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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黄粱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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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酲到家后发现家里的灯是亮着的,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那个许久不回家的人回来了。
她的母亲,穆林。
“小酲,回来了?”此时穆林靠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边抿唇边道。
她和杨酲的父亲杨无复一同经营一家平面设计公司,两个人都是工作狂热分子,如果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穆林回家的日子有三十五天,那么杨无复回来的天数就是她的零头。好在公司这几年运转良好,最近还下设了分公司。秦浥出事后,穆林从外地赶回来,名义上是为了了却养子的后事,但实际情况是她把所有事全权交给了律师,自己倒是没怎么过问。
这点杨酲并不奇怪,她从前也不怎么过问。包括自己的亲生孩子。
杨酲将书包摘下来放在座椅靠背上,头也没抬地说:“什么时候会喝酒了?这次回来待几天?”
穆林从前从不喝酒,也不执着于保养和打扮,随着年龄增长,她年轻时清纯的魅力逐渐消减。而最近几年,杨酲每次见母亲都觉得她变了一些,比如如今妆发精致、衣着不凡,走在路上她或许会被人认为是三十岁的人吧,其实已经五十多岁了。
杨酲抬了一下眼睛,扫视茶几。嗯,现在还烟酒俱全。
“三天,”前一个问题穆林直接略过,她平淡地说,“不过我的律师会一直在这里,直到事情了结。”
“嗯。”杨酲道,“你就没别的想说的了?”
穆林看了他一眼,“……我们快要离婚了。”
这个结果杨酲也不会感到诧异。自己的父母早些年便貌合神离了。在杨酲和秦浥还小的时候,一家人尚且住在老家的老房子里,每当父母吵架时,他都会和秦浥躲进阁楼里,那时候阁楼就是属于他们的“秘密基地”。从前杨酲听过亲戚讲自己父母的故事,据说当年母亲已有婚约在身,谁料在工作单位意外和刚来上班的父亲相识相爱,最后无奈家里退了婚,母亲这才和父亲缔结姻缘。
当时一时冲动,结了婚两个人才发现很多事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美好,即便是互相选择的双方也不一定可以成为神仙眷侣,最后难免要面对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问题。杨无复认为自己需要握住时代的脉搏,他不断向上攀爬,而母亲则希望儿女双全,幸福安康,平稳度过一生。后来二人的观念愈发极端,杨无复可以为了事业抛弃家庭,并且希望穆林和她一样,于是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她的身上,从前母亲性子软,大多时候选择“服从”,但长期的“压迫”与“被压迫”导致二人分歧越来越大。杨酲后来听了些风言风语,说是前些年家里出了事,母亲的弟弟离世,这和父亲有一些关系。如今二人的关系已到了冰点,如果不是有孩子傍身,或许他俩早就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什么时候?”
“等你大学毕业吧。”
这句话似乎是要给足杨酲面子,但杨酲从前觉得自己是父母的拖累,现在她这么说他只会更这么觉得。
“有必要么?”杨酲不领情,坐在穆林旁边的沙发上,“我马上就成年了,成年后你们就可以离婚,到时候还少很多麻烦事。”
“有必要。”穆林拆开烟盒想要抽一口,当看到杨酲的眼神时手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收了回去,“离婚归离婚,但工作照常。我这次回来还有一个原因,之后我会带着我的人接手分公司,最近几年我会为你存一笔钱供你毕业后短期内的消费。”
杨酲眼皮跳了一下,他很想说“现在装什么母慈子孝,早干什么去了”,但话在嘴边又收了回去,“谢谢。”
“另外你父亲让我给你带话,问你现在有没有明确的志愿大学和专业?”
相比母亲,杨酲更讨厌谈及父亲。或许在很久之前,久到那时候秦浥还没来这个家,母亲尚且是杨酲唯一的依靠,而父亲则完全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缺失,仿佛是一个透明人,他和父亲的聊天记录也只有“转账”和“收款”两种形式,而且转账数目是经过精确计算的,几乎是不允许杨酲多花一分钱的程度。后来杨酲再大一些,加上还有秦浥在身边的缘故,转账数目日益增多,父亲似乎也不再追求计算这两个孩子一年究竟要花多少钱,每次给他们转的钱都会富余很多。
同样的,每次父亲回来,和杨酲的对话也只有两种内容,要么是当今国内外金融财政、新闻要点,要么是两个孩子的学习问题。
杨酲和秦浥的成绩一开始便是旗鼓相当的,只不过擅长的科目不太一样,就像秦浥更擅长物理,杨酲可能更偏向化学。
关于择校,杨酲还没考虑过太多,他老实答道:“没有。”
“你应该知道你父亲什么意思,他应该是希望你接手公司。”穆林道。
“你知道……”杨酲皱眉,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我知道你不想跟他共事。”穆林道,“但对你来说这的确是个还不错的选择,至少可以保证你的经济来源。”
“学校都有活动和竞赛,我之前也得过很多奖金。”杨酲的意思是“我靠自己也可以好好活着”,但他不想这么说,总觉得这话显得自己太幼稚。
但在穆林和杨无复眼中,或许只要他脱离既定的轨迹选择自己运行,他都是幼稚的。
“那些钱算什么?”果不其然,穆林轻笑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把笑容收住,“不过我不是来劝你听你父亲的,我只是传个话,至于怎么选要看你自己。我好心提醒一下,很多时候做选择不是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而是看你有没有能力这么选。”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直到杨酲再度开口:“你说了这么多关于我的,怎么不说说你自己?”
