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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第三人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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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浥刚拿到这本日记簿时觉得十分新奇,但心底又有些失落,因为它没什么重量,封皮陈旧甚至还缺了一个角,上面覆盖了一层灰,手摸上去会印上一个手印,日记簿里面同样缺张少页。新奇是因为这是白雱送他的,白雱总不会送他一个破本子来安慰他;失落是因为它实在难以入目。
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意外发现这个破本子自动收录了他和那个人的共同回忆。他开始觉得这个本子就是他在人间的牵挂,他的爱和希望,他的全部。
但现在他却忘记了过去发生的很多事。
“现在我读这些文字只觉得很陌生。”秦浥笑道,“好像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在他身旁男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男孩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那肯定了,你先前的记忆都被清除了。我早说过你留着这个日记没用,怎么不烧了算了?”
秦浥白了他一眼,“这么珍贵的东西你说烧了就烧了?你对得起白雱么?”
“可你留着真的没用啊?”
“当小说读吧,还挺有意思的。”秦浥晃了晃手里的日记簿。
“我看看,”男孩忽然跳起,一把抢走秦浥手里的东西,翻开了第一页,“这写的都是什么?‘我在时间尽头处爱你’……是你以前的爱人?那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忘了,早就不记得了。”秦浥无奈道。
这样的秦浥男孩还是头一回见,他饶有兴趣地继续追问:“哎,如果给你一次机会,你有没有什么想对他说的话?”
“没有。”秦浥根本没给他这个面子,将日记簿抽走,“行了,给我吧。一会儿我还得去出任务。”
见秦浥走远,男孩撇了撇嘴,小声道:“装什么深情……实在深情又何必去清除记忆?”
男孩不知道的是,当年秦浥给这个破本子取了名字,就叫做《第三人称》,一直封存在自己的住处里。而在这个本子的最后一页还写着一句他刚刚并没有翻到的话:
“祝他长命百岁,祝他安康快乐。”
在这本以他为名的日记里,时间就是永恒。
……
……
秋分,天气微凉。很难想象在入了秋的北方深夜还可以听到这么大的雨声,像是回到了夏天。嘈杂的落雨声遮掩其他一切喧嚣,无论是人间的悲痛还是狂喜,它们都一并被黝黑而又沉闷的夜色吞噬。
此时已经很晚了,秦浥刚从学校出门,本来他们晚自习下课就晚,在晚上十点半,而他今天又因为物理竞赛的事被老师留下开小灶,一直到十一点左右才被放了出来。
秦浥撑着伞独自走在人行道上。人行道上只有他和零星的人,那些人坐在长椅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有站在路边焦急打车的,还有顾不上打伞、边走边给家里人通电话的,雨水浸湿了他们本该整洁的衣服。人行道外依旧光影斑驳、笙箫不断。
他抬手看了一眼表,十一点二十五分。
秦浥忽然一阵感慨。他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什么亲人,即使有好心收养他的家庭存在,他依旧觉得自己隔离在人群之外。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存在能让他感到一丝归属感的人,那这个人一定是他的哥哥杨酲,他名义上的哥哥。
但他近日觉察到自己对杨酲似乎有点异样的情愫。他还不太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算了,不想了。明天早上吃什么呢?”秦浥一边想,一边拐入24h营业超市,寻觅一圈,直到老板打了第十三个哈欠时他终于出来了,手里拿了两个早餐包。
雨水啪嗒啪嗒地落,秦浥正要把放在门口的伞拿起来,余光瞄到了脚边框子里的满天星。他来的时候怎么没注意呢?
他低头仔细看着,发现这花颜色还不错,沾上一些雨水更显得娇嫩了,“这花还卖吗?”
昏昏欲睡的老板闻声立刻来了精神,“卖!当然卖!帅哥你要几束?”
秦浥没直接回复,他又问:“如果卖不完的花,第二天会接着卖吗?”
