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之下》芥么辣

2、红斑虎鲸

　　凌晨三点，距离黑水湾海岸100海里。
　　一艘中海捕鱼船正在海浪中漂浮，诱鱼灯亮起，靠近船体的海水一片橘红。
　　咸湿的海风吹软男人叼在齿间的烟，随着最后一缕烟丝从鼻腔里喷出，这位满面络腮胡、身着胶质背带裤的渔夫眼神犀利一瞥，随后一口把烟头吐在湿漉漉的甲板上。
　　“兄弟们，准备下网！”
　　紧接着，渔船发动马达，迅速在海面绕了一圈，一张巨大的捕鱼网没入水中，网衣在看不到的地方展开，像围墙一般困住他们等待彻夜的猎物。
　　海面上流光溢彩，鱼群浮出水面顿时激起无数水花。
　　但是，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男人还没来得及下令收网，突然耳边一片寂静，只剩下海风作响。几秒前还在活蹦乱跳的鱼群，顷刻间竟然全部暴毙而亡！一网兜的鱼全死了！
　　“怎么回事儿啊？”
　　“什么情况，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船员纷纷爬上船沿探出头去，只见成片银鱼翻起鱼肚白，鱼鳞乃至全身的微光渐渐暗淡。
　　“我草，一条活的都不剩？这不可能！”
　　“你们有没有发现...这鱼长得特别奇怪？”
　　终于有人发现这些鱼的模样非比寻常，满嘴獠牙凸起微张，头大身小，鱼尾像海蛇般弯折。
　　根本不是他们要捕的金枪鱼。
　　海风忽然停了，一股死气弥漫水面。
　　似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们每周出海四次，以捕捞金枪鱼为生。其中甚至有几人方向感极好，不说闭着眼睛开，就算是脱离了AIS定位系统，也能准确无误地摸到鱼群的聚集地。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为首的男人脸色惨白，冷汗直冒。
　　“快...快返航！”
　　他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就要往驾驶舱狂奔。
　　然而，话音未落。
　　“咚！”
　　一声巨响。
　　船底暗流涌动，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船底。
　　船身剧烈摇晃，诱鱼灯“扑通”一声翻进水里断了电。一时间，只剩下年久失修的船桅灯发出微弱光线。甲板上一片混乱，男人尽全力保持平衡后打开驾驶舱的灯，身子扑倒在驾驶台上打了个左满舵。
　　夜空忽然散去半朵云，森白月光倾泻而下。
　　甲板上的人刚稳住身体，便怔愣地目睹一个庞然大物从右舷跳出水面，滞空般跃过头顶，张开血盆大口，最后一口把驾驶舱咬了个粉碎。
　　尖叫声还来不及撕破天空，就被海水全数吞没。

　　清晨，还没到上班的点。裘真洗过两遍头发，耐心吹到半干，前脚刚从浴室里出来，后脚便接到军方的电话。
　　“裘博士，早上好，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
　　裘真裹上浴袍，心道军方会在这个点联系自己，实属稀奇。
　　“是这样，昨晚在黑水湾近海海域有一艘渔船失联，我们怀疑是出现了异常情况，这片海域几十年来都是由海洋生物基地负责监测的，所以我们可能需要您协助调查。”
　　“知道了，什么时候？”
　　“您如果已经准备好了的话，就下楼吧，我们在楼下等您。”
　　“？”
　　裘真眉毛一跳，走到窗边拨开窗帘的一角，看到一辆黑色越野停在空空荡荡的街上，扯了扯嘴角，“我看你们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军方一向如此，完美践行着某种职场规则，最擅长笑眯眯地安排最多的工作。