“我嘛,没什么可说的,老样子罢了。”
杨酲顿了一下,问出了那个他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你后悔生下我吗?”
穆林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什么都没说。杨酲知道,有些答案就在这无声之中。
不过相比后悔生下他,或许母亲更后悔的是当年悔婚,和父亲走到了一起。杨酲这么想道。
在察言观色方面,穆林的确有些过人之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肯定觉得我后悔了,你肯定更认为我最后悔的是当年没有选择婚约对象而是选择了杨无复。但如果我选择另一个人,难道就会有很好的结局吗?”
杨酲愣住,看向她。
“以后再聊这个。”穆林笑了笑,“你晚上吃什么?我给你做?”
“我吃过了,你吃,不用等我。”杨酲起身,准备回房间。
“你不问问秦浥的事吗?”
杨酲觉得穆林这话问的可笑,无非就是想彰显一下自己还是个“母亲”,表示一下应有的关怀罢了,但他没心情再陪穆林演戏,“有什么好问的?”
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偶然一天秦浥驾着小船来到杨酲的岛屿上,从此这艘船便停靠于此。但如今这艘船被风浪刺穿,秦浥也消失不见。
“你说了那么多,我只想奉劝你们一句,以后别一时兴起做一些决定了,因为你们根本不会负责到底。”
“你觉得我们收养秦浥是一时兴起?”
“难道不是么?”抛下这句话,杨酲已推门进了卧室,把外面的一切声音隔绝在门的另一面。
“为什么不吃饭?”秦浥的声音终于响起。
杨酲从口袋里将钥匙拿出来,上面挂着的沙漏吊坠里的沙是灰色的,他定睛片刻,突然看到沙子似乎闪了一下,但光芒瞬间消失不见。他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他实在太累了,于是转身趴在床上,顺手拉了拉身边的被子,眼睛很快闭上,语气低沉,“太累了,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睁开眼道:“你不是要离开一段时间么?事情处理完了?”
“没,我回来看看你。”秦浥有点欲言又止,但还是说道,“其实……其实穆姨有很多苦衷。”
眼皮很重,像许久没来得及休息,杨酲半阖着眼睛,什么都没说。
他进门时便没有开灯,房间一片黑暗,只有侧对着写字桌的窗子能透进一点点光。窗帘是灰蓝色的,和房间一样暗沉。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杨酲马上就要陷入梦里时,他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喘不上气,想翻身动弹身上却好像有千钧重。他拼命想睁开双眼,却在眼睛完全睁开前用余光瞥到一个黑色的残影。
他这是遇到鬼压床了?
秦浥的声音恰好响起:“对不起。”
……好吧,秦浥就是那只“鬼”。这么说倒也不算错。
杨酲坐了起来,抬手开了台灯,“你干什么?”
“我只是想抱抱你。”还挺理直气壮。
兴许是起身时用力过猛,这会儿杨酲觉得太阳穴一阵刺痛,而痛处又在下一秒有了诡异的按压感。
“你……”杨酲无语极了。
按压感顿时消失,秦浥像是做了什么天大错事,连声音也变得慌乱:“……你不舒服,是不是病还没有完全好?”
从快到家到现在,杨酲一直觉得头晕,还伴着一些食欲不振的感觉,尤其是和穆林说完话之后,他现在不止身上难受,心里更难受。
“你让我安安静静睡觉我就会很舒服。”杨酲不耐烦地说,“以后不要抱我。”
秦浥的声音消失了,此时杨酲觉得房间安静极了。明明是他自己要求的,此时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再次躺在床上,关灯闭上眼睛,眼角却滑落一行眼泪。
泪水就要落在被子上,却被什么东西及时抿去了。
“对不起。”杨酲突然开口,他在为刚刚的态度道歉,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随便吧。杨酲这样想,却觉得更难受了。心口像是憋着一口气。
睡意昏昏沉沉地袭来,黑暗依旧重压上身,却没有了刚刚窒息的感觉,杨酲看到了一片空旷的黑色。
梦里,杨酲回到了那个雨夜。
“哥,你是不是发烧了?”
