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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万物生长靠太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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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汴京朝堂而言,这十天是暗流汹涌、人心惶惶的十日。
对于皇城司内一处僻静小院中的林薇而言,这十天则是从地狱爬回人间的短暂喘息。
这小院虽仍在皇城司的高墙之内,却与阴森的地牢判若云泥。
一间坐北朝南的瓦房,窗明几净,屋内一床、一桌、一椅,虽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
窗外还有一小片空地,种着几竿翠竹,在冬日的微风里轻轻摇曳,难得的绿色让人欢欣。
那日提审结束后,范纯仁离去前特意嘱咐了皇城司的勾当官:“此女关系重大,好生看顾,不可再行苛待。寻一清净院落与她安身,遣医官悉心诊治,饮食不可短缺。”
他甚至回头温言安抚林薇:“娘子且安心在此将养,我等需将今日之事回禀官家。待官家圣裁,或另有垂询。”
于是,林薇终于被卸下了沉重的脚镣,挪出了那间充斥着霉味和绝望的牢房。
身上的杖伤和冻疮在医官的药膏作用下,开始结痂,散发出一种痒痛交织的感觉。
这感觉让她想起刚入端王府时,因笨手笨脚打碎了一个粗陶碗,被管事嬷嬷用戒尺抽打手心,伤口化脓,迟迟不好,夜里疼得偷偷掉眼泪。
现在的痛痒,是生存下去的痛,比那时的无望好太多太多了。
一日,一位面相和善的仆役婶子进来为她梳头换药,林薇下意识轻声道:“谢谢婶子。”
那婶子愣了一下,看着她瘦小的身板和尚未及笄的少女模样,脸上手上却都是伤痕,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怜悯,动作也更轻柔了些。
林薇心里一暖,脑子也在这相对安全的环境里渐渐清醒过来。
她甚至能和院子里负责洒扫的杂役说上两句话。聊两句这京城的物价。
脱离了端王府那个等级森严、动辄得咎的牢笼,她发现这些底层的“打工人”其实并不难相处。
呵,什么时候打工人也不难相处好吧!
要命的从来不是干什么粗活累活,而是让你干活的那个人以及那套,不把人当人的所谓规矩。
“哼……”林薇看着自己手上渐渐愈合的伤痕,自嘲地笑了笑,“迅哥儿说了,阿Q同志没什么不好,精神胜利法,有时候真能续命。”
她给自己鼓着劲,哼唱着“越来越好越来越好~”,慢慢把自己挪到院子里。
冬日的阳光不算炽烈,温和地洒满小院,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仰起头,闭上眼,感受那久违的、纯粹的暖意。
光线透过眼皮,是一片温暖热烈的橘红色呢。
活着,真好。
她悄悄抹掉眼角渗出的一点湿意。不着急,林薇,既然活下来了,就别再想着死了。
总有一天,你能正大光明地走出这个院子,去看看东京梦华录里描绘的汴京繁华,去看看清明上河图里那个活色生香的世界。
一定!
此时的紫宸殿,气氛却冰冷凝滞。
负责记录的中书舍人早已将皇城司大堂上的对话一字不落地整理成文,呈送御前。
蔡卞脸色灰败,他想为兄长蔡京辩解几句,但旧党众人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范纯仁、苏辙等人虽未落井下石,却也将林薇那番“激情开麦”原原本本复述出来,尤其强调了“六贼之首”“花石纲逼反方腊”“饿死道途”等骇人细节。
更重点提及了她对未尽的言语中,对哲宗寿数的惊人暗示。
此言一出,举殿皆惊,所有人的目光都偷偷瞥向御座上的年轻皇帝,心中无不骇然。
众人纷纷劝说官家保重身体。
蔡京也被传召在此,他扑通一声跪在殿中,叩首不止,声音凄惶:“陛下!陛下明鉴!臣对陛下、对大宋忠心耿耿,天日可表!”
“此皆妖妇构陷之辞,荒诞不经,臣…臣岂会做出那等祸国殃民之事?!请陛下诛此妖言惑众者,以正视听!”
朝堂上又吵成一团。新党力证此为污蔑,要求严惩林薇以儆效尤;旧党则坚持此事诡异,须深查,不可贸然定罪。
而双方这次吵的却不算激烈,大家心底,都保有余地,谁也不知,那女子是不是还有更多的可怕言论。
龙椅上的哲宗赵煦,听着下面的争吵,心中惊涛骇浪翻涌,远超面上表现的冷静。
他不仅惊惧于那“端王轻佶”“下一个倒霉皇帝”“南迁”等语,更恐慌这预言本身带来的统治危机。
尤其是关于他自己寿数!他登基以来,身体确偶有不适,但医官们多次诊治,也不过是提及需要修养,并无大碍。
可想想父皇神宗陛下亦是英年早逝,英宗享寿亦不永…
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投向一直较为持重的范纯仁:“范卿,你亲眼所见,以为如何?”