　　他端起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等会儿，我先吃个早饭。”
　　那头忽然有人抢走电话：“裘博士早啊！我给你带了早饭，一个三明治一杯豆浆够吗？”
　　裘真：……
　　越野车里，焦迪坐在副驾，嘴里塞了东西，说话含糊不清地在给人解释他亲爱的导师为什么坚持每天都得吃早饭。
　　后排还坐了一人，身着黑色收腰西装套装，双腿交叠露出同色鞋袜，齐肩短发干练利落，五官挺立，优越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
　　她脖子上还挂着气象局的工牌，腿上搁着一块平板电脑，眼底有一抹浅浅的青黑。
　　“你徒弟揣着这早饭一路，生怕凉了，感不感动啊？”她抬眼打趣道，身子朝后靠坐着舒展了一下，手臂顺势搭在后排的座椅靠背上。
　　“好久不见，杨副局。”裘真面色软和些，在她旁边坐下，“怎么连你也被薅过来了。”
　　“是啊，四点的紧急会议才刚结束。我们确实很久没见了，最近事情太多，你出事以后，我也没时间来看你。”
　　杨柏林摘下眼镜，揉了揉酸痛的肩颈，将平板递过去。
　　“你自己看吧。”
　　裘真捧着焦迪的爱心早餐，还是热的，但眼下注意力全被那亮晃晃的屏幕吸引。
　　“气象数据正常，水文数据正常...所有数据都没问题，所以意思是，风平浪静的晚上，无缘无故消失了一艘船？黑匣子呢？”
　　士官：“找到了，现在正在进行数据修复，等我们到那基本就能有结果。”
　　“人呢？都没找到吗？”
　　“...我们只在信号消失的最后海域捕捞到几只胶鞋。”他面露难色，嘴唇抿成一条线，“全都有被撕咬过的痕迹，有几只鞋里还有尸块。”
　　“但出海五人，我们只找到四个人的鞋，还有一个人仍在失踪状态。”
　　闻言，裘真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军方负责指挥调查，提供武力保障。气象局负责监测气象数据，排除成因可能。那他作为海洋生物学家，出现在这里的意义不言而喻。
　　车窗前蒙起一层潮湿的雾气，雨刮机械的起落声在安静的车厢内格外清晰。没有人说话，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坐上快艇，抵达搜寻船，驻足于显示屏前。
　　监控画面没有声音，黑白成像描绘着当夜发生的一切。
　　熙攘的船舱里渐渐安静。
　　劣质摄像头里的剪影无法完美重现血溅当场的画面，但三四条虎鲸轮流飞掠船身，撕咬人类的瞬间，足以震慑在场的每一个人。
　　中校迅速起身拨出内部通讯：“快去向上校请示，我们申请使用搜救潜水艇！”
　　“所有潜水员立即撤退返回！”
　　间隙，杨柏林及时按下暂停键，不动声色喘了口气。
　　“你还是别看了，裘真。”
　　监控画面折射在那人震动的瞳孔里，像正在播放一场旧时代微缩电影，而这场电影似乎无论上映多少次，终究都会以如此悲剧收场。他有些走神，过去一帧帧鲜艳的回忆正给眼前的黑白上色，混乱交错在他独自的兵荒马乱里。
　　“没事，”他嘴唇翕动，嗓音很干，“劳驾，请放大这里。”
　　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指向屏幕左下角，指尖颤抖着。
　　显示屏被马赛克状的黑白灰色块填满，画质堪忧，但仍然能依稀辨认出钓上来的死鱼在发光。
　　背后，驾驶舱里的会议桌上，救援图纸错落展开，争论声不断。
　　“或许这只是一次巧合？”
　　“但鱼群狂躁攻击人类远洋商船的事件不是没发生过！”
　　“那些事件不能排除是他们受到人类攻击以后进行的反击，更何况那些都是几千海里以外传回来的消息...”
