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五 化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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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昭翎回了房，仍然是和衣躺着，思绪万千。
比种种怪事更怪的是这个陆月暝其人。猴急又老成，欲说又还休，处处占上风却又处处相让，究竟是为何意？
自己不过一介民间神棍，若非说有什么好让他图谋的，要么是带些野趣的美色，要么就只能是那连自己都还没搞清楚的身世了。
若真如此，为何早不来晚不来，莫非真是因为前些天六月飞雪的异象，钦天监要整些劳什子不成？
江昭翎只觉得，明天回府之后就应该开始打包细软，卷了小五直接跑路算了。
……虽然大概已经晚了。
江昭翎东想西想，事情无甚头绪，眼皮倒越来越重，竟然沉沉睡去。
夜色掩住已发生与将发生的一切，其中微微闪亮的，只有江昭翎腕间十三点上一颗夜光珠，和其上一道难以察觉的安神咒。
窗外月色澄明，霜星闪烁。
晨曦洒落的时候，江昭翎自己都惊异于自己的一夜无梦。
一开房门，李府管家转头就遣人告诉了老尚书，又连推带搡马不停蹄地备了车，恨不得立刻把江陆二人发射出去。
在老尚书的殷切目光里，俩人兵贵神速地用了个早膳，便在一迭声的催促里滚上了车。
马车匆匆驶离尚书府，车厢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视野里的一切都轻轻地摇着，不断发出细碎的声响。
陆月暝先开了口：“江先生昨夜休息得好么？”
江昭翎：“托大人的福，甚好。”
陆月暝弯眼一笑：“那便好。”
江昭翎要回问一句的时候，马车驶进了市西小街。此处聚集全城最地道的早点摊，一时间车外喧闹起来，说什么也听不见了。
约莫驶到中段的时候，陆月暝突然一掀帘子，示意停车。伸手递了几枚铜板出去，换回一个油纸包，径自递到江昭翎手里。
“喏。”
江昭翎低头一摸，竟然是个糖藕人。清晨第一锅，其间沉淀杂质最少的时候。
抬头的时候，马车重新辘辘地走起来，眼前人面庞又开始虚虚地摇曳。
嘈杂声音渐渐远去。
江昭翎捧了手中的糖藕人，像捧了一个还带着暖意的谜题。
“陆大人对寒舍，就这么感兴趣？”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陆月暝却当然是听懂了。
“你那小院看着普通，风水实佳，哪里贫寒？”
他又轻扬下巴，指指江昭翎手里的糖藕人：“不过飞雪之日确实寒冷，若是捧它暖手，应该不错。”
……那日擅闯民宅的问名之人果然是他，并且在自己与小五胡侃之时就在院中，指不定躲在哪里偷听了多少墙角。干了这无聊的亏心事，却又故意抖搂出来让自己知道，真就为了出言调戏一番不成？
江昭翎一向秉持活着挺好死了也行的人生信条，故而情绪极其稳定，再加上昨日诸多怪事也不多这一件，此时他竟然觉不出几许愤怒，只有点看了个荒唐话本之后的无语的笑意。
“大人耳力还真是比在下高出不少，不知此等妙法脱胎于钦天监还是东厂啊？”
陆月暝毫不在意，甚至带点听不出好赖话的厚脸皮：“都不是什么好地方，如何就和他们扯上关系了？都说吃人嘴短，我看江先生是连吃带拿，真不客气。”
江昭翎真被气笑了，索性打开手里的油纸包，将内里糖藕人圆圆的头嘎巴一下掰下来，连一半油纸一起递过去。
“给你吃了，你能消停一点吗？”
陆月暝当真伸手接了，指尖轻轻一碰又分开。他将那尚有些流心的糖块叼进嘴里，一边笑着盯住江昭翎，一边将那颗可怜的头大嚼特嚼。
“听你的。”
不过半个时辰的车程，显得真是十分漫长。
轿辇落于门前，陆月暝于江昭翎身后驻足等他开门，不料江昭翎开始在门口踱步，左顾右盼。
陆月暝奇道：“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江昭翎：“确实。”
“什么东西，我来帮你找……”
“一根铜丝，我就放在这根草下面来着……啊在这。”
江昭翎低头将其拾起，往挂锁里深深浅浅地戳了几下，年久失修的破门“吱呀”一声打开。
身后目睹一切的陆月暝：“……”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五此时竟在院内，鸠占鹊巢地坐了江昭翎的摇椅：“彻夜未归，江公子是看镜上瘾还是遇上哪位小姐——呦这谁啊？”
