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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四)

      下了班我赶到医院。父亲还没有苏醒。他的主治医生请我去了一趟办公室。

      他的开场白很简单:“我们还是不能确定林教授何时会醒来。”

      我问他:“对治疗这种情况,国内最好的是哪家医院?”

      他并未因我的质疑而动气:“我们医院的技术设备已经是数一数二的了。林教授是著名学者,我们院长也说过,必要时会联系国外的专家会诊。而且林教授目前的状况也不适合转院,病人家属最好少安毋躁。其实,现在情况更复杂了。我们给林教授做全面检查的时候,发现他患有非常严重的心脏病。幸好林教授之前也在我们这里看病,资料倒还齐全。只是。。。。。”他用笔敲了敲桌子,“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我坐在医院走廊上发呆。“林榛,林榛。”有人叫我。我抬起头,高至递给我一瓶矿泉水:“喝点水,你的精神可真差。”他坐到我身边:“你啊,别把自己累垮了。我们组几个博士商量过了,以后我们来跟你轮班守着。你晚上多休息。”

      他陪我坐了很久。我问他:“你有没有听我爸提起过他有什么病?”他诧异:“没有啊。要是有,系里也不敢让他带队去野外。”

      我把父亲的病情跟他大致讲了一次。他眨巴眨巴眼睛,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一个多月快两个月以前,林老师在组会上说要请一段时间的假休息。结果当天下午瞿山那边的初步考察报告和照片送过来,第二天林老师就说他不请假了,而且要求马上去瞿山。现在想想,他大概原本是打算来治病的。”

      “这次考古有这么重要吗?”我叹气。

      “这你就不懂了。”高至来了精神,跟我详细说明,“你知道S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是什么?是十五年前在鸟首山出土的新石器时代农具和一些刻着符号的铜制器具,有几件为国家一级文物。鸟首山遗址不同于考古发现的中原地区文明,更接近于三星堆遗址和金沙遗址所在的长江流域文化遗址,却更有着自身鲜明的特点。鸟首山发现的新石器时代农具,有的非常接近后世的器具,说明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兴许远远高于我们的猜测,证明了长江流域文化可能有多个起源,及其多样性。而这个遗址正是林老师发现的。”

      “十五年前,林老师在鸟首山附近的簸县阅读县志的时候,发现一些关于瞿族的零星记载。你要知道,已知的传说或者文献里有过多个中华古族的名字,但是瞿族这个名称从未出现过。这本来可能只是簸县县志的误记,但是林老师凭着这些蛛丝马迹,和当地农民家里的一些陶器玉器,发现了鸟首山遗址。鸟首山遗址虽然不大,却有很高的历史价值。而那些铜制器具,我们至今都没搞明白其用途,只能推断为祭祀用的器物。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当时的青铜器制造技术非常高超。而且,铜器上镌有符号,也是非常罕见的。类似的符号一般多见于同时期的陶器上。”高至说这些的时候,表情异常兴奋,几乎是手舞足蹈。

      “这些符号,排列整齐有序,有几个符号反复出现。林老师推测,这很有可能是一种已经趋近于系统化的文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文字的起源会有全新的发现!可惜的是,鸟首山的铜器数量不多,林老师的推测无法得到确认。不过仅凭着这些发现,林老师就已蜚声海内外。”

      “这次瞿山送来的报告,先不说名字上就已经是很大的巧合,就说当时发现的陶器玉器石器吧,也跟鸟首山的十分相似,瞿山的地理位置也距鸟首山不到一百公里。你说,这样一个机会,林老师怎么可能错过呢?要不是我就要毕业,我也一定申请参加考古队了。”

      十年前,从老家刚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我,曾经站在父亲的书房里冷笑:“什么事业啊追求啊,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沽名钓誉!”

      我记得他愣了几秒,脸上的表情是痛苦的,可是他没有怪我,只是说:“小榛,如果你认为爸爸做研究是为了得到承认,得到地位和名誉,你就错了。可惜你执意不肯学考古,否则你会知道,当你面对那些出土文物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你会感到,个人既渺小,又伟大。伟大之处在于,你能够解读的,可能是整个华夏民族,甚至整个人类最珍贵的过去。”他看着我,又笑了笑,“我还记得你五岁的时候,就问过我和你妈妈,你从哪里来。
      如果五岁的你就因为这个问题而困惑。。。。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不止一次后悔过,我对他说的话都是诛心之论。

