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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回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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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元,我们到了。“
没反应。
”你回家再睡吧。”
关键词一触发,靠在他肩上的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困倦地眨了眨。
“到了?”
幸元含糊地问。
“嗯。”
江聿点头,替她将行李箱从舱底拖出。
幸元坐着发呆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下车。
“你在这里等我,我送她回家。”
江聿对司机交代。
“好的,江少爷。”
司机点头应下。
刚走出停车楼,一股热风扑面而来。
比起城市圈常年被空调净化后的空气,这里的风显得有点粗粝,带着一丝青草与海盐的味道。
初晓镇到了。
这是东南方最后一段安全居住带,也是联盟地图上标记为“最适合迎来日出的地方”。镇子的名字因此而来,寓意“曙光之地”。
这里没有摩天大楼的压迫感,视野所及,多是三五层高的小楼,外墙的水泥被经年的阳光和雨水反复冲刷,留下深浅不一的斑驳印记,像老人脸上温和的皱纹。
屋顶的瓦片在强烈的日照下反射着细碎的光。沿街是低矮的木结构铺面,招牌有新有旧,门店或开或关,随意又悠闲。
细密的电线如同老树的藤蔓,在狭窄的街巷上空交错纵横。几只花斑猫蜷缩在屋檐的阴影里,慵懒地眯着眼。不知哪家檐角挂着的管风铃,在风中发出清脆空灵的“叮当”声,像是小镇悠长呼吸的韵律。
江聿拖着行李箱站在路口,脚步不自觉地顿住。
作为一个在中心城长大的少年,这片边境小镇的景象对他而言是陌生而新奇的。它完全跳脱了中部城市圈那种高密度、高速度、被数字洪流裹挟的现代图景。
初晓镇的时间仿佛被拉长、浸泡过,节奏慢,但不拖沓,是生活。
“喂,发什么呆呢?”
被江聿无意识地留在毫无遮挡的烈日下暴晒,幸元感觉皮肤都要被灼伤了,睡意被烫退了一点。她抬手挡在额前,眯着眼看他,语气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再晒下去我要化了。走吧,沿着这条路直走,看到第三棵大榕树转弯,走一段,就到我家了。”
江聿收回思绪,按照幸元所说的路线走。
此时正值午后一点,夏日的阳光拥有绝对的统治力。天空澄澈高远,宛如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几缕点缀其间的薄云像是它的高光,衬得更为剔透。
炽热的光线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屋檐下悬挂的风铃在微风中轻吟,白墙黛瓦在光影中错落有致;道旁绿树的枝叶被阳光穿透,在石板路上投下摇曳斑驳的光影;一辆老式自行车“叮铃铃”地驶过,车筐里装着新鲜的瓜果;有老人坐在门廊的竹椅上摇着蒲扇纳凉,几个皮肤晒得黝黑的孩子尖叫着从巷口追逐而出,像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脚边掠过,留下一串无忧无虑的笑声。
这与他刻板印象里的第三防线居住带有所出入。它没有那种紧绷的、随时准备战斗的压抑感,反而太过宁静,太过鲜活。像一张从旧时代遗存下来、被精心保存的褪色明信片,永远定格在蝉鸣聒噪、阳光炽烈的盛夏午后。
江聿下意识地转头,目光落在身旁正揉着脖子、一脸“好热好烦好想继续睡”的幸元身上。
一个念头忽然清晰地浮现:她,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这片与吞噬生命的灰域仅仅相隔数百公里无形壁垒,却依然顽强地保存着琐碎日常与温热人情的土地。这里不是前沿哨所,不是避难堡垒,而是实实在在的家园,是“生活”本身在边境线上的倔强延伸。
“难怪……”
难怪她在第一学年的文科地理课上提起自己的故乡时,显得骄傲又得意。
江聿的声音很低,近乎自语,被淹没在喧嚣的蝉鸣里。
“什么?”
