久之后,谢子姜突然问她:“岫云,你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舒岫云抬起头来,诧异的看着面前眼里明显有着疼惜神色的谢子姜,过了很久,她终于告诉他:“还好,想着你,我就不辛苦了。”
——那是他们之间,唯一说过的情话。
那天夜里,他们睡在一张床上,靠得很近。
谢子姜同她说:“岫云,等这一次赢了,我带你去见我娘,以后你就有娘了。”
第六章
第二天出兵的时候,是谢子姜领军。
他带了十万大兵浩浩荡荡出征,临走前,他同站在军营前的舒岫云说:“等我回来。”
舒岫云说:“好,我等你回来。”
然后看着他们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舒岫云才回到军营。
她同唯一留下的陈善说:“带着挑选出来的兵马整军,你带一部分人留下,其余跟我走。”
陈善微微一愣,抬头不解的看向舒岫云。舒岫云却是将手拢在了袖中,远远瞧着谢子姜离去的方向,眼里满是温情道:“你按照计划通知将军,告诉他,我伪装成主力,引敌军到巨石谷,我会尽量消灭对方兵力,请他务必迅速攻占王营,然后转回来救我。”
“我在那里等他,一直到他来。”
“请您以自己性命为重。”陈善抬头,眼神坚毅。舒岫云微微一笑:“当然啊,我还等着和你们回去喝酒呢。”
然而陈善知道,她也知道,这不过,只是安慰之言罢了。
战场上,哪里又是她能说了算的。
和众人商议的方案,她带领六千精兵虚张声势,假装主力;谢子姜带领十万兵马从小道进去,攻占王营。此时王营兵力必然在全力围剿她,这样谢子姜就可迅速剿灭之后再前来接救她。
一切按着计划进行,她顺利将人引到巨石谷,蒙匈兵马全部驻扎在山上,将他们团团围住。夜色里,她带着人厮杀,长剑劈开一个又一个人重重的盔甲,她却是仿佛不会累一般,沉默的挥动着自己的长剑。
这次的六千人,都是报了必死的心来的。他们都已是没有牵挂之人,唯一的念头,不过就是以这热血之躯,灭掉那些让他们失去一切的敌族。没有人怕死,所有人只等待着天明,看着对方与自己一起倒下。
那夜的夜格外的漫长,到天明时分,巨石谷的血水已经如同小溪一般,踩上去的时候,足以浸湿鞋袜。舒岫云看着太阳升起,然后她就看见,山顶上,那写着“谢”字飘扬着的旗帜。
她身边已经没剩多少自己人,旁边的蒙匈人将她团团围住,她用剑支撑着自己,然后喘着粗气,仰着头看着那轮旭日下的人。
他驾马停在在山顶,银亮的盔甲在朝阳清冷的光芒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身后是那飘扬的旗帜,旁边是陈善。
他们都在那里,静静的瞧着她。
如此英武,如此俊朗,就和她很多年前所想的一样。
只是那时她还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从来只能在城楼上遥遥见到率军凯旋而归的他,只能在闺阁里想象他在战场上英明神武的模样。
而此刻,她却已是饱经沧桑。
她对他遥遥一笑,然后扬起剑,冷眼看了周边蒙匈人一眼,高喝了一声:“且战来!”
山顶之上,谢子姜紧紧握住缰绳,抑制住自己所有驾马冲下去的冲动,遥遥看着那人。
他似乎看到她对他笑了。
一贯的温柔明朗,没有任何怨恨与憎恶,好像他此刻这么静静看着她,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他终于忍不住心跳得飞快,几次跃跃欲试冲下去救她。
“将军!”陈善似乎是看出了他的不安,低喝了一声,沉声道:“那是陛下下的死令!将军若轻举妄动,今日舒将军若不死,便就是你们二人一起死!”
谢子姜轻抿着唇,陈善放松了一些身体,尽量微笑道:“将军,假戏做多了,便容易成真。其实您也并非真的多爱她……女人多的是,她今日死了,岭南二十万大军便不足为惧,不止陛下安心,您也可放心了……”
谢子姜不说话。
他只是觉得,有什么在努力的叫嚣,然而,他却不敢听那声音。
舒岫云不知道自己支撑了多久。
当第一把大刀砍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他驾着马冲了下来。
一时间,蒙匈人四处逃散,而她身边的几个高级将领则是泄愤般的往她身上砍来。她努力躲避,支撑,刺杀,最后终于在用剑刺入对方身体的瞬间,再也无力支撑自己,倒了下去。
她远远瞧见他,正驾马向她冲来。
然后他翻身下马,拨开她身边的尸体,将她从尸体堆里拉了出来。
她静静瞧着他,随后便轻轻笑开。
她努力扬起手想去触碰他的容颜,他便一把拉住她的手,按在了他自己的脸上,压着嗓子同她说:“你有什么话留下么?”
她张了张口,字音不清的告诉他了什么。
他默默听完,随后便模糊了眼笑了起来:“我告诉你,我不爱你,我也不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舒六少,所以我娶你,然后等你死了,我就可以成为朝堂唯一左右兵部的人,你明白么?”
“岫云,不仅仅是因为皇上给我的密令,而是从一开始我就一直在等你死。所以,就算死了,你也要一直恨我,知道么?”
“恨我恨到下辈子、下下辈子去……”
“然后回来找我报仇,好不好?”
谢子姜撑着笑,说得认真。舒岫云却只是轻轻一笑,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想,谢子姜,你个傻瓜……
她又想,舒岫云,你真是个大傻瓜……
其实她一直知道,她怎么不知道?
从她成为舒六少,混迹于朝堂时,她就知道,他从来不是她心目中那个保家卫国的英雄。
然而她从来不在意,不理会。只是一直默默喜欢他,从她的十三岁,到二十七岁。
时光似乎又回到她请皇帝赐婚的时候。皇帝对她说:“你代表岭南二十万大军,你嫁给谢子姜,朕无法放心。如果你执意要嫁,朕只能让你死。”
她犹记得,那冰冷的大理石板触碰到膝盖的感觉。她跪着回答,如此郑重:“臣愿以性命换与他夫妻一场。”
“多久的夫妻?”
“三年之内,臣必找一个合适的死法去死。”
只是可惜,他永远不知道了。
他永远不知道,她是这样爱她。从她那天真的少女时代,一直爱到这再悲惨不过的如今。
“将军。”
战事终于全部了结了。
陈善走到谢子姜面前,静静看着这个早已怀抱着女子僵硬了身子的男人,轻声呼唤:“我们赢了。”
谢子姜不说话,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用手指温柔的抹开她脸上的血迹,微笑道:“岫云,我们赢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像你一样,没家了。”
说着,就有眼泪掉了下来。
陈善愣愣看着他,谢子姜却是微笑着抱起那个女子,转身向自己的战马走去,慢慢道:“我得回去向那个混账写求婚书了,我媳妇儿死了,我又没媳妇儿了。不过这次,谁敢不嫁我我就真要去砍死她全家。这样的话,除了皇后什么的,全天下的美女都可以任我挑选了吧……”
“岫云……我明明不喜欢你的。”将那人抱在怀里,他低头看着她脸上的泪迹,将脸埋入她早已僵硬冰冷的颈间,嚎哭出声:“可是,我为什么就哭了呢……我明明不喜欢你的啊。”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那塞外无声飘落的大雪,雪满荒原,漫过她最后那沙哑的声音。
穿越漫长的时光与流年,她终于把那三个字,在临去前告诉他。
然后换他一滴眼泪,一世心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