      当事业成为一种信仰,个人感情便微不足道,疾病也不再是困扰。我不赞同,但是我理解。

      高至走了,我给母亲打电话,她告诉我,系里已经正式通知过钱家嘉瑜的失踪,而白阿姨下葬的日期也已经定了。我嗯了一声,轻轻地说:“妈妈,爸爸受伤了。”听我说完大致情况后,母亲没有继续追问,却叮嘱了我两次:“小榛,照顾好他。”

      我回到家,打开网页搜索“鸟首山遗址”,彩色图片在屏幕上展开。青铜制成的人体上长出不成比例的巨大头颅,面部没有五官,除了一双突兀的眼睛。

      ---
      在我探询真相的整个过程当中,除了要与那些令人惊异错综复杂的谜题对抗,还要与那些毫无根据的捕风捉影较量。也许二者本质都是相同的,都是人们对事物不能理解或者信息不完备时的解读,而人性的多面,往往造成了这解读千差万别。

      我第一次听到那些愚蠢可笑的谣言是在医院的卫生间里。我听见两个小护士叽叽喳喳地说笑着走进来,其中一个说:“三号单人房的那个教授,好像很有名。”另一个笑着说:“哎,你听说没,他是被他的学生砸伤的。”

      “不是吧?”

      “还是个女学生哦。”小护士意味深长地笑。

      “难道是情杀?”先头那个惊呼。

      “好像真的是情杀。这教授可是有老婆的。哦,那个常来看他的年轻女的,是他跟前妻生的女儿。别看这个林教授其貌不扬,还挺有桃花运的。听说他现在的老婆就是他当年的学生。这回又是师生恋,老头还挺厉害。”

      我猛地拉开隔间的门走出去。从镜子里冷冷地看着她们。两个女孩吓了一跳,连厕所也没上就匆忙离开了。

      我后来问过高至,他狼狈地躲闪我的目光,最后才含糊地印证了那些流言蜚语的存在,但是坚定地告诉我:“凡是了解林老师的人,都不会相信这些胡说八道。”

      我心里的感受无比复杂。人们总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事件的真相,而男女关系往往是最吸引人眼球的谈资。想到这里,我又有些怨恨父亲,如果不是当年发生的那一切,人们大概也不会在此时中伤于他。

      “小榛,想不到你这么固执。”松黎来看我的时候摇头叹气。他责备我不肯照顾好自己,整天殚精竭虑地不知道在找什么。

      他是那种几乎所有人都愿意对他敞开心扉的人,所以他也了解很多人。不过他不了解我,自然是因为我对他有所保留。这种隔阂,被我掩饰得很好,好到他毫无察觉。

      在别人眼里我是什么样的?我从小就被夸赞非常聪明,可是很快泯然众人。长大了在社会上混也不过尽力就好,从不勉强自己,更不责备自己。我对大多数事物都很冷漠。和敏感细腻充满上进心的嘉瑜形成鲜明对比。

      我不想把这些统统归结于童年阴影,大概我自己就不认为这些算是缺点。它们只是我生活的坦然存在,我同它们相处得还算愉快。

      当然我也是固执的。这是遗传,遇到机会就要露出峥嵘,没有办法。顾松黎不会了解。

      我的手机响了。陈天晓的声音传来:“林小姐,我们至今未能联系上方存秀教授。初步猜测她是失踪了。我们已经联系了我国驻法国大使馆,也已经请求法国方面协助调查。”

      “方存秀教授?”我脑子一时没转过弯。

      “哦。”他有些尴尬,“就是你父亲的现任夫人。”

      “为什么猜测她失踪了?”

      “因为自从她到达法国之后就没有跟国内有过任何联系,林家也没接到任何从法国打来的电话,这不合常理。”

      我放下电话,还有些不能置信。松黎担忧地看着我,我转向他,无奈地说:“你瞧,不是我不想放过真相,而是真相不肯放过我。”

      十年前我见过方存秀一次,可是对她长什么样子竟然毫无印象。也许是因为我当时就没有正眼看过她。她也是个很骄傲的人,从那以后,我再跟父亲见面,她都没有出现过。

      关于她的只言片语都从童年时父母最后的争执而来。我记得父亲对着母亲激动地宣布:“她懂我,理解我,而这些,你是不明白的。”直到很多年后我才能真正理解父亲说的这些话有多么残忍。他在他天真单纯地追求信仰的路途上,无情地践踏过一个善良女性真挚的爱。他的偏执,他自以为是的崇高,他想象中的纯粹,都建立于对他人感受的漠视之上。或许他是一个好的研究者,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值得尊重的父亲和爱人。

      给母亲的致命一击,来自方存秀的怀孕。本来心存侥幸的母亲在得知消息以后,默默地坐了一个晚上,最后同意了离婚,成全了刚刚得到X大聘书的父亲爱情事业双丰收。不过,方存秀后来流产了。

      二十年过去了。方存秀自己已经从父亲的学生成为了一所大学的教授。我对她本人并不感兴趣,但是很想知道,她跟发生的一切是否有关系。

      我托人到C大考古系了解情况。陈天晓又给我电话,这次没有公事公办的口吻,反而有点冲动地责备:“林榛小姐,你有事儿没事儿地去找人调查那么多干嘛?你是不相信我们人民警察的工作么?”