幸元好像听到了什么,没听清。
“没什么。”
江聿迅速收回目光,拉紧了手中的行李箱
“走吧。”
一阵更强劲的风从远处的山峦吹拂而下,带着山林的气息。它穿过浓密的树梢,掀起又一阵更加汹涌的蝉鸣声浪。风掠过他们的衣摆,拂动发梢,带着初晓镇午后特有的温热与甜咸,轻盈地穿过这片静默伫立的边镇,一路向前,奔向远方。
——那个在视线尽头沉默蛰伏、如同巨大阴影般笼罩着人类世界的灰域。
风与喧嚣的蝉鸣,是这片安宁之地沉默的屏障,也是无声的潮涌,提醒着咫尺之外的危险。
第三棵榕树与香樟并肩生长,枝叶交叠着撑开一片深浓的绿幕。阳光从缝隙里泻下,碎成无数细小的光斑,在风里轻轻摇动,像是谁打翻了一盒金砂,洒落在斑驳的石路上。
空气里满是蝉声,层层叠叠,仿佛整个夏天都在震颤。热浪翻涌,却被树影柔和地挡开,光与影在路面上交错,摇曳生姿,虚虚实实。偶尔有微风吹过,树影婆娑,枝叶沙响,合着蝉鸣与炽阳,热烈得近乎失真。
榕树浓荫的庇护下,是一栋红砖黛瓦的老房子。门前立着一块朴素的手写木招牌——“圆满小卖部”。
门口用两个空汽水框搭着块干净木板,权当小桌。桌上摆着个大玻璃罐,里面泡着切成块的黄澄澄的菠萝,盐水浸润下散发着清甜又微咸的诱人香气。旁边一个竹筐里,两颗顶着绿冠的菠萝和一只圆滚滚、碧绿花纹的大西瓜挨挨挤挤。
小院一角,竹筛上晾晒着萝卜干和花椒叶,阳光慷慨地洒在上面,蒸腾出混合着泥土、草木和辛辣的独特气息,懒洋洋地在暖风中浮动。几只花色各异的母鸡在门槛边悠闲踱步,时不时“咯咯”两声。
“外婆,我回来啦!”
幸元终于被这熟悉的气息唤醒了几分精神,揉揉睡眼,扬声朝屋内喊。
“欸——!”
一声中气又惊喜的应答立刻从屋里传来。紧接着,一位头发灰白、腰系洗得藏蓝围裙的老太太走了出来。她手上还沾着水珠,边走边在围裙上擦了擦。
一见站在树影下的幸元,老太太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盛满了如释重负的安心与喜悦。
“可算回来啦!哎哟,看这小脸晒的——”
外婆快步迎上来,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后怕和庆幸
“村里人都说你们那趟车回不来啦!我这心啊,七上八下的,让怀柔他们给你发消息也不见回音,差点以为你这次不回来了……唉!回来就好!平平安安回来比什么都强!”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布满岁月痕迹的手自然而然地、一下下轻拍着幸元的手臂,那力道不轻不重,配着唠叨和抚慰,最能熨帖了旅人疲惫的心。
“是我队友想办法送我回来的。”
幸元微微侧头,示意站在身旁一直安静如影子般的少年。
“啊”
外婆这才注意到幸元身边还站着个挺拔清俊的少年,笑道
“哦,是经常听你提起”
“是的,外婆,他是江聿。”
幸元介绍道。
“哦,江聿!你们队长,对吧?”
外婆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是个好孩子,稳重,我家元元多亏你们照顾了。”
她看着江聿,眼神慈爱。
“外婆好。”
江聿微微躬身,礼貌问候。
“好,好孩子”
外婆热情地招呼
“赶了这么久路累坏了吧?快,别站着了,留下来吃顿便饭再走,外婆给你们做拿手菜”
“外婆,他就不留啦”
幸元替江聿解释,强打起精神
“司机还在镇口等着,回去得好几个小时呢。”
她说着,目光扫过门口那些水果,几步走过去,弯腰抱起了竹筐里那个分量十足的大西瓜,绿油油的瓜皮在斑驳树影下泛着诱人的光。
“喏,谢礼!”
