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正文 ...
-
余赐跟着大哥余则一起来到亭云镇。现下时局仍很乱,但这小乡镇全然不受影响,风平浪静又自成一体。镇民们照常过日子,并未对这批新驻扎下来的军队投诸过多目光。
余赐坐轿子进城——这是余则特意要求的,其实她更愿意下轿走一走。轿帘垂下自隔出一方囹圄,狭小且无趣。她素日读的几本书都留在上海余公馆没有运来。于是她挑开半面帘子,满心期待地观赏这小城镇。
亭云镇的风光胜名在外,春天花团锦簇绵延不绝。附近乡镇总有些女儿家赶毕集市庙会,相约划船来看花。明净的溪水淙淙流过亭云,隐匿于巷道抚摸过拱桥,门户有鲜花掩映,偶尔见杏色酒旗挑出来。
轿子将要上桥时,靠石柱根歇息的贩夫很高很亮地扯着歌调:“南桥炒米糖——”
余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惊了一跳,又因这乡调的淳朴笑得眼尾上扬。
所以说世上因果皆由“巧合”二字作祟。江韫刚给花丛浇过水,打开店门,猝不及防就对上了轿帘后那双一闪而过的眸子。
她只愣了一瞬,便转身做她的事情。江家茶肆不大,可是地气暖,年年花朵早开迟谢,四季不断的。也多半由花的缘故,往来旅客行商愿意到这坐一坐。
江韫提了篮子,照例给街坊分鲜花。母亲去世后,这成了她的惯例。她孤家寡人的,生意少不了左邻右舍帮助提携。
说起来,从前媒人们也争着抢着替各自委托的儿郎上门求亲——江家的女儿比那一院子花还惹人眼。只要一亮相,三姑六婆就止不住夸。
可她只单单回一句:“我这样的人,别把好人家的哥儿耽误了。”
怎么就耽误了呢?问她她不说,谁也不知其所以然。渐渐地,江家女儿也无人问津了,热闹都是来去匆匆的,唯有一院子花开得旷日持久。
江韫分完花,篮底还剩一束白玉兰,新鲜的,沾了晨洙,不紧不慢地透香。她一抬眉,好像才注意到卖炒米糖的老头儿,于是笑盈盈地,拾阶而上,青裙掠过青石砖,顺手将白玉兰插进老头儿身边的货篓里。
老头不说话,半闭了眼晒太阳。江韫满意地收回手。
早有人将余宅的一切安顿好,可是余赐心里却有些异样。余则在镇上处理公务,于是她换过一身衣服,从后门溜出去,走上大街。
亭云镇的街巷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直白得一眼望到头,却又含蓄得处处遮掩。余赐循着记忆走上南桥,桥下碧玉般的水静卧着,偶有几尾锦鲤争食,好像画里的景致。
过了桥,就是那片熟悉的花。早上进城时,在这儿凑巧一瞥。而见到的那个女子,大约就是掌柜了。
余赐说不准自己的心思,居然胆怯起来。石青色团花门帘垂在她眼前,花香从缝隙间不经意漫溢,“茶”字招牌挂在帘旁,竹板刻出古体,深可见一寸青,笔意新奇。
她犹疑着,挑帘进院。
江韫刚烧了一炉滚水,手上动作未停,从容招呼:“来客自便。清茶还是茶道?”
余赐喉咙发紧:“茶道……可是掌柜的亲手泡茶么?”
江韫这才分出目光给来人,见是生面孔,立即警惕起来,可是面上不显:“茶艺不精,店小利薄,只有我一个人,掌柜二字万万不敢当。娘子瞧着俊俏,可是面生,敢问是哪乡哪镇人?”
余赐全不多虑地答她:“刚在亭云落下脚,想着得闲出来逛花,记得进城时见桥头一户人家鲜花夺目,原来是您的茶肆。”
江韫立即知道这是新上任军长的亲妹妹,又想起那双眼睛——像什么珍奇现世似的,从轿帘里遥遥闪过一瞬,再寻不见了。
“原来是这样。我和娘子如此有缘。正巧无事,送娘子煎茶一套吧。”
于是两人花下对坐着。佳品明前龙井,炙一两片桅子花,雪白雪白在壶里浮沉。对面人温盏洗茶,余赐只觉清馥扑鼻,却更加糊涂,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来的。
就这一段愣神的工夫,茶盏已递过来。递茶盏那手水葱一般。
余赐垂落目光,盯着清亮清亮的茶汤,听着那人很好听的声音:“娘子以后只管常过来。”
余赐不管人家是真邀请还是假客套,总之日日都去。也总有些不那么宜人的日子,雨滴淅沥地敲着瓦片,她就撑一把伞穿街过巷。石砖缝里生出古绿的苔纹,纵横如棋盘,一片湿滑。江韫不放心,即使卖炒米糖的老头儿还在桥上没有收摊,也会站在门前等一等。
等到了人,余赐会主动把伞收了,溜到江韫的伞下,于是两人偕肩进院。
江韫对自己解释:她是余家人,又是常客。
两人多半只是坐在花间饮茶,滚水冲开茶芽,好像雨里斟出一盏江南。饮茶又免不了说几句闲话,于是余赐知道了很多。比如江韫母亲不明不白的死,比如江韫最喜欢桅子花,比如江韫常吃南桥老头的炒米糖。
于是余赐常常顺路帮她带上一包,油纸包的严严实实的。余赐小心翼翼捧了,一心雀跃地过桥。
她们偶尔也并肩坐在庭前,做针线,插花,或者谈些远的不着边际的话。
偶尔江韫停下来,认真问:“你不厌烦我整日絮叨?”
