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白月光了》云疏辞

16、番外一 江季云

　　我从未想过，生命会被标注期限。

　　当医生平静地告诉我那个诊断结果时，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解脱。胃癌晚期，十二个月。原来这就是答案，解答了我长期以来无法言说的疲惫和疼痛。

　　走出医院时，上海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蒙上了一层磨砂玻璃。我站在人行道上，看着车流穿梭，行人匆匆，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陌生而遥远。每个人都在奔向某个地方，每个人都有未来可言。

　　除了我。

　　回到那间空旷的公寓，我站在落地窗前许久。金茂大厦的尖顶在雾霾中若隐若现，我曾经无数次驾车从它脚下飞驰而过，追逐着风与速度带来的短暂解脱。而现在，连那样的时刻也变得奢侈。

　　疼痛在夜晚如期而至，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我的内脏，毫不留情。我蜷缩在床上，冷汗浸透睡衣，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孤独从未如此具体，具体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重量。

　　我开始整理东西。不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存在的质疑。如果注定要消失，至少要消失得整洁体面。赛车模型、奖杯、照片……每一样物品都提醒着我曾经是谁，而那个“谁”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

　　然后，他来了。

　　姜逸晨。那个名义上是我弟弟的陌生人。他的眼神里没有我早已习惯的怜悯，只有一种笨拙的好奇和难以掩饰的吸引力。这让我感到意外，甚至有一丝可笑。

　　他试图靠近，用各种笨拙的方式。那些刻意的“偶遇”，那些放在门口的粥，那些欲言又止的关心。我冷眼旁观，像研究一个有趣的标本。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个将死之人产生兴趣？

　　直到那个雨夜。

　　疼痛来得格外凶猛，我靠在卫生间冰凉的瓷砖上，几乎失去意识。敲门声固执地响着，我最终无力拒绝。他闯进来，看到我最不堪的样子，却没有露出我预期的表情。

　　没有惊恐，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几乎可以说是愤怒的关切。他为我擦拭冷汗，喂我吃药，动作生涩却认真。那一刻，我筑起的高墙出现了一丝裂缝。

　　我开始允许他靠近，一点点地。像驯服一只野性未泯的动物，谨慎地试探，随时准备撤退。但他出乎意料地耐心，从不越界，只是安静地存在，像月光一样不容忽视。

　　他叫我“阿季”。从未有人这样叫过我。父母叫我“季云”，朋友叫我“江”，对手叫我“江少爷”。而这个突如其来的“弟弟”，用那样自然的语气唤出这个亲昵的称呼，仿佛我们真的血脉相连。

　　我发现自己开始期待他的到来。不是因为需要照顾，而是因为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不是看一个病人，而是看一个完整的人。在他的目光中，我暂时不再是那个被癌症蚕食的躯壳，而只是江季云。

　　赛车场是我要求去的最后一次。引擎的轰鸣声中，我几乎能忘记一切。速度带来的眩晕感掩盖了疼痛，自由的错觉如此甜美，让我甘愿付出加倍的痛苦作为代价。

　　他坐在副驾驶座上，脸色苍白却坚持不喊停。那一刻，我看到了他性格中与我相似的固执。也许这就是他对我执着的原因——我们在本质上是一类人，都执着于不可能的事物。

　　海边看日落的那天，我知道自己状态很差。疼痛像背景音一样持续不断，但我需要看到那片海。需要确认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辽阔的存在，不会因为某个生命的消逝而改变。

　　他跟来了，像个固执的影子。我本该感到恼怒，却意外地安心。当疼痛突然加剧时，我捕捉到他眼中的恐慌，那比任何止痛药都更能让我保持清醒。

　　不要可怜我，阿晨。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要你记住的是我面对疼痛的样子，而不是被疼痛打败的样子。

　　他读诗给我听的声音很好听，低沉而温柔，像夜色一样包裹着尖锐的痛楚。那些古老的词句突然有了新的意义，关于爱情，关于生命，关于失去。我闭上眼睛，假装睡着，只是为了多听一会儿他的声音。

　　茉莉花是他发现的我的又一个秘密。那种洁白而芬芳的小花，总是让我想起生命中最简单的美好——短暂，却热烈。他为我种了满阳台的茉莉，细心地照料它们，仿佛那些花儿是我的化身。