她将沉甸甸的西瓜掷出,江聿稳稳接住,动作干脆利落。
“好好好”
外婆在一旁看着,连连点头
“这瓜可甜了,沙瓤的!要不要再带点菠萝?酸甜脆爽,路上解渴正好”
老太太说着就要去拿。
“不用了,外婆”
幸元赶紧拦住,指了指江聿怀里那个大西瓜
“再多真拿不了啦”
“是啊,外婆,不用了,谢谢您。”
江聿抱住那颗圆滚滚的“谢礼”,西瓜的清凉透传到手臂上,凉丝丝的,很解暑。
“不谢不谢,小江太见外啦!”
外婆挥挥手,眼角堆着笑纹。
“外婆,我好困”
幸元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快去屋里,里头凉快,床都给你收拾好了,快去歇着”
外婆心疼地推了推她,又转向江聿
“小江啊,路上当心。下次来,一定得留下吃饭,尝尝外婆的手艺!”
“好,一定。外婆再见。”
江聿抱着西瓜,认真地点头应下。
“队长再见!”
幸元站在门框的阴影里,朝他挥了挥手。
“开学见。”
江聿抱着西瓜,沿着来时的石板路往回走。西瓜的凉意驱散着夏日的燥热,脚步在斑驳的光影间穿行。
快到榕树下时,一个身影从对面匆匆跑来。是个扎着高高双马尾的少女,脚步急促。她一眼看见抱着大西瓜的江聿,脚步不由得顿了顿,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先是好奇地落在那颗显眼的西瓜上,随即又飞快地扫过江聿清俊却没什么表情的脸。
两人擦肩而过,目光短暂交汇,向着不同方向前行。
幸元几乎是凭着本能摸回自己的房间,那扇熟悉的木门后,铺在床上的竹编凉席散发着一股被阳光晒透后又沉淀下来的、特有的藤条凉香。
她像归巢的倦鸟,身体陷进那片微凉的触感里,瞬间被一种温柔而踏实的熟悉感包裹。紧绷的神经和透支的体力仿佛找到了归宿,整个人无声地松弛下来,连骨头缝里的疲惫都开始发出满足的喟叹。
老太太随后跟了进来,动作轻缓。她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窄窄的缝隙,让午后带着植物蒸腾气息的热风透进来一丝,随即又按开冷气机。随着一声轻微的“滴”,送出带着湿润凉意的风,与窗外透进的暖风交织,中和了夏日的燥烈。
“元元,又‘犯困’了?”
外婆没有问“是不是不舒服”,而是用了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暗语。
她的手掌轻轻抚上幸元裸露的手臂,那是远高于常人的体温。
“嗯……多睡一天,就好了……”
幸元努力掀开沉重的眼帘,声音又轻又软,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一丝不自觉的撒娇
“外婆,真的没事……就跟以前一样,睡饱了,就好了。”
老太太看着她苍白又困倦的小脸,无声地叹口气。
这叹息里有心疼,有无奈,也有多年积攒下来的、无法言说的忧虑。她没再追问,只是用布满皱纹的手,极其轻柔地替幸元拂开粘在额角的几缕碎发。
“好,好,外婆不吵你,安心歇着。”
她慢慢站起身,脚步放得极轻,退出了房间。
门“哒”地一声轻响,关上了。
这“病”,或者说这“状态”,是幸元打小就有的。
在她更小的时候,发作得更频繁些,两三年一次,每次都毫无预兆地,上一刻还在活蹦乱跳,下一刻就像被无形的力量抽走了所有精力,困倦排山倒海般袭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沉沉睡去。
镇上医院跑了几趟,医生建议保守治疗。随着逐渐长大,身体底子似乎结实了些,这莫名昏睡的毛病发作间隔也拉长了。每一次的持续时间倒不算太久,通常昏睡两天,她便能像冬眠后苏醒的小动物,自己缓过劲来,重新变得精力充沛。没有高烧,没有疼痛。
老太太轻手轻脚地下楼,刚到楼下,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扒在门框边,探头探脑地朝屋里张望——
“外婆!您在家呀?”
