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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何不思念》 ...

  •   他二十,长得不是很好看,随着媒人去她家,中规中矩的站着,问好行礼沉默。
      她十九,眉清目秀,根本没抬头瞧他,无关羞怯,心里已有一人,所以再难有人入眼。
      女方的老人认真的看着他,然后说了句:给俺们家蒸顿馒头吧。
      那个时候,当地有种风俗,看人或者试探人品,从蒸馒头就能看出来。
      他不是很会,笨拙的揉面,没揉几下,浑身汗湿透,他紧张,并且无措。勉强算是弄了馒头形状,上屉,然后蒸出来一看,全开了花。
      女方的老爹叹口气,眼里却有丝释然,这门亲事成不了了。为人父,知道女儿的心思。
      媒人有些尴尬,试着挽回。但老人已垂下眼皮,不打算谈了。
      他慌了神,结结巴巴的说了句:“馒头都笑了呢!”
      女子的老娘是家里真正做主的人,抬眼再次打量了他一眼,不知怎么着,竟然答应了这门亲事。
      他回山东老家探亲,一个人去,回来时领着一个老婆。很有收获。

      她哭着出嫁的,随他顺着闯东北的路线来到无亲无顾的吉林,泪水流了一道,他没有过多的言语,只说了句:过日子是哭着过的吗?
      漫天雪地,她冻得直哆嗦,这种颤抖一直维持到面对着他的三姑六婆,好大一家子!都是早些年闯东北过来的。老家算是与她一个籍贯。他悄悄握了她的手,“有我呢。”
      她的泪又覆上来,举目无亲,她只有他呢。
      日子不太好过,东北的劳作与关内不一样,她不太会,好在农家人都是勤快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慢慢适应了些。她经常哭,不知什么时候,就垂下头抹一把泪。去河边洗衣服时,手中洗的是衣服,脸却是以泪洗面。
      他偶尔看到,眉头蹙起,知她有些受气,公公婆婆的,亲戚长辈的,心疼却也有些不快,他隐隐约约知道她心里有那么一个人,一身军装,英姿挺拔,在部队让她等他。只是让自己占了先。
      她第一胎生了个男孩,这在当时的农村是件喜事,连带的,她的待遇也好了许多,长辈们不再颐指气使,对她很是亲善和蔼。
      她坐月子时,哭得越发厉害,说想家了。他一时心软,说那等孩子大些就回去看看吧。
      孩子过了百日,她抱着孩子回了山东老家,他将娘俩送了去,住了三天,一说回返她便落泪,他叹口气,说你再呆几天吧,我先回去。家里太忙,离不开人。
      三人行,回时,他一人。

      十天半个月过去了,然后一月至尾,任信一封封的催,如泥牛入海,无音信,无动静。他差点拍了电报,那时候,只有丧事之类的重大事情才会使用这个。他再次慌了神,收拾收拾就买了火车票来接,看到她,心稍安,但她不哭了,却也不跟他说话,眼里有丝坚决。
      那个当兵的回来了,对她的失信很难过,却是个钟情的,说没关系,不就是个多个孩子吗,就当咱俩生的。她便下了决心。
      但那个年代,这样的事,简直就是有悖伦理。当兵的全家人都站出来了,叫骂着大逆不道,将人关了起来。
      她的娘也是狠厉的角色,一巴掌扇过去,“这辈子俺就没听过有离婚一说。抱着孩子赶紧老实的回去,不然,与你断了关系。”她抱着孩子哭得直抽气。
      哀莫大于心死的随他回来,一路上没掉一滴泪。十几年没回山东一趟。

      他的脾气时好时坏,但话不多是肯定的。好时,会出门归来给她带好吃的,有些腼腆的递给她匆匆转身走开,或者领她赶集买件衣服;坏时,冷着脸子几天不给好脸色,会因菜不合胃口给掀桌子。喝醉时,会喃喃着重复那句:你能不能对俺笑啊,能不能给俺个笑脸啊?
      她脾气好得很,大多时候都听他的,不跟他争论,委屈极了就抹眼泪。好在他也不过分。
      他上山不小心摔坏了腿,躺在炕上两个月未见好,又急又慌,脾气越发暴躁,她成了他的出气筒。他指着她的鼻子骂:滚!去找你那个相好的吧,省得俺这个残废委屈了你。
      她眼里的泪直打转,却没掉下来。找来邻居硬将他扶上车,与大儿子拉着他赶了将近二十多里山路到镇上给他看腿。他坐在车上看她浑身汗湿浸透的衣服和直滴汗珠的头发,一个大男人,第一次咬着唇掉下泪来。
      他问:咱俩算是什么?
      她搂着尚在襁褓的二儿子:夫妻。过一辈子的夫妻。