一双温热的手抚上他的额头,他不用想也知道这双手是谁的,但在梦里,他还是不受控制地转了头,与那双明媚的眼睛对视。他喜欢那双眼睛,从第一次见就喜欢上了,但他谁也没有说。
教室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晚自习下课前一分钟班主任特地来班里一趟,通知走读生早点回去,雨就要下大了。
“走,我们快回家,这个点小区的门诊还不关门。”秦浥握住他的手腕,语气毋庸置疑。
“你今天不是约了竞赛老师加训?”
“不重要,我们先回家。”
“好不容易才约上的,你快去吧。”杨酲轻推了一下秦浥,“现在温度应该不是很高,我自己可以回去。你要是不去我就不回家了,就坐在这里。”
……不,我要和秦浥一起回去!现在就要回去!
梦外的杨酲挣扎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秦浥只好转头求助同班同学:“既白,你能帮我照看一下我哥吗?他不太舒服,麻烦带他去一下咱们小区门口的门诊,让他输上液就行,我这边结束就赶紧回去。”
“我都多大人了……”杨酲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接受了这样的提议。
郑既白,二人的同班同学,这学期刚转来的学生。听说之前在京城上学,这次来是家人工作调动的原因,不过他只待一个学期,下学期就走了,来这儿纯属体验生活。来到这个城市,郑既白恰好住在杨家所在的小区,而在班里他第一个认识的同学就是秦浥,算是比较有缘分了。
杨酲听见郑既白说:“嗯,我们走了。”
他想要拒绝,但什么都做不了,如提线木偶般看郑既白和自己离开,喉咙里的声响徒劳地淹没在空气里。
像冰川轰然崩塌,杨酲无力地在心中哭泣。他多想放肆痛哭一场啊。
现实里,郑既白一路无言。但在梦里,他们刚走两步,身边的同学三三两两结伴而去,郑既白突然开了口,却没有看向杨酲,“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杨酲当然说不了任何话。
这个“郑既白”停下脚步,“转头,趁现在你还能看到他。”
突然间杨酲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再是软绵无力,他似乎拿到了这幅躯体的主导权,可以随意支配任何一个器官。杨酲立刻转头,他看到秦浥的背影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那人离开了,和人聊天时的笑声却留在了走廊里。
“秦浥!秦浥!”杨酲大声呼喊,企图叫住那个就要离开的人,他伸手想要抓住秦浥,手腕却被人抢先拽了回来。
“你做什么?!”杨酲大惊失色,难以置信地看着“郑既白”。
“你碰不得,他听不到。你救不了他。”说这话时,杨酲看到“郑既白”的眼睛晦暗不清,只是一瞬间,他的第六感认定这个人不是郑既白,但他也说不出对方究竟是谁。
正如这人所说,秦浥自顾自地向前走,转身就要消失在楼梯拐角,没有回头。杨酲不信邪,甩开手腕上的手,拼尽全力去拉开楼梯间的门,就在快要抓到秦浥时,手指猛然传来一阵灼烧感!这股灼烧之意从指尖直达心脏!
“呃啊!”紧接着,巨大的冲击击退杨酲,他退到走廊里,应声倒地。
一瞬间,走廊里方才还在嬉戏的同学全都停止动作了,放学的喧闹声戛然而止。
时间似乎被按下了停止键。
只有“郑既白”,他朝受伤的杨酲走来,朝地上的人伸出手。
杨酲抬头,那一刻他终于看清了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
他的瞳孔蓦然放大。
窗外是浓郁的墨黑色,树影婆娑,却再也听不到任何风声雨声。
多么静谧的夜啊。
缓缓醒来,杨酲看了一眼时间,01:15。明明只做了一个梦,还是片段,竟然睡了这么长时间吗?但他没仔细去想,起身开门,客厅坐着的人不见了,兴许是离开了,也或许是睡觉去了。
杨酲轻声开口,“秦浥,我做梦了。”
期望的那个声音没有响起。看来他是去忙他说的“那件事情”去了。
杨酲给自己倒了一杯矿泉水,缓缓走至主卧前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他轻轻打开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看来母亲真的离开了。
明明只是在这里待三天,却连主卧的门也不愿意进。看来她是真的痛恨这里啊。
他回到卧室,靠在窗边看楼下。公园里刚刚装上了灯,此时看去荧光点点。
杨酲从来都不喜欢那个公园,因为每到夏季那里就会有很多昆虫,他讨厌虫子,而冬季那里又显得异常荒凉,没有人喜欢那个地方的,除了偶尔喜欢抄近道上学的学生。
他将窗帘拉好,使之不会泄露一点点外界的光。
“秦浥,对不起。”
杨酲自认性格差劲。从前,秦浥纵容他、护着他、处处爱他,而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对不起”,或者“我爱你”。在这个家里,唯一会容忍他的臭脾气的人已经死了。他的心也随之死去了。
很多话从前没有来得及说,现在想说时却再也没有人留在原地等候了。
在杨酲身后的书桌上,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沙漏忽然闪烁起微弱的蓝色光芒,直到最下面那层灰沙消失,光芒也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