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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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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发誓,即使用为数不多的幸运作为代价,也要换取平安顺遂的将来。
因为为数不多,所以平安也不多。
家里穷,从来没有富裕过,大字不识的人生好像过得也没那么痛苦。
春夏秋冬,朝阳夕暮,因为有家人在,缺衣少食的日子流淌得特别快。
她回头去看,贫瘠的土地上,那层薄薄的云雾被拨开,不一样的东西冒了出来。
她走近一点,踮脚去看——
雪白的绒花擦过她的脸。
记忆蒙了一层薄薄的雾——
她快记不起家人的样貌了。
冰冷的触碰缠上手腕,他永远喜欢这样掌控别人。
......也不对,没见他对别人动手动脚过。
她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性格太软了,懦弱又无能,对他无底线的包容,才让他这么肆无忌惮。
虽然相较于过去,这个肆无忌惮也没肆无忌惮到哪去。
肆无忌惮的人问:“又做噩梦了吗?”
年轻的声音有些低哑,罕见地没有染上轻浮。
她掀开眼皮,抬眼落进卷曲瀑布的白橡色碎发里,用手拨开,显露五彩斑斓的琉璃。就像故事里进山寻宝的人类,在找到想要的珍宝之前,误打误撞地进入了仙女的地界。
她还是感叹,拥有举世无双的漂亮眼睛的童磨,实在是让人难以忘怀,相较于他那同样出众的相貌,留给人烙在心底的第一眼,依旧是那双漂亮到不可思议的眼睛。
“真好看......”
他凑近,“什么?”
——可惜是只鬼。
她小声说:“没什么。”
过了一会儿。
“我明明睡在窗边。”
他漫不经心地笑,“不觉得难受吗?窗沿那么硬。”
......那也比醒来发现睡在他腿上好。
鬼不会腿麻,应该。
她就不出言关心他了。
浅淡的休憩也会引来不适的反应,她忍住坐起后想吐的冲动,使劲灌了两杯茶,在他探究的目光中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太阳往西挪了一步。
她有些无措地抓着宽大的帽檐,不明所以地望着身旁的男人。
“陪我下山走走吧。”他说。
瞧见她瞬间紧张的眉眼,高大的男人发出清朗的笑声:“只是去买些和纸,书房要用完了。”
他看似温柔实则强硬地揽过她,毛绒绒的脑袋贴着她的脸:“你以为我饿了吗?”
她冷静地问:“你什么时候饿?”
他眨眨眼:“不知道,它不会告诉我。”
她看着他:“‘它’是什么?”
金色的折扇抵着下巴,薄薄的嘴唇吐出两个字:“本能。”
「本能」
自然而然,这个词给她一种无法掌控的虚无感。
看不见,摸不着,完全无法预料。
无论在人身上还是鬼身上都无比危险。
“控制不住本能的话,会成为失去理智的动物。”
——比你认为的低级的人类还要低级的存在。
她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在他作出反应之前转身抱住他,柔软的脸埋进红色的和服,微微侧过脸,刻意留给他那道无论如何也消不去的伤疤。
他留她在身边,应该还是在意她的吧。
她闻到了淡淡的莲香。
脆弱的后脑勺被冰凉的掌心覆盖,有些生涩的揉捏像刚学会揉小狗的新手,他学着街上那些人,一点点、一点点地做。
这样的意义是什么?她不知道。
以前的她从来不考虑意义。
像金鱼一样简单地活着,笨笨地活着,不知道自己原来不是个聪明人地活着,贫瘠而辛苦的日子里,其实每一天都很快乐。
每一天都很快乐。
她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俊美的男人拉着她下山。
——要我背你吗,昨晚刚下过雨哦。
——好啊。
凝夜的露珠挂在沁寒的枝头,啪嗒坠入手中的帽檐。
金色的珍珠滚落,碎在无声无息的荻花丛间。
——为什么还是这么冷呢。
——是你身体变差了。
被教袍包裹的身体稳稳趴在男人不算宽、但足够结实的背上,她听着鬼比人类轻得多、几乎听不见的呼吸,无聊的手指无聊地戳鬼白白的面皮。
——欸?花枝在玩游戏吗?