　　“是，但这艘渔船上的人当时只是在捕金枪鱼而已！”军官猛地攥起拳头砸向桌面，“...而到现在，我们连他们的尸体都没找到。”
　　云层聚拢，天空落雨。平静的海面开始跳跃，适才湛蓝的海水渐渐黑白。
　　“是红斑病毒。”裘真缓缓转过身。
　　“那不是island研究院正在研究的东西？”
　　他没有回答，而是将监控视频暂停至虎鲸跳起的瞬间，“感染它的鱼会在两个月内二次生长至自己体型的两倍不止。”
　　“两年前，人类只在北部栖息地发现感染体会失控，并产生攻击人类的行为模式。一年前，我国海域边缘开始出现感染体。而最近黑水湾发生的多起鲸鱼搁浅，大概率也是因为这个。”
　　“病毒面前，海洋生物同样无法避免优胜劣汰的自然选择，感染体面临的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死亡，要么进化。”
　　“显然，昨晚的鲸鱼，已经完成了他们的第二个课题。”
　　“并且，我合理怀疑，这次事故，是一次有预谋的围猎。”
　　杨柏林双手环抱，靠在角落里开口：“你的意思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嗯。”
　　“看，视线死角这里，放大画面可以依稀看见这些鱼本身能够自发光，并不具有趋光性，”他上前从平板里调出图鉴里的高清图片，传送到大屏幕，“它们并不是所谓的金枪鱼，而是蝰鱼，一种生活在深海里的捕食者，哪怕是为了晚上猎食，也最多上升至600米深的海域。”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这四头虎鲸为了吸引渔船注意，将它们从深海赶到海面，才导致巨大的气压差让蝰鱼集体毙命。”
　　讲述完完整作案过程，裘真喃喃道，“人类从来不在虎鲸的食谱里，但我无法保证今后会不会在。”
　　声音轻得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那年夏天的记忆仿佛还在眼前，那时黑水湾的海水还很蓝很透亮，少年赤脚在浅滩赶海时，还能透过轻盈的海水，看到白色柔软的细沙从自己的脚趾缝里滑走。海风拂过他的发丝，他迎着风再抬起头时，便邂逅了那条搁浅在礁石群里的虎鲸。
　　它苦苦哀求的眼神和那几张大开杀戒、面目狰狞的脸庞不断重叠到一起。
　　众人表情空白。
　　过去，人们总在观看海洋生物链纪录片时感到新奇和有趣。可当猎物成为自己时，这种感觉是很微妙的。
　　“我们会继续搜寻，还有一个人生死未卜，搜救还没有结束。”沉默地听完裘真的发言，中校放下手中的望远镜，迷茫问道，“裘博士，还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
　　不等裘真回答，船舶自动识别系统忽然断断续续地显示有一艘潜艇在靠近。
　　并不是组织派来的军用搜救潜艇，而是一艘名叫“恒星号”的民用艇。
　　此时，无线电响了，电流声一同流过来。
　　恒星号：所有船只，所有船只，所有船只。这里是潜水艇‘恒星号’呼叫。处于潜航状态，深度30米。我船现意图上浮至水面，请附近船舶注意避让，Over。
　　恒星号：啧，你Over个屁Over，让你联系人费那么大劲！
　　一个男人打断第一条呼叫，电流声扭曲着、卡顿着。
　　几秒后，信号恢复，距离搜救船50米开外，一艘潜艇缓缓浮出水面，激起一层水花。
　　恒星号：喂？军用搜救船吗？我是罗畔，我们的潜艇在水下120米发现一人，是不是你们要找的？
　　所有人的心顿时提到胸口，站直了愣在原地。
　　离事发过去已经六个多小时，甲板上遇难者的尸块刚运走，几乎全军覆没，凌晨的海水又那么刺骨，水下120米，甚至还有可能遇到重返作案现场的虎鲸...
　　但没过几秒，频道里又传来声音。
　　罗畔：忘说了，活的。
　　！！！
　　“卧槽，命那么大！”
　　“快，联系中心医院！医疗队快跟上！！”
　　“直升机准备起飞！”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往驾驶舱外跑。
　　直升机螺旋桨刮起大风，裘真慢慢踱出舱门，轻颤的手指下意识扶住门框。头发被吹乱了，他看向潜水艇的方向，湖泊般的眼睛里忽然映出一丝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