      他再不发脾气,有时候还会傻笑着对上她的眼神时,脸红着别开。
      孩子先后出生,四个,三男一女,她的脸上渐渐多了慈母般的笑容。村里人一向评论她的贤惠。他也知足,儿女长大成人,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似乎数年如一日。没过烦过,没生厌过。家里渐宽裕,他让她回老家看看。她微微惊讶,想了想,说一起吧。
      他摇头:孩子大了,都有文化,让他们陪着你回吧。
      她笑:不怕我跑了?
      他嘿嘿笑得舒畅:不怕,跑多远也得回来。
      她领着孩子回去了,除去来回的时间,只待了三天,孩子们回来抱怨:还没去泰山呢,妈偏说爸没人伺候,一天三顿饭的该对付了。
      他笑得眼角皱纹加深,夫妻久了,就是伴,离开了,都觉得孤单,心里空落。

      儿女像翅膀硬了的小鸟,都飞了,各奔前程。他与她再次回归两人,她惦记儿女厉害时,又会抹泪,他就逗她说就剩咱俩多好啊,这才叫俩口子。
      上了年纪的原因,他背弯了,不再挺拔。她发福了,胖了好多,开始还有些担忧,说咋胖成这样呢?要不要让儿女买点减肥药啊?
      他摇头:减什么减啊,咱这叫日子过得好,生活水平提高的象征。不怕,看着福态。
      她似乎安心了,觉得,心宽体胖,可能在理。
      晚年,她一下子摔倒,昏迷不醒,送到医院,说是轻微脑溢血。他吓坏了,手抖脚抖的坐在医院走廊上说不出一个字。
      大夫说:幸好送医院及时,没生命危险了,这类脑血管疾病以后可是随时有危险的,要好好伺候,不能干重活,不能生气,不能受刺激。
      于是,他大半生没进过厨房的人开始做饭做菜,她嫌难吃,他就重做,把她吃剩下的全部收入腹中。她面对着他刚做好的饭菜,说想吃饺子,他立即去剁馅,一点不恼。
      她眼泪汪汪的说:这么折腾你,你也不烦不气,我都够性了。
      他仍是笑,灰白的头发显示着已是老年:你伺候我这些年,我才伺候你多长时间啊。

      伺候了整整三年,她也闲了整整三年,每天就是串门溜达,做好饭,他就挨家挨户的唤她回来吃饭。村里的人都夸她好福气,她就抿嘴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然后某天早上他醒来,见她仍是睡得沉,有些不安,就去轻轻的唤她,不见回应,才发觉她的口水直流,深度昏迷。他动作好多年没那么利索了,他首先把她扶着半倚,然后去喊邻居,步子如离弦的箭,叫声里莫名的凄厉。送到医院里,大夫看着一脸惨白的他:准备后事吧!
      他不依,偏要治,儿女们都到了,也都哭着说抢救吧。
      大夫摇头叹息,却也照做了,血浆从脚底输入,从头顶导出,大夫说:只是延长时间而已,没有抢救价值。这样做只是维持心跳而已。
      她的头发被剃光了,他将那一绺一绺灰白的发仔细的收好,用帕子包住,在床边守了一夜,那一夜是他话最多的时候,絮絮叨叨的,不停的说,快天亮时,他趴在她耳旁:“不让你遭罪了,俺不留你了。”他让医生撤了设备和那些管子,然后房间里一下子就安静了。

      儿女们哭得不成样子,昔日慈祥的老人如今徒留一坯黄土在西山,坟是给活着的人留念想。
      儿女的难过都是有时间的,过一阵就好了。他站在坟前低声轻喃。
      打发走不放心的儿女,他对他们坚定的说:我没事。
      老人出殡到入土为安,似尘埃落定般,生活依旧各行其事。儿女们经常打电话回去,老人都平静的说,放心,挺好。
      女儿回来了,邻居叹息:人越老越怕孤独啊!老头几乎每天去坟前看看。
      女儿哭着抱住他:“爸,跟我说说吧,我是您闺女啊。”
      他对女儿解释说:就是去看看。
      他说,每天做好饭端上桌摆好,不想吃,却只想哭。
      他说,每天都找些活干,却干着干着就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他说,人一进屋就开电视,要不太静了,每天只能跟狗说上几句话。
      他搂着女儿掉了泪,滴在女儿柔软的发间,像个孩子般哽咽难言……
      儿女打算接他到城里,他说什么也不去,他说,你妈在这呢。
      从相识到相濡以沫,很平凡的过程,却不能一起走到最后。听说,一生中只一个伴侣的动物天鹅,一只死了另一只会守到死。只因不愿孤独的活着。
      他依然常去坟前站会儿,萧瑟的暮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孤零零的站在坟前,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一个无声无息,一个思念成灾.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如何不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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