她听着浸染笑意的询问,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摇头。
——不想玩。
她又戳一戳。
腿间的手用了点力,她没有觉得痛。
他背着她来到山下的书坊。
已经有人看到她,隔着一段距离欲言又止,她大概猜到她们要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听。
几乎都是一样的话。
她的回答也一样。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多谢关心。”
童磨已经被她推到书坊去了,她一个人站在窄窄的屋檐下,披着厚厚的教袍躲雨——屋檐不断滴落积攒一晚上的雨滴,仿佛知道她对现状无奈又不甘的心思,啪啪啪地砸向那顶做工精良的帽子。
她感到好笑的同时也会有点担心。
他自诩温柔宽容,几乎对什么事都不会生气,浮于表面的感情廉价又滑腻,真正难得的真情少之又少——几乎没有。
他会不会生气这件事,她实在没有把握。
所以她把帽子戴在了头上,避开了精准落入怀中、替她好心报复的雨滴。
有点大,看不清。
她记得他脑袋也不大,为什么帽子这么大。
就像被苍穹覆盖的云翳,戴上的那一刻,被黑暗包裹的恐慌席卷全身。
她有些应激地想摘下来。
“花枝小姐,你在做什么?”
宽大的帽子轻轻往上一拨,清润的声音穿透云翳,她看见一张浮现在黑暗中、明亮温暖的脸。
明黄羽织散发着温柔的弧光。
朦胧的雨雾里,比从前见过的任何一面都要温柔。
她脑袋一抽:“不用猎鬼吗?”
他柔和的眉眼漾开浅淡的笑。
“要的。”
他对她颔首,转身离开。
她后知后觉自己有多不礼貌。
男人回头,看见特意留给他的位置,微微怔愣。
“鹤见先生的衣服湿掉了。”
长长的飘带在身边浮荡,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
有点烦。
他靠近她的时候,她居然觉得有些温暖。
衣服几乎贴在身上,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抖。
“剑士能随时控制呼吸,所以不怕冷。”
她抬头:“什么呼吸?”
好心的人向她解释:“专门提升自己、加强身体素质的呼吸法。”
她不懂。
他耐心地解释。
“由战国时代最强剑士开创的呼吸法分很多种,每一种都不一样。”
“那你是什么?”
“水之呼吸。”
她有些惊讶的表情撞进他眼里,他轻声问怎么了吗?
她看着他明黄如闪电的羽织:“我以为你属于雷之呼吸。”
他笑着说:“你不是第一个。”
依旧凛冽的寒风拉扯她的衣服,浓浓的黑袍下只有单薄的白色单衣。她唯一仅存的衣服,绣着金鱼的蓝色和服,还在半山腰那洗去了骇人血迹、孤零零的木屋里。
更加骇人的尖叫刺穿薄薄的平静,她循着声音往身侧望去。
被鹤见下意识挡住的视野里,乍然站着一个奇怪的人。
披头散发,形容枯槁,干巴巴的脸像苍老干涸的树皮,那双镶嵌在骷髅上的眼睛夸张地暴突,就像教祖房间新买的时钟,一卡一卡地挪动,动到了她身上。
它发出了刺穿耳膜的尖叫声——
“鬼!!鬼——”
她怔怔地低头,再抬头,顺着颤颤巍巍的骷髅手指明确指向的地方看——
不远处掀起竹帘碰撞的轻响。
冰凉的手搭上单薄的肩膀。
似乎很不解。
“——为什么指着花枝?”
长长的白橡色缠绕她的脖子。
她下意识握住他的手,男人顿了一下,几乎下一秒就反握。
她很僵硬,眼睛凝凝发颤,碎发遮掩下飞快看了眼鹤见。
剑士从刚开始就一直盯着高大的男人。
剑士的声音很冷静:“是花枝小姐披着的衣服。”
被攥在手心、暖融融的黑袍。
鹤见盯着她身后,温润的音色浸了寒雾。
“这是你的衣服。”
他的每一个字都很重。
花枝抬眼望去,细雨朦胧间,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她站在两个男人中间,用身体隔开一道脆弱的屏障。
“等、等一下!”她紧张的声音在发抖。
单薄的身体往后退,将仍在微笑的鬼挤进黑暗里。
——她的手还被那鬼紧紧握着。
朦胧的雾气也掩盖不了刀刃发光的锃亮,她眯着眼和他试着谈判——她努力将它变成谈判:“......不是那样的!”