少女的声音清亮,带着点咋咋呼呼的劲儿
“我搁外头喊了好几嗓子都没人应,还以为您出门啦!”
来人是个扎着双马尾的少女,发梢随着动作活泼地晃动,皮肤白净,眼睛亮得像初夏的溪水,一说话带着点傲气和熟门熟路的撒娇。
“舟舟啊,快进来坐。”
老太太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朝她招手
“元元刚到家,身子有点不舒坦,这会儿在楼上睡着呢。”
“哈?这家伙!”
李舟舟一听,立刻叉起腰,小嘴一撇,摆出一副“我就知道”的兴师问罪架势
“一回来就偷懒!”
“不是偷懒”
外婆无奈地笑着解释
“是老毛病又犯了,进门就累得倒头睡下了。”
“又是……发烧?”
李舟舟脸上的不满瞬间褪去,眉头微微蹙起,声音也下意识地放轻了。
她是知道的,从小玩到大,幸元这毛病她见过不止一次。发作起来就是昏睡,人就像断了电,非得睡够了才能“重启”。
“是啊,跟以前一样。”
老太太点点头,眼中流露出些许担忧。
“难怪!”
李舟舟说
“我和怀柔在群里轰炸她,问她回来吗,有什么打算,消息都石沉大海,原来是睡着了。”
她随即想起什么,追问道
“对了外婆,不是说他们军校那趟飞机暂时停运了吗,她怎么回来的?”
“多亏了她的队友”
老太太语气里满是感激
“人真不错,特意开车把她送回来的,那么大老远的路。”
“队友?”
李舟舟眨眨眼,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刚才在巷口擦肩而过的那个陌生少年——挺拔的身姿,清俊却没什么表情的脸,还有怀里那个格格不入的大西瓜。
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
“行吧行吧,既然她睡着了,那我就不上去扰她清梦啦。”
说着,李舟舟把手里一直提着的一个精致小礼盒放到堂屋的方桌上
“喏,我妈让我给您捎东西了,说是新到的什么……深海海藻精华胶囊?让您记得按时吃。”
她吐了吐舌头,显然对亲妈这种“保健品狂热”有点无语。
“实在是让你妈破费!这都第几回了,真不用总惦记我这个老太婆。”
老太太连连摆手。
“您就收着吧!”
李舟舟毫不客气地“出卖”亲妈
“反正她出门就爱买这些,拦都拦不住。医生都说了,让她自己少吃点补品,多出门走走比什么都强。”
“你这丫头,嘴皮子越来越利索了,净拿你妈打趣”
老太太被逗得笑出声,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
“等元元醒了来喝鸡汤”
老太太发出不容拒绝的邀请
“我炖老母鸡,放点山菌,明天记得叫上怀柔他们一块儿来。”
“好嘞外婆!保证完成任务!”
李舟舟朝她比了个元气十足的“OK”手势,转身就像只轻盈的小鹿朝门外蹦去
“您别送啦,外头晒,我先走了”
老太太站在门口,望着少女活泼跳跃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年纪的孩子啊,身形抽条得快赶上大人了,可心性还是那么敞亮,喜怒哀乐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像夏日里清澈见底的溪流。
她收回目光,又下意识地抬眼望向二楼幸元房间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
她转身,轻轻走向厨房。淘米,加水,点上炉火,开始熬一锅最清淡养胃的白粥。
这孩子,从小就怕给人添麻烦,有什么不舒服也总是自己扛着,从不声张。现在,就让她安安稳稳地睡吧。
穿堂风轻轻拂过门帘,带来外界灼热的气息,阳光热烈得仿佛能在地上蒸腾起水汽。屋内却是自成一方清凉静谧的天地。
客厅的木柜上,静静地立着两个相框。一个镶嵌着微微泛黄的照片:慈祥的老太太搂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背景是这栋老屋的门前。另一个相框里,则是一张比较新的毕业照:穿着笔挺校服的少女站在人群里,捧着花束对着镜头笑。
两张照片,仿佛记录着时光流淌的轨迹,也凝固着这个家里最珍贵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