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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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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穿过实验中学略显陈旧的走廊,卷起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翻滚。高二(三)班的教室里正是一片喧腾,早自习的铃声还未敲响,假期综合症残留的懒散和重逢的雀跃交织在一起,嗡嗡地充斥着整个空间。
“听说了吗?今天要来个转校生!”林与薇,班上的文艺委员,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一圈人竖起耳朵。她手指卷着发梢,眼里闪着好奇的光,“从一中过来的。”
“一中?!”前座的孙骏韩猛地回过头,眉头拧起,“那种学霸云集的地方待得好好的,跑来我们这儿干嘛?体验生活吗?”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和戒备。孙骏韩在班里成绩稳定在前五,是老师眼中的重点苗子,突然空降一个来自顶尖学府的竞争对手,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快。
“谁知道呢,”林与薇耸耸肩,“李老师口风紧得很,就说是位非常优秀的同学。”
旁边一个身材敦实、面相和气的男生,赵云辉,打着圆场:“来了也好,多个朋友多条路嘛。说不定人家有什么特殊原因呢。”他是班里的和事佬,人缘不错。
教室后排靠窗的角落,一个身影与周围的嘈杂格格不入。程清响趴在堆得有些杂乱的书本后面,耳机线从校服口袋里蜿蜒而出,塞在耳朵里,隔绝了大部分关于转校生的议论。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显然睡眠不足,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边缘敲打着复杂的节奏。
窗外,几只麻雀落在生了锈的单杠上,啾啾鸣叫,比教室里的谈话更吸引他。
还有三分钟打铃,他的物理卷子还是一片空白。程清响叹了口气,认命地拔掉耳机,翻找书包里的笔,动作拖沓,带着一股子消极的倦怠。
就在这时,班主任李老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一半。李老师教语文,为人严肃,治班严谨,学生们对她多有敬畏。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几乎第一时间就越过了李老师,聚焦在她身后的那个身影上。
那是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穿着实验中学再普通不过的黑白校服,却硬是穿出了几分清冷料峭之感。他皮肤很白,鼻梁高挺,唇色偏淡,一双眼睛像是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沉静而疏离。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幅笔触清绝的水墨画,瞬间泼湿了实验中学这间略显灰扑扑的教室。
喧闹声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蝉鸣。
“哇……”不知是谁,极轻地发出了一声惊叹。
林与薇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孙骏韩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目光锐利地在那转校生身上扫视,带着审视和比较。
程清响也抬起了头。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新同学的侧影,以及那过分平静冷淡的侧脸。他挑了挑眉,心下评价:啧,好标准的一张冰山学霸脸。跟他这种“吊车尾”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兴趣缺缺地低下头,他继续跟他的物理卷子较劲,只是那冰冷的惊鸿一瞥,莫名地在脑海里停留了一瞬。
李老师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同学们,安静。在新学期开始,我们班迎来一位新成员——沈闻竹同学。他之前在一中就读,成绩非常优异,希望大家以后能互帮互助,共同进步。沈同学,介绍一下自己吧。”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
沈闻竹上前半步,目光平静地掠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没有在任何一张脸上多做停留。他的声音清越,却没什么温度,像玉石轻叩:“大家好,我叫沈闻竹。”
言简意赅,一字不多。
短暂的冷场。连李老师都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么简洁。
还是赵云辉率先反应过来,带头鼓了鼓掌,台下才响起一阵略显稀落和茫然的掌声。
李老师很快调整过来,指了指第四组靠窗最后一个空位:“沈同学,你先坐那里吧。月考之后我们会再统一调整座位。”
那位置,正好在程清响的前座。
沈闻竹微一点头,拎着看起来崭新却样式普通的书包,穿过过道。他的步伐很稳,背脊挺直,对沿途或好奇或打量或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
他在那个空位坐下,动作流畅地拿出课本文具,摆放得一丝不苟,然后便目视前方,静待上课,周身仿佛自带一个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一切纷扰隔绝开来。
程清响一抬眼,就能看到前方那个挺直而冷淡的背影,以及对方一丝不乱、墨黑柔亮的短发。空气里,似乎隐隐飘来一丝极淡的、冷冽的清香,与他周围弥漫的懒散和尘土气息截然不同。
他莫名觉得有点不自在,像是有什么固有的平衡被打破了。
早自习铃声正式响起。
李老师开始例行讲话,强调高二的关键性,规划新学期的学习。大多数人都听得心不在焉,目光仍有意无意地瞟向那个新来的背影。
程清响正努力对抗着睡眠的诱惑,眼皮越来越沉。
突然,讲台上的李老师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所以说,时间观念非常重要!个别同学,不要以为刚开学就可以松懈!就比如现在——”
她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全班,最后精准地定格在程清响……旁边的空位上。
“程清响!”李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怎么又是你?王浩呢?又迟到了?你们俩是不是约好的?他的作业是不是又‘拜托’你带了?”
程清响一个激灵,睡意全无,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全班的目光瞬间从沈闻竹身上移开,聚焦到他这里,带着各种意味:好笑、同情、幸灾乐祸。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解释——其实王浩的作业本确实又塞在他乱糟糟的书包里,那家伙估计又是踩着点才敢溜进教室——教室后门就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响动。
“报告!”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心虚。
满头大汗的王浩出现在门口,弯着腰,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李老师气得瞪眼:“王浩!第几次了?开学第一天你就迟到!还有你,程清响,跟你说了多少次别老替他打掩护!你们俩,下课都给我到办公室来!”