鹤见冰冷的眼神涌动着别样的情绪,她看不懂,他说:“上次,我就感受到了他身上的鬼气,他用了血鬼术。”
她简直在胡言乱语:“那是为了救我!”
......她将它变成了狡辩。
鹤见的眼神她看清了,是被蒙蔽的无奈、不敢去想的失望......然而下一秒她就看不清了,馥郁的莲香将她包裹,瘦小的身体被冰冷的手锁住。
他晃着不知从哪出现的折扇,笑盈盈地望着蓄势待发的剑士。
“哎呀哎呀,原来你这么敏锐,看来不能因为你不是柱就小瞧你,我果然吃亏了呢。”
她简直想让他闭嘴。
“这位厉害的剑士先生,今晚的月亮多么美丽啊。如果我是你,我会和花枝好好欣赏漂亮的夜景,毕竟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如此珍贵。”
他展开折扇,笑容还是那么轻浮,似乎真的因为美丽的夜景而敞怀。金光一闪,她听见雨夜淋淋里一道微乎其微的闷哼。
她盯着淅淅沥沥的雨水里那条顺遂流淌的红线。
漫延到了脚边。
“......住手!”
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两个字,氤氲着腥咸的味道。
她抓住他骨节分明的手,两只比他小一圈的手几乎用蛮力拽着他,身体挡在杀气四溢的中间,她回头去看,看见鹤见染血的胸膛,恐慌和愤怒从心脏钻出,她猛地抬头:“你别——”
——你别杀人了。
被掐住下巴强硬地侵略,憋到窒息的氧气无法涌入,拼尽全力也无法推开他,高大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反衬出她的渺小,嘲笑她什么也做不到,因为她是这样渺小。
——别再杀人了。
滚烫的眼泪砸到他手背,没有得到神明的怜悯,他咬破柔软的唇,血蜿蜒流淌,与地上那条红线交汇了画面。
微微探出的尖牙在糜烂的伤口摩擦。
痛感蔓延到心脏。
她忍无可忍给了他一巴掌。
骤然停下的间隙,她用力推开了他。
胡乱擦去流淌到下巴的血,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神,忍着眼里弥漫的瑟缩,很小声很小声——喉咙已经滞涩到无法发声——
“回家吧。”
......
她双手握住他的右手,“求你了,回家吧。”
......
她忍住将她击垮的愧痛,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被宽大的黑袍裹住,一丝一毫也看不出,她低下头。
“童磨先生,我们回家吧。”
......
曾经的花枝,只是一个在山林里长大的女孩。
她过得不算好,没有漂亮的衣服,一年四季披散的头发,冰凉河水浸出冻疮的手背,风吹日晒变得粗糙的脸颊,从出生开始,她就被看不见的东西压着,上山下山的每一步路,都走得很慢很慢。
她的过往是一片荒芜的山坡。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发誓,即使用为数不多的幸运作为代价,也要换取平安顺遂的将来。
每一年被匆匆忽略的生日许下的愿望,无一不是渴求明年往昔依旧,在不变的灰色前路上,生出一两朵漂亮的小花。
蒲公英、菖蒲、鸢尾、椿花,什么都好。
柔软的花瓣悠悠晃晃,会慷慨地送给她漂亮的颜色。
妈妈为什么给她取这个名字呢?
她贫瘠的人生是一张没有颜色的白纸。
......妈妈为什么给她取这个名字呢。
星星安静注视行走在林间的行人,注视着注视着,其中一颗悄悄往下走了一刻,安静地送去温暖的夜风,轻轻扑在泪流满面的脸颊,温柔地安抚她的难过。
她在他结实的背上,一下又一下擦着眼泪。
晶莹的泪珠一颗颗滚落,砸在暗红的和服上,绽开一朵朵漂亮的浪花。
她哭了一路。
无论他怎么哄都没有用。
好啦,我不该咬你,对不起呐,你咬我好不好?
那个剑士我放走了,就算他以后会带更多的人来杀我,我也放他走了,这样也不开心吗?
花枝,告诉我,你为什么难过?
经过她家的时候,他将她放下,进去了片刻,很快就出来。
她的怀里被放了很柔软很柔软的东西。
蓝色充盈了她的视线,在漆黑的深夜阴沉晦涩。
他