“那得看情况,很多花第二天不再新鲜,所以一般会直接丢掉。我们也不是专门卖花的,不靠这个挣钱。”老板实话实说。
于是五分钟后,捧着一大包满天星和两个早餐包的秦浥大步走出了超市。
“送给哥哥。”他拿了老板一张贺卡,在上面写下这四个字,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他一定会开心的。”
又耽误了很久时间,再不回家杨酲要着急了,不过也有可能他已经不小心睡着了。
秦浥加快脚步,准备抄个近路。从超市到小区有一条很近的小路,这条小路是从公园延伸出来的,只是这个公园已经十分老旧,里面的灯几乎全都坏掉了,摄像头也没有安装,很多时候人们不会在晚上走进去。
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马上可以见到杨酲。今晚叔叔和阿姨又不在家,他可以溜进杨酲的房间和他挤在一张床上,可以偷偷戳一戳对方的脸,等到被发现时再笑嘻嘻地插科打诨糊弄过去,杨酲当然不会计较这些,只会半睡半醒地揉一把他的头发,说一句“别闹,好好睡觉”。
明天就是周日,他还可以和杨酲赖床到太阳高照。
只是想想就很快乐了。
他哼着歌走在公园小道上。雨声越来越大,比方才还要大不少。
深夜里,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正在反射微弱如残喘的光,那个东西悄无声息地靠近,下一刻突然刺进秦浥的身体,后者的歌声陡然中止!
来不及回头去看清恶人的脸,刀刃抽出又再次刺入!竟反反复复了十几次!
直到秦浥痛感丧失,呼吸渐渐薄弱,他的力气像是顷刻间流逝无数,此时竟动弹不了一下,只是微睁着眼睛,眼眸的光逐渐消散。
恶人像是第一次行凶,他紧张地后退两步,手套里握着的刀柄摇摇欲坠,下一刻他拖起秦浥的身体,想要将人往外拉,可后者是个即将成年且发育良好的高中生,很快这人的力气也要耗尽了,而不远处有灯光闪烁,似乎是公园的看守人正在附近。焦急的他望向旁边并排摆放的分类回收站,只好将人扔到回收站内、垃圾桶旁,顺便套上了一个黑色塑料袋企图让自己被发现得再晚一些。下一刻,他慌不择路地在雨夜里逃窜。
秦浥在被套上垃圾袋前一刻正视了恶人的脸庞,他戴着一个白色面具,身上的衣服却是同校校服!
顿时,冷意浸透秦浥全身,温度丧失大半。
下一刻,口袋里传出了某首小众英文民谣的声音,这是他给杨酲专门设置的响铃。
他拼尽全力勾起口袋里的手机,按下接听。
“秦浥!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你现在在哪儿?回话!”
“公园……我……”
“好痛啊……”
“哥……”
秦浥实在听不清杨酲后面还说了什么,他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冷了,身上却没有那么痛了,夜色也没有那么暗,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光圈,这个光圈愈变愈大,最后形成一道散发白色光芒的屏障,像是要将秦浥吞没。
“什么东西?不要……不要!”秦浥本能地产生极大的抗拒感。
光芒似乎能听懂人的话,下一刻它真的停了下来,形成了一道白色的路,从路的那头走来一个垂暮老人。
她温和地笑着,朝秦浥伸出了手。
混着血液和雨水的满天星散落在地,花瓣被雨滴碾碎、混作一团,再也拼凑不出一片完整的图案。
不知过了多少个黑天白夜,人间的一切轨迹照旧,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时间的车轮依旧滚滚向前。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某个魂灵的意识如风中残烛,却固执地飘向那扇熟悉的窗。
……
……
“水是凉的。”
“你刚生完病,还没完全好……还要喝吗?”