余赐摇头,也很认真地:“怎么会厌烦呢?”
她隐约知道,江韫和她谈的并不是空话。
余则最近公务繁忙,所以余赐出门闲逛的机会很多。她漫步在亭云的大街小巷,但是终点却永远指向江家茶肆。
就这样过了一整个夏天,江家所有的茶都被她喝了好几个来回。她仍去的勤快。江韫配了几盒花茶送她,让她回去慢慢喝。
小河有些消瘦萧条,显出秋意的澄静。
那日余赐照常出门,午后人人都懒散,可是今日街上惶惶,似乎不太对劲。南桥老头居然不在——这可是亭云的罕事——他向来是比苔纹更顽固地长在南桥的。而江家茶肆竟也紧闭了门,连“茶”字竹板都被人摘了去,空剩一院秋海棠凄凄然地开。附近还有几个兵,汗黄的衫子敞开,不怀好意地盯着行人。
余赐转身回去,进家门正好碰见厅堂里脸色铁青的余则——这又是余宅的一件罕事了——他自从上任以来,吃住全在“幕府”,一日日不知忙什么。
“又从哪里耍回来?”余则叱责她。
她随便应付过去,反问道:“你今日总算肯回来看看了。今日怎么没有公务,这样清闲?”
余则冷哼一声,不吃这一套:“再不回来,我怕你什么时候成了地下党同伙!我怎么和父亲交待?”
余赐心中大乱。
“我已经替你在督军面前做了担保。你是余家的小姐,本就该规规矩矩的。父亲已经恩准你不必缠足,就不要到处惹事生非了。”余则不容置喙地命令她,“从今天开始,一直到回上海,都不许再出门了。”
余赐在房中待了三个月,想了许多事情,也千方百计打探江韫的消息。
直到她被余则带回上海,她所期待的音信也没有踪迹。
石沉大海。
上海余公馆更是一潭死水。从亭云回来时,她特意带回了那几盒茶,每天泡一点,但总觉得不是原先的味道。
她知道并不是茶搁久了,而是缺了泡茶的人。
而余则因在亭云逮捕地下党的功劳晋升几级,上级夸奖他“办事得力”,任他做随行参赞,四处走动总不回家。而父亲的职务更紧要,向来是不得闲的。
余公馆又成了她一个人的余公馆了。
她时常静坐在富丽的寂寥里,知道父兄的繁忙又会使别人失去一些重要的人。
余赐恨自己无能。
于是她读书,读那些江韫和她提过的书,她召来书店经理,成批成批地买书,整日活在文字里。她想更深入地了解江韫曾经的世界。
老头抱着一大摞牛皮纸精心包裹的书,按响余公馆的门铃。佣人匆匆而来,打开院门。
这天书店经理恰巧赶饭局,反正又不是第一次给余公馆送书了。何况,又不是给余家的另外两个人物送,只是余家的小姐,因此他只派了老头一个人来。
而他寻找这个机会已经太久了。
小姐向来亲自过目书店送来的书,因此佣人把这个平凡朴实和一般伙计没有两样的老人领上楼,领到余赐面前。
余赐愕然。她支开佣人,关上房门。
南桥老头没有时间寒暄。他急问道:“江韫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
是那几盒茶叶,江韫最后一次向组织传递的情报好端端地藏在盒盖的夹层里,浸了几个月的茶香,无人发觉。
余赐不知道,更不敢想,江韫将这几张纸放进茶盒时,是什么心情。
“江韫掩护我,让我先离开了。我对不住你,但你也别怪她。”老头将那几张纸细心叠了,放进随身的烟盒里,临走时,才说,“她说茶肆的钥匙在门边拱梁上,她给你留了花种,你有机会可以回去看看。”
“她一直记挂你。本来才入夏的时候,组织上就给过她可以撤离的通知了。可是她没有走。”
老头儿沉默了半晌:“你也要记得她。”
父亲解除了余赐的禁足。这时候已经快入夏了。而之所以有这样的宽恕,是因为他需要余赐继续出门社交,充当余公馆的花瓶。
他把自己的女儿当作物件对待,用的时候向别人夸耀展示,不用的时候就关起来不见天日。
余则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而假若余赐出嫁前还能为他的仕途添砖加瓦,他也就不计较她出嫁分走家中一份薄产了。
军政秘书的独子陈希平留洋回国,他父亲有意让他多结识上海名流,于是专门为独子措办了宴会,余家当然也在受邀之列。
春日的上海已见融融气象,外滩灯火璀璨,奢华喧闹。
陈氏父子站在公馆门口接待客人,余赐不情不愿地跟着余则下车。她的手臂上玉镯玎玲作响,余赐轻轻稳了稳首饰,摘下手套,随手递给跟从的佣人。
“小姐,这不合规矩。”佣人老实地回答。
“戴絮烦了。”余赐摆摆手,并不去看余则。