江昭翎抚额。妖族可自由行走无虞，但有些妖丹乃辅助修行的宝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尽管小五并不在天材地宝之列，但万一有些贪心之徒看走了眼或是铁了心想要尝试一二，又当如何？说了多少回了，这崽子还是毫无警惕之心，甚至此时那条火红尾巴还在身后摆动着——尾巴尖儿怎么还向陆月暝指过去了？
陆月暝毫不意外的样子，脸上神情甚至颇想拽住那条尾巴摸一下。
江昭翎：“把你尾巴收一收，这是陆……”
小五置若罔闻，眼睛眯起，晃着毛茸茸尾巴凑上来：“遇上位翩翩公子也是可以的嘛，我们狐狸在这方面看得很开的！这位陆公子，我家昭翎哥哥怎么样，是不是让你舍不得走啦？”
陆月暝微微弯了眼：“江先生的镜术，确实少见。”
小五啧啧称奇，江昭翎就着领子将他一把薅起，丢到一旁，下一秒这崽子就又死皮赖脸地挤回江陆二人中间蹭了蹭：“你们要去观镜？我陪你们！”
“你凑什么热闹？”江伸手弹他脑瓜崩。
“不让我去我就把你胁迫我给你买糖藕人的事说出去。”小五尾巴甩来甩去。
“我听见了。”陆月暝眼角笑意更甚。
……江昭翎一个头两个大。
三人一路往镜室走。小五眼神一路瞄着镜室，颇有些算着距离掐着点好把江昭翎这辈子的糗事都抖落出来的豪情壮志。江昭翎一边捂他嘴一边揪他领子，左支右绌，偏生那陆月暝还笑眯眯地连环追问，更加激起小五斗志。到达镜室时，业已追索到江昭翎初试淬镜时——那时他刚刚得知镜子会染上镜主魂气，尚不知何谓魂气的他居然一时好奇舔了一口，被那花楼魂气附体了三天三夜，一脸柔媚地要蹭小五的狐狸尾巴——
陆月暝抚掌大笑，江昭翎气得跑去墙角找那打狐棍，骂骂咧咧地折返回来时，小五却慢慢收敛了笑容，安静得不像话。
身后菱花镜轻震一下。小五身为狐妖，五感本自更敏锐些，并且一直有些与各色古镜的奇特感应，甚至在镜室当中能够放大灵力与感知。古镜轻震，大抵是小五心绪波澜不平。
方才不还是言笑晏晏么，这是哪门子官司？
……小五闹这一出，原来是有所发现？
江昭翎正想发问，却见小五死死盯着陆月暝脚下。
“你的影子，”他一字一顿，声音陡然低了下去，“不是你的。”
陆月暝站定，神色掩映在镜室暗影里。
“你身上有……妖血的味道。”
“你吃了化影丹？！”
空气一下子沉下来。
各人脚下影子，是镜道的最小单位。有光必有暗，有黑必有白，影随人行，魂凭影存。唯其正己之形、担己之果，方足以采信于世。
凡无影者，不可为人——天道不录，地道不载。
追索无影缘由，无非两类：一则以自身影子主动献祭、逆转镜道，或为求得长生，或为剜除诅咒，或为替罪他人，于天道之中无所凭依，罪孽深重，自断因果；二则祖上受诅，天生无影，子孙命短福薄，魂体易散、精气亏虚，难以自保。
陆大人高就于钦天监，自是官运亨通，福寿绵长。
……那便只能是第一种原因了。
小五的尾巴炸起，指爪隐现，瞳仁也由黑转红，狐狸妖的本相在怒意中缓缓浮现。
这孩子连化成人形时的尾巴毛都收不住，如何打得过钦天监的贵人？
江脸色一沉：“别乱动。”
小五咬牙：“可他吃的是我们族的——”
“我让你别动。”
小五气得浑身发抖：“你疯了吗？！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化影丹是用我们妖族的骨血炼的！”
江昭翎伸手把小五拽到身后，没有出声，只冷冷看着陆月暝。
陆月暝抬手抱胸，袖口星纹流转，脚下那抹影子仿佛感应到什么，轻轻波动了一下。
……那日在尚书府时，也曾在镜中见到他影子的波动。原来那并不是那面古镜的玄机，而是这姓陆的自己的业障。
江昭翎眸色更深。
“只是临时所需，”陆月暝语气仍旧平稳，“任务在身，失影不便，只能借此一用。”
“你吃过多少次？”江昭翎突然问。
“……第一次。”陆月暝沉声道。
“……你觉得我能信你吗？”
趁着江昭翎与陆月暝对峙的分神功夫，小五指爪烁然而出，飞扑身影疾如闪电。然而江昭翎出手更快，急抖手腕，一枚昏睡符尾随而去。小五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不甘不愿地合上，幻出原身，坠落而下。陆月暝伸手欲接，被江昭翎箭步抢前，双手捧了那团火红皮毛，轻手轻脚地放于磨镜台上。
镜室登时安静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 化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