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杨酲此前寻找过,无果,但他知道这个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到。他没有抬头,只是径直拿着水杯走出卧室门,然后放在外面的餐桌上。
“……不要难过。”
杨酲仍然没有理会声音,他走向洗手间洗了把脸,他都快要习惯了脑海里有这么一个声音的存在。如果换做旁人,或许下一秒就会直奔医院让医生查查自己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但杨酲没有,因为这个声音太让他熟悉了。
“痛吗?”声音还在继续。
杨酲沉默着,抬手想要去触碰洗手间天花板的一块瓷砖,但瓷砖实在太高了,他只好从客厅搬来了一把椅子。顶灯镶嵌在天花板内部,将其拆下来后,露出灯面背后的场景,线圈缠绕,红蓝交错,眼花缭乱。
由于重力,他宽松的衣袖滑了下来,一直滑到快要接近肩膀的位置,手臂完全暴露在外,同时暴露的还有一道既长又深的痕迹,像是被什么锐物刮伤的。
原来顶灯坏了,杨酲要检查一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型手电筒,可能是很久没充电了,光颤颤巍巍地照亮一小片区域。等到完成工作后,他下意识想要后退,却忘记了此时自己正站在椅子上。
安静了很久的声音再度响起:“小心!不要再后退了。”
下一刻,杨酲觉得自己被人扶了一下,暖意笼罩在他的颈侧。
于是右脚闻声停下。他回头看了一眼,不出所料地,什么都没有。
这几天洗手间的灯忽明忽暗,家里除了杨酲再没有别人,他只能自己检查。他从板凳上跳了下来,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只是说了几句话,等到电话挂断,秦浥及时道:“你不应该联系这个师傅的,他收费很贵。刘师傅收费平价,为人也不错。”
杨酲终于张了张口:“刘师傅前段时间去世了,因为癌症。”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我忘了。”
“不是你忘了,是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段时间……那几天你不在。”
尽管杨酲说话时冷漠又疏远,但那个声音却始终没有被他的语气刺伤,因为这个声音已经很久没听到对方说这么长的话了。
“今天还这么沉默吗?”
没有回话。
杨酲穿上鞋,打好领带,将熨好的白色衬衫套在身上。他从前经常和人一起运动,腹肌微微突显,穿上衬衫后更是显得身材挺拔,他学习成绩也不错,若不是脸上没怎么带过笑,他一定会成为学校众多目光的中心。
“天气转凉,再穿一件棒球衫吧。”声音顿了顿,继续说,“你没有吃早餐,今天上午有体育课。”
杨酲低着头,眼睛抬也不抬道:“楼下有面包房。”
“可现在是早上六点二十分,面包房不会在这个时间点开门。”
杨酲的语气似乎没有那么冷漠了,他耐心回应:“还有一家24h超市。”
耳边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他看不到“他”,只能凭声音辨认“他”的所在。
“你为什么要回来?”杨酲锁好门,走进电梯。
他问的不是“为什么可以回来”,而是“为什么要回来”。那个声音沉默了很久。
外面的天还是蒙蒙亮,但楼下已有不断走动的人影。
“我只是不想离开。”声音道。
“这种事是可以凭意愿决定的么?告诉我,你怎么回来的?你为什么不提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那声音带了点委屈的意思,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杨酲叹了口气,“抱歉秦浥,不要难过,我只是想知道关于你的事。不想说就算了。”
秦浥的声音有时会忽远忽近,但大多数时候似乎萦绕在杨酲的全方位。
“不是不想说……”秦浥小声嘟囔道。
“什么?”杨酲没注意听。
秦浥又道:“我只知道我爱你,所以要回来,杨酲。”
他在回答杨酲方才的第一个问题。
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杨酲下了电梯,道:“你现在还知道什么是爱?”
“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
“那是因为你只能和我待在一起。”杨酲知道自己这几句话说得刻薄,他是故意的,“秦浥,你现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声音慌乱而又似乎在压抑情感:“是,但我还是爱你。”
“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我会很难过。”杨酲走过小区花坛,瞥了一眼喷泉底部的积水,那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身影。
果然,是臆想吧。
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病了,却又不忍心去医院。他怕从医院出来,这个声音就从此消失了。
……
“欢迎光临”,自动门禁声响起,24h超市的老板不在,收银员是个年轻的女孩,刚刚在打瞌睡,此时猛然惊醒。
女孩瞥了几眼杨酲,识出他是经常来光顾的高中生。干净利落的短发,白色口罩下裸露出来的眼睛里总是笼罩着薄雾般的忧伤,很难不令人心怀怜悯。目测高中生的身高175,他总是背着黑色双肩包,衬衫左胸处绣着黑色花纹的校徽,他是当地知名重高的学生。
不过因为距离原因,她没有注意到杨酲眼下淡淡的青黑。
此时才六点半,高中生实在太难了。女孩为其感到深切同情。
杨酲拿了一个早餐包,还有几支笔芯。
“一共十四元,还要别的吗?”