程清响无奈地耷下肩膀,认命地“哦”了一声。余光里,他看见前座那个叫沈闻竹的新同学,依旧坐得笔直,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仿佛身后的这场闹剧与他完全无关。
那种冰冷的距离感,让程清响没来由地觉得一阵烦闷。
下课铃响,李老师板着脸离开。程清响踢了一脚王浩的凳子:“赶紧的,办公室一日游。”
王浩哭丧着脸:“响哥,救命啊……”
两人磨磨蹭蹭地起身。经过沈闻竹座位时,程清响注意到他已经拿出了一本看起来就很艰深的英文原版书,正在安静阅读,窗外的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细致的阴影。
程清响撇撇嘴,和王浩一起晃出了教室。
办公室里,李老师对着两人又是一顿严厉的批评,重点强调了纪律和责任感。程清响低着头,心思却有些飘远。他想起早上母亲塞给他的牛奶,他因为赶时间忘了喝;想起妹妹落雨说晚上想听他弹新写的曲子;想起那张空白的物理卷子……
最后,李老师罚他们打扫本周教室后排的保洁区。
终于被释放,程清响和王浩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在走廊转角,他们差点撞上一个人。
是沈闻竹。他正从楼梯口上来,手里拿着一份刚从教务处领来的额外资料。
猝不及防的照面。程清响能更清晰地看到对方的脸,近看之下,那种精致的冷淡感更加强烈。沈闻竹似乎微微蹙了下眉,侧身让开,没有任何表示,径直走向教室。
王浩夸张地拍拍胸口,小声嘀咕:“我去,这新来的,气场好冷。”
程清响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个消失在教室门口的背影。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显然也知道了沈闻竹的来历,课上到一半,出了一道颇有难度的拓展题,点名让沈闻竹回答。
全班寂静。
沈闻竹起身,几乎没有思考,清晰、准确、条理分明地给出了解题思路和答案,语气平稳无波,仿佛只是复述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数学老师眼中满是赞赏,连连点头:“非常好!思路清晰,解法巧妙!大家都要向沈闻竹同学学习!”
底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和窃窃私语。
“卧槽,真大佬啊……” “这脑子怎么长的……” “一中来的果然不一样……”
孙骏韩的脸色不太好看,手指紧紧捏着笔。
程清响看着前方那依旧淡然的背影,心里那点因为被对比而被批评的不爽,奇异地淡了些,转而变成一种更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清晰的认知:这个人,和他,以及他身边的王浩他们,确实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一个是由公式、逻辑、赞誉和冰冷的目光构成的世界;另一个则是由奔跑、汗音、偶尔的训斥、家人的唠叨和温暖的烟火气构成的世界。
两个世界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上午的课程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继续。沈闻竹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而他自身却仿佛毫无知觉,始终保持着那种令人费解的沉静和疏离。
第四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男生们吆喝着去打篮球。有人出于礼貌,随口问了句坐在树荫下看书的沈闻竹:“喂,新同学,打球吗?”
沈闻竹抬起头,阳光下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他摇了摇头,声音清淡:“不了,谢谢。”
邀请的人也没在意,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程清响被周洲——那个身材高大的体育生——硬拉去了球场。奔跑、冲撞、呐喊、流汗,这才是他熟悉和感到舒适的区域。他在球场上很活跃,动作灵活,笑容灿烂,和课堂上那个昏昏欲睡、作业拖拉的学渣判若两人。
一次激烈的拼抢后,程清响为了救球,冲出底线,差点撞到跑道旁坐着的人。
他踉跄几步稳住身体,抬头一看,又是沈闻竹。
他坐在跑道旁的看台最低一阶,膝盖上放着那本英文书,似乎被他的突然闯入打断了阅读。额角有细微的汗珠,几缕黑发被濡湿,贴在白皙的皮肤上。他看着程清响,眼神里依旧没什么情绪,只是微微抬起的下巴线条显得有些冷硬。
程清响喘着气,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他扯出一个惯有的、略带散漫的笑:“不好意思啊,没撞到你吧?”
沈闻竹的目光在他汗湿的额头和亮得过分的眼睛上停留了半秒,然后极轻地摇了一下头,重新将视线落回书页上。
连一个字都吝啬给予。
程清响脸上的笑容淡了点,心底那点微妙的烦躁感又冒了出来。他转身跑回球场,却觉得背后那道无形的、冰冷的视线似乎一直跟着他。
放学铃响,教室里瞬间炸开锅。程清响飞快地把桌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塞进书包,拉上王浩和周洲就往外冲:“快点快点,饿死了!”
经过沈闻竹的座位时,他看到那人还在不紧不慢地整理书包,动作细致得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实验中学门外是一条热闹的小街,各种小吃摊、文具店、奶茶店林立,充满了市井的生机勃勃。程清响熟门熟路地钻进常去的那家面馆,和王浩、周洲吵吵嚷嚷地点了单,呼噜噜地吃着热气腾腾的面条,互相抢着碗里的牛肉,笑声震天。
而另一边,沈闻竹独自走出校门。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过来,停在他面前。司机下车为他打开后座车门。沈闻竹弯腰坐了进去,车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烟火气。
轿车平稳地驶离,汇入车流。
面馆里,程清响无意间抬头,正好看到那辆黑色轿车远去的背影。他咬着面条,模糊地想:哦,原来还有人上学是要车接送的。
两个世界。他在热闹油腻的小面馆里,他在冰冷安静的车厢里。
第一条看不见的线,似乎在这一刻,被清晰地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