　　多么傻气，又多么令人感动。

　　疼痛日益加剧，像一只不断收紧的巨掌。药物逐渐失去作用，每个夜晚都变成一场与无形敌人的搏斗。我开始咯血，最初是零星几点，后来变得频繁。我小心地隐藏这些证据，不愿看到他眼中的恐惧。

　　但他还是发现了。那一刻他眼中的痛苦几乎让我后悔自己的隐瞒。为什么要让这个年轻人承受这些？他本该享受大学生活，谈恋爱，追逐梦想，而不是守着一个将死之人，见证生命最不堪的过程。

　　我试图疏远，鼓励他多去学校，少回上海。但他每次离开时的眼神都让我无法坚持。自私如我，依然渴望那份温暖，那份让我暂时忘记病痛的关注。

　　他送给我的手机里存满了他的照片和视频。校园里的银杏树，西湖的落日，食堂的饭菜，课堂的笔记……他正在以这种方式邀请我进入他的生活，尽管我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

　　九月的一个凌晨，疼痛格外剧烈。我盯着手机屏幕，他的号码就在最近联系人首位。理智告诉我不该打扰，但孤独像潮水般涌来，最终我按下了拨号键。

　　他的声音立刻传来，带着睡意和担忧。我借口说喘不过气，其实只是想听他的声音。他为我读诗，声音通过电波传来，奇迹般地缓解了疼痛。那一刻我意识到，我对他的依赖已经超出了预期。

　　礼物是我最后的任性。我知道这些举动会暴露我的脆弱，但我需要这样做。需要为他留下些什么，证明我曾经存在过，证明这段关系不仅仅是病人与看护者。

　　那件大衣很适合他，他穿起来一定很好看。那支钢笔会让他的笔记更加流畅。那些书……希望他偶尔翻阅时能想起我。每件礼物都是一句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一个无法实现的承诺。

　　当他看到那幅海边的画时，我捕捉到了他眼中的泪光。很好，我要的就是这个——不是同情，而是真实的感动。我要他记住的是那些美好的瞬间，而不是病房里的惨淡光阴。

　　月光很好的那晚，我知道时间不多了。疼痛已经成为常态，呼吸变得困难，每个动作都需要极大的努力。但月光太美，美得让我不甘心就这样睡去。

　　我告诉他关于济南的冬天的梦想。老舍笔下的那座城市在我脑海中如此鲜活，仿佛我真的去过。雪落在青石板路上，泉水冒着热气，整个世界安静得像一幅水墨画。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但说出来就好像分享了一半。

　　他承诺会带我去，明知不可能却依然许下诺言。谢谢你的善意谎言，晨晨。有时候，谎言比真相更加温柔。

　　最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望着阳台上的茉莉。它们顽强地开着，仿佛在嘲笑死神的无能。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成为我感知世界的主要方式。嗅觉是最后消失的感觉，他们说。那么茉莉的香气或许能陪我走到最后。

　　他为我弹琴的那晚，我知道是告别的时候了。旋律很美，像月光一样流淌，包裹着所有的疼痛和遗憾。我在心里默默和应，为这首无名的曲子填上歌词：谢谢你，对不起，再见。

　　疼痛突然减轻了，像退潮的海水，留下奇异的平静。我知道这不是好转，而是终点前的假象。身体变得很轻，仿佛随时会飘起来。我努力聚焦视线，想要最后记住他的样子。

　　睫毛真长，眼睛像深夜的海，盛满了我从未见过的悲伤。不要悲伤，晨晨。这对我来说是解脱。

　　最后的气息离开身体时，我仿佛闻到了茉莉的香气，混合着济南冬天的初雪的味道。然后是一片温暖的光，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自由。

　　我终于理解了生命的悖论：只有在失去一切的边缘，才明白什么最重要；只有在无法拥有时，才懂得渴望的滋味。

　　如果有来生，我想在健康的身体里遇见你，阿晨。不是在病榻旁，而是在赛车场，在海边，在开满茉莉花的阳台上。那时我会好好教你如何漂移，如何感受风的速度，如何珍惜每一个瞬间。

　　但此生至此，已无遗憾。

　　谢谢你的陪伴，谢谢你的眼泪，谢谢你不曾说出口的爱。

　　现在，我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