范纯仁出列,沉吟道:“陛下,此女虽言语狂悖,举止无状,然臣观其思路清晰,反应迅捷,表达…虽多用怪词,却极有力度。其所言知识庞杂,远超闺阁所授,甚至许多……许多对先贤的评价,视角独特,非当世之学。”
“更奇者,她面对满堂朱紫,毫无惧色,嬉笑怒骂,畅所欲言,此等心性气魄,绝非小户之家能教养得出。”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蔡京,继续道:“且其所言,虽零碎跳跃,然细细思之,竟似能自成一系,前后呼应。”
“她一面盛赞苏子瞻,一面又追思王荆公,言及…言及蔡元长之事,愤恨之情溢于表,不似作伪。臣实难断定其为虚假。”
这番话,已是极重的分量。它剥离了林薇粗鄙的言语外壳,指出了其内里的“合理性”。
哲宗又看向一直阴沉着脸的章惇:“章卿之意?”
章惇冷声道:“陛下,此女是真是假,尚难定论。然无论真假,其言皆足以惑乱人心,动摇国本!当下首要之务,非辨其真伪,乃是如何管束!”
“绝不可任其再如此口无遮拦!否则,流言一出,民心浮动,朝野不安,后果不堪设想!臣建议,即行严密看管,断其与外间一切联系!”
这话说中了哲宗最大的担忧。
他沉吟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御案。
殿内一时寂静,所有人都等待着天子的决断。
终于,哲宗抬起头,目光扫过群臣,声音决断:“诸位相公,朕思虑再三,此女所言关乎社稷安危,非同小可。与其在此猜测纷纭,不如…不如召其入宫,朕与诸位爱卿,亲自问个明白。”
“她口口声声称乃太/祖太宗托梦遣使,朕倒要亲耳听听,先君究竟有何示警,又为何…偏偏选中了她!”
他随即转向范纯仁,语气稍缓,“范卿,依你看,她的伤势需将养多久方可面圣?”
范纯仁略一思索,躬身道:“回陛下,观其伤势,虽未伤筋动骨,但体弱受寒,非旬日可愈。若得好药调治,安心静养,半月之数,应可支撑入宫奏对。”
“好。那就定在半月之后。”哲宗颔首,一锤定音。
这意味着,最高权力核心将直接面对这个来自未来的不可控变量。
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城司小院。负责看管的校尉告知林薇,半月后官家将召见她。
林薇其实并不意外,她的计划本就是上层路线,想尽办法引起皇帝重视,才能真正活下来!
计划一步步成功的兴奋感冲淡了直面皇权的紧张。见皇帝啊,宋哲宗么,这体验可太“穿越”了!
哲宗,是个不错的皇帝。她得好好想想,宋哲宗好像身体不好来着,可不能吓到他。
这糟心的大怂,难得几个好皇帝不是生不出娃就是活的不长。
完颜构那种玩意儿好像还无病无灾的活到80!靠!真不如孝敬一下祖宗了!
她立刻对那校尉道:“这位…额,官人,能否给我找些纸笔来?不要毛笔,那种写字的碳条就行!”
她需要整理思绪,她那些零碎的知识必须系统化,才能在那群人精面前争取话语权。
校尉虽觉奇怪,但还是给她找来了几张纸和几根画眉用的细碳条。
于是,林薇趴在桌上,开始用她最熟悉的方式,没错,又是思维导图,来梳理“剧本”。
中间一个大圆圈写上“见皇帝”,然后延伸出无数分支:已知信息输出、可能被问的问题、自保原则、可交易筹码、绝对不能说的雷区…
当然,不是都写汉字,这点脑子她还是有的,就这个360无死角监控,别和古人讲隐私的坐牢,她今天下午写,晚上写的啥大概就得出现在各位大佬的桌上了。
可是见皇帝这种大事,还是得文字梳理,只在脑内想不行啊。
她在节点间用箭头连接,标注关系,关键词用英文和拼音,用阿拉伯数字排重要性,用字母缩写来表主要人物…
哼,要看就看去吧!看得懂我跟你们姓!
看守的护卫果然将她的行为和她画的“鬼画符”报给了上面。
很快,几张临摹下来布满奇怪符号和线条的“图”被送到了章惇的案头。
章惇拿着这几张纸,眉头紧锁。
纸上的“12345”和“ZZ(哲宗)、NZ(女真)”他是完全看不懂一点,如同天书。
但那清晰的放射状结构,层层递进的分支,以及虽然陌生却极具条理性的布局方式,让他这个精通政务、善于梳理的人一眼就看出:这绝非疯子的胡乱涂鸦,而是一种极其严密、高效的思考和组织信息的方式!
这个发现让章惇也不得不认可,此女,恐怕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不简单。
她确实拥有自己的一套完整体系,而这体系,超越了这个时代的认知。
风暴,即将卷入大宋王朝最神圣的宫阙之中。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正在用着无人能懂的语言,冷静地规划着面圣的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