余则张了张口,但是不远处就是陈家父子了,于是他不说话,只是挽住余赐的手臂,像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把她拉近身边。
然后余赐听到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给我规矩一点。”
将要进门了。余则主动迎上去,用余赐从未见过的笑容和语气打招呼。
“这是我妹妹。”他着意转向陈希平,介绍着。陈希平随意扫了余赐一眼,答应着。
他留洋归国,衣着礼仪一概向潮流看齐,颇有些新青年的意思,人长得精神,个子高大很是惹眼。但是余赐只觉得尴尬厌烦,余赐坐在舞厅最不起眼的角落,几乎是在熬时间,她无聊地摆弄着桌上的香水百合。
味道太浓了,和江韫院里那些全然不同。
陈希平和余则不知什么时候走近了,相谈甚欢。
陈希平转向她,突然开口:“余小姐似乎兴致不高?不知道您能否赏光,我请您喝一杯酒。”
余则不容分说拉着余赐起身,一个劲向她使眼色。
花香浓得让人眩晕。余赐不得不答应了。
两人行至无人的桌台处,陈希平侧身站在余赐旁,挡住了余则频频投来的目光。
他举起酒杯,遮掩道:“这场宴会是为余小姐办的。余小姐知道吗?”
余赐不明白他的意思。
“组织上派我联系余小姐,希望你能帮我们一点忙。”
余赐眉尖微蹙。这话从陈希平口中说出来,而且是在这样灯红酒绿的所在,显得尤为奇怪。
“你和江韫他们……”
“我们是同志。”他简短道,“江韫暂时失联了,应该是被转移到了另一个监牢。”
余赐终于不再压抑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对亭云地下党的抓捕,是我哥哥负责吗?”
他点了头:“是这样。但现在出了一点新状况。我们之中的叛徒把上下线名单卖给了余则。老头作为上海负责人,已经被迫连夜离开了。这份名单有备份,我父亲说应该放在余公馆他自己的书房里。”
陈希平目光灼灼:“我们需要名单,越快越好。”
“看在江韫的份儿上,余小姐愿意帮这个忙吗?”
大抵是陈公子对妹妹“青眼有加”,余则和余赐一同坐车回来,他破天荒没有抱怨余赐“礼节不周到”。
夏天庭院里景观灌木恣意疯长,父亲却坚持让佣人每日修整。于是这里处处充斥死板的“规矩”。余赐厌恶地移开目光。
余则一进门就急匆匆奔书房去了,但不多时,佣人上楼通报,有客人到访。他立即起身走出去。
门还开着。
“不用锁门吗?”余赐朝正下楼梯的余则询问道。
他摇头:“送文件的秘书而已。我去去就来。”
真的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
余赐一点都没有犹豫,翻找着书架上的文件。隐约还能听见余则客套的笑声。他不太会藏东西,一切都摆在明面上。唯一的书房钥匙在他自己手上,他以为余公馆固若金汤。
谁能想到城池是从内向外瓦解的呢?
名单隔天就交到陈希平手中,一切顺利。
在日复一日等待江韫的日子里,余赐终于有事可做了。
余则和父亲在一连串的混乱、从上至下蔓延的焦虑不安中度过了这个夏天
前方战线吃紧,多地已经脱离了当局控制。新鲜的名词和思想涌入这个高高在上的固化的阶层。人心浮动。
余赐请陈希平为她订了一张船票。
九月,当红色的旗帜席卷上海,余赐人生中第一次反叛,没有听从父亲的安排——父兄忙乱之中无暇顾及她,于是余赐不告而别,乘船北上。
余赐想,这不算出逃——从她以入侵者的身份偷走了余则的名单时,她就不再属于余公馆了。
一切的一切的高墙轰然倒塌,被困的人们把自己从埋葬的浮华名利中解救出来。这是不屈的生命为自由而背水一战,终章的胜利压倒苦难与坎坷——
那些人在废墟上插满红色的军旗。
天亮了。
余赐乘了一天一夜船。她第一次坐船,并不适应这悠长的摇晃。但是她看稻田,看捕鱼,甚至看渔妇生火煮饭,都觉得新鲜。
她自己的世界正徐徐展开。
亭云的青石板街巷一切如故。进镇时见到农妇卖野百合花。她买下一束,当作归来的赠礼。
她飞奔着,生命跳跃在碧绿里。周围景色模糊,光阴逆流而上,好像去年今日仍旧相见,好像离别只是一场痛苦的梦,好像觥筹交错都是错觉。
不必劳神找钥匙,茶肆大门敞开。
近乡情怯,咫尺的距离,余赐停住了。但是这一次——
江韫慢慢走出来,倚在门边,眸光温柔:“今天没下雨,还要我接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