“谢谢,不用了。”杨酲道。
女孩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起,她在心里感叹现在的小孩声音也这么好听。
“你家住附近吧?从前见你和你弟弟经常来这里。怎么这段时间不和弟弟一起上学了?”女孩给杨酲收拾东西,心情一时大好,随口就和他攀谈起来。
秦浥还在的时候,他经常光顾这家超市,有时杨酲会同他一起,有时会站在店外等他。从前秦浥也爱聊天,和女孩说过几句话,女孩一直觉得这两个男孩长得并不像,不过她没过问,这毕竟涉及别人的家事了。
“他以后都不会再和我一起来了。”杨酲的口罩遮住了他的表情,女孩听这话竟觉得有点伤心的意思,她以为是兄弟俩闹了矛盾。
于是女孩“害”了一声,“吵架啦?过几天就好啦。我有个弟弟,他跟我也是这样。”她将东西递给杨酲,安慰道:“拿好了啊,高中了,你们都要好好努力!”
等到杨酲出了门,她才有机会继续回想。她从前还觉得这兄弟俩的性格也截然不同。秦浥开朗、温和,而总是站在他旁边的杨酲却从来没有说过话,只是垂着眸子,偶尔眼睫扑打皮肤,唇色淡淡的,像橱窗里摆放的精致的娃娃。今天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听到这位年轻顾客的声音,同样温和,更多的却是冷静和疏离,正如他始终微微低下的双眸。
深秋,自然的颜色深沉黯然,无论是无故飘飞的落叶还是偶然的阵阵小雨,有时再朝玻璃窗轻轻呼出一口气,水雾布满其上,它们都是那样朦胧,好像失了色调,只剩模糊的灰。
“好好听课啊,你在看什么呢?”
秦浥的声音再度响起,杨酲将眼神从窗外移回课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注意啊,条件是系统动量守恒,初动量为0。这道题小车和人组成的系统在水平方向上动量守恒,所以人用锤子锤车子右边,车子不会一直运动。”
“这个是很重要的模型,大家要多注意一下。”
杨酲看了一眼老师播放的ppt,随意在书上画了几下。他坐的位置在最后一排角落,左手边就是窗户。
最后一排只有两个座位,一个在教室最右边,是空着的。另一个就是杨酲的位置,在最左边。
这次月考他考了班级第三名,在人数八百左右的年级里排名前十。按理来讲是个很不错的名次,按成绩选座位时他也能挑个中间靠前的好位置,他从前就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最右边,但这次却还是选择了最后一排,只是变成了最左边。
那天班主任看完座位表后,望向他的眼神尤为怪异,甚至还私下里亲切地过问了一下。
“老师,我没事。我只是觉得那边安静,而且我本身就在后排,换太远的座位很麻烦。”
“好吧,你的情况我知道,你一定要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班主任点到为止,不再多说什么。
声音再次打断了杨酲的走神,让对方的思绪从回忆里抽出,“错了,这个图画错了,S1和S2标反了,后面方程和图不照应——杨酲,你到底有没有在听课?”
杨酲的睫毛微微抖动,他轻轻地开口:“不想听了。”
“可你之前不是已经提起对物理的兴趣了吗?为什么还是不想听了呢?”
“那是以前,不是现在。”
“但这节课真的很有意思,你听听吧。你看你这次的月考成绩,每一科都很好,只是物理……甚至没过班级平均分。”
“学不会,不想学。”如果让其他同学知道杨酲此时的想法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他一直被视为班里最努力最认真的学生之一,当然也是最沉默的学生之一。
虽然嘴上这么说,杨酲还是抬起了头看向ppt,终于破天荒地接着听课。这节课讲的题型比较基础,再加上老师表述清晰易懂,即使课程过半才开始认真听的杨酲也能理解大概。
“你什么时候离开?”下课,周遭吵闹声愈来愈大,杨酲在脑海里问。
“不知道,可能等你不需要我了的时候吧?或者我该回去的时候。”
杨酲收拾了一下物理资料,从桌兜里拿出下一节课的书,“我现在就不需要你。”
“……口是心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