      我早就发现他虽然看着严肃,实际是个很喜怒形于色的年轻人,对受害者家属也总是格外同情,所以我连忙赔礼道歉:“我只是想对我父亲了解得更多一些。”他叹口气:“你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在合理范围内,我可以告诉你啊。”

      我们约在一家茶餐厅见面。他风尘仆仆地跑进来:“抱歉,迟到了。”

      我灵机一动:“你是刚从瞿山回来么?”

      他眨了眨眼睛,转过头扬声道:“一杯奶茶,一份意大利面。”

      我单刀直入地又问他:“你们还认为钱嘉瑜是嫌犯?你们找到她了么?”

      “对于第一个问题,我的答案是无可奉告,第二个问题,答案是没有。”

      “那。。。你跟我说说方存秀的情况吧。你不说,我自己也能问到不是?”

      他看着我的表情好像看一个很可怜的孩子,还在字斟句酌,生怕刺激了我似的:“其实吧,方教授跟林教授的关系不是很好。主要是学术上的分歧。方教授除了在学校工作以外,还是很著名的文物鉴定家,跟几个拍卖行都有合作。林教授认为她没有专心搞本职工作,时有口角。其实C大考古系也不是很满意方教授的做法,但她毕竟是林教授的妻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苦笑了。我原本以为我会幸灾乐祸,却发现自己为父亲感到深深悲哀。当年志同道合的伴侣不过是个错觉。得到和失去,总是难以界定。

      陈天晓又说:“很巧合的是,方教授在两周前辞职了,然后就匆忙出国。”

      我沉吟道:“这就是说,她趁我父亲不在家的时候离开了?你们。。。。不会怀疑她吧?”

      他笑了笑,我试探地问:“是不是她只有出境记录,没有入境记录,所以你们暂时没有把她列为嫌犯?”

      陈天晓大吃一惊,像见鬼一样看着我。我喝了一口茶,叹气:“我跟林教授一样,没事儿就喜欢推想。”

      陈天晓想了一会,说:“我们必须要调查所有相关人员。只要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谁都要调查。”又苦口婆心地劝我,“你也不要整天自己琢磨了,尽量配合我们的工作就好。”

      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犯过一个很愚蠢的错误,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亡羊补牢,于是我说:“有件事儿,我应该告诉你们。在我父亲遇害的那个白天,我接到过钱嘉瑜的电话。”

      “什么?”他差点一口奶茶喷出来,“你怎么能隐藏这么重要的信息?”

      我低下头:“因为你们也没有对我说实话。钱嘉瑜是我的好朋友,我在暂时不知道她牵涉多深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想保护她。”

      “那她跟你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说。她一大早给我电话,好像的确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跟我聊了一些别的事儿。”

      陈天晓想了想:“我们查过钱嘉瑜的手机通话记录,她失踪之后就没有过任何记录。”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联系人名册,突然明白了,有些懊恼自己的疏忽。早知道我就不该对陈天晓坦白。我的联系人里,嘉瑜的号码有两个,一个是她的手机,一个来自她的办公室。因为办公室并非她一人独用,所以警方暂时没有调查。

      陈天晓这时也想清楚了,抬头盯着我:“难道她一大早还去过一趟X系的办公室?我得赶快去查查她办公室电话。”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结帐走人。跟着他走到街边,我问他:“我给你提供了这么重要的线索,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放心,跟案情无关。”

      他有些戒备地看着我:“你先问,我再决定要不要回答。”

      “你为什么这么主动地要提供消息给我?真的是想替我节省时间?”

      他尴尬地瞪了我一会才说:“我顶多算是跟你互惠互利。不过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这个人特难琢磨,对你有点好奇心,不算过分吧?”

      我笑了笑:“好吧,人民警察同志,谢谢你对我的诚实。你快回去吧,以后有消息,请记得跟我互通有无。”

      “你还打算继续查下去?”

      我并不回避地与他直视:“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打算等着别人来替他们洗刷清白。”

      他无言以对,最后抛下一个“好自为之”,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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