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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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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烬余录:施清宴的终末与忏悔
京城的冬来得早,寒风卷着碎雪,拍打在施清宴独居的宅院门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北境失守那日,母亲柳氏在蛮族马蹄下最后的呜咽。
自逃到京城,施清宴已在这处冷清宅院里住了半年。昔日北镇王府的千金,如今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衣,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连出门买米都要攥着手里那点微薄的俸禄,反复算着够不够撑到月底。她不再怨天尤人,不是想开了,是不敢想——每当她要开口抱怨粥太稀、衣太薄,春桃倒在血泊里的脸、父亲施策胸口插着长枪的模样、母亲撞向岩石的决绝,就会像刀子一样扎进脑子里,让她连呼吸都觉得疼。
入了冬,她的咳嗽就没断过。起初只是偶尔咳两声,后来夜里咳得根本睡不着,只能裹着单薄的被子,坐在窗边看外面的雪。雪落在庭院里那棵光秃秃的梨树上,让她想起北镇王府的花园——每年春天,那里的梨花会开得满院都是,母亲会带着她坐在花下做香囊,父亲会把她架在肩头,摘最高处的花瓣洒在她头发上。那时她总嫌梨花落得麻烦,会故意把花瓣扫进母亲的茶碗里,看着母亲无奈又宠溺的笑,觉得那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可如今,那些日子都成了烧不尽的灰烬,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满院的冷清。
这天夜里,雪下得格外大,施清宴又咳醒了。她想倒杯热水,却发现水壶早已凉透。厨房在院子另一头,她裹紧衣裳,踩着积雪慢慢走过去,脚底板冻得发麻,这才想起从前在王府,哪怕是半夜想喝口热茶,春桃也会立马端来,连杯子都是温过的。
“春桃……”她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她蹲在雪地里,双手抱住膝盖,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哭起来。她想起春桃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自己却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裳;想起春桃为了帮她偷拿父亲的兵书,被管家罚跪了三个时辰,却还笑着跟她说“小姐喜欢就好”;想起蛮族骑兵冲过来时,春桃明明可以自己逃,却偏偏要挡在她身前,用生命换了她片刻的安全。
“我以前真傻……”她哽咽着,手指抠进雪里,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些。她想起自己曾因为春桃递来的点心凉了,就把盘子摔在地上,骂她没用;想起自己嫌春桃梳的发髻不好看,就把簪子扔在她脸上,看着她捂着脸道歉,心里竟还觉得解气。那时的她,总觉得春桃是下人,就该围着自己转,却忘了春桃也是爹娘生养的,也该被人疼惜。
走到厨房,她好不容易生起火,烧了一壶热水。捧着温热的杯子,她坐在灶台边,又想起了母亲柳氏。母亲总是那么温柔,哪怕她再任性,也从舍不得真的怪她。她想起自己非要穿狐裘斗篷时,母亲看着她的眼神,里面有担忧,有无奈,却还是顺着她的心意;想起出逃路上,母亲把唯一的干粮塞给她,自己却饿着肚子;想起母亲被帖木儿绑在马后,还在回头看着她,嘴里喊着“阿宴,活下去”。
她以前总觉得母亲的疼爱是理所当然,甚至会因为母亲劝她两句,就跟母亲发脾气。她从没想过,母亲心里有多苦——父亲常年在外征战,府里的大事小事都压在母亲肩上,她还要操心自己的性子,怕自己将来吃亏。可她不仅没体谅过母亲,反而一次次让母亲伤心。
“娘,我错了……”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厨房,轻声说着,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她想起母亲撞向岩石的那一刻,心里该有多绝望啊。母亲一定是怕她被蛮族掳走,受辱而死,才选择了那样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可那时的她,除了哭喊,什么都做不了,连母亲的尸体都没能好好安葬。
热水渐渐凉了,她又想起了父亲施策。父亲是北境的英雄,是大齐的屏障,却因为她的任性,丢了性命,丢了北境。她想起边境急报送来时,父亲本可以立刻定下御敌之策,却因为她要去温泉别院,就把军国大事抛在了脑后;想起父亲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心里还惦记着她和母亲的安危;想起父亲倒在血泊里,目光却还死死地盯着她,像是在嘱咐她要好好活下去。
她以前总觉得父亲无所不能,觉得父亲会永远护着她,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任性。她从没想过,父亲也会累,也会怕,也会有撑不住的时候。她更没想过,自己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欲望,会让父亲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北境失守后,她听逃到京城的北境百姓说,父亲死后,蛮族在他的尸体上踏过,还把他的头颅挂在城楼上,以此来威慑大齐的军民。
“爹,对不起……”她的声音颤抖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想起父亲曾摸着她的头,笑着说“阿宴是北境的福星,有阿宴在,北境就会平安”。可到头来,却是她这个“福星”,毁了北境,毁了父亲一生的心血。
雪还在下,灶台里的火渐渐灭了,屋子里又冷了下来。施清宴站起身,慢慢走回房间。她找出藏在箱子最底下的一块布料,那是母亲生前给她做的香囊,还没来得及完工,上面绣着半朵梨花。她坐在窗边,拿起针线,学着母亲的样子,一针一线地绣起来。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次,鲜血渗进布料里,像极了北境土地上流淌的鲜血。
她想起那些在出逃路上死去的北境百姓。他们曾是北镇王府的子民,父亲拼尽全力守护他们,可因为她的任性,他们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最后连性命都没能保住。她想起有个老婆婆,在出逃路上把唯一的馒头给了她,自己却饿死在了半路上;想起有个年轻的士兵,为了掩护她们撤退,独自引开了蛮族骑兵,最后被乱刀砍死。
“是我害了你们……”她轻声说着,心里充满了愧疚。以前的她,总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郡主,那些百姓的死活与她无关。可如今她才明白,没有那些百姓的支持,没有父亲和士兵们的守护,她什么都不是。她所谓的“福气”,不过是无数人用血汗换来的,可她却亲手把这份福气毁了。
接下来的日子,施清宴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咳得更厉害了,有时还会咳出鲜血。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却并不害怕,反而觉得这是对她的惩罚。她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把朝廷给的俸禄分成了几份,一份送给了逃到京城的北境孤儿,一份捐给了修建北境阵亡将士墓碑的善堂,还有一份,她托人带给了春桃的家人——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春桃的爹娘都死在了蛮族入侵中,只剩下一个年幼的弟弟。
临终前的那一天,雪停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暖洋洋的。施清宴躺在床上,手里握着母亲没绣完的香囊,脸上带着一丝平静的笑容。她想起了北镇王府的春天,梨花盛开,父亲母亲都在身边,春桃站在不远处,笑着看着她。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也是她最对不起的时光。
“爹,娘,春桃……我来陪你们了……”她轻声说着,眼睛慢慢闭上。她终于明白,自己以前有多愚蠢,有多自私。她用一生的骄纵,换来了家破人亡的结局,换来了无尽的愧疚和悔恨。如果有来生,她再也不要做什么娇生惯养的郡主,她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女子,好好孝敬父母,好好对待身边的人,好好守护那些值得守护的东西。
窗外的阳光渐渐淡了下去,寒风又起,卷起地上的积雪,像是在为这个曾经骄纵、最终在忏悔中离去的女子,奏响最后的挽歌。北境的风,终究还是吹到了京城,吹过了她冷清的宅院,也吹散了她一生的罪孽与悔恨,只留下一段令人叹息的往事,提醒着世人——无度的宠爱,只会滋生骄纵;而任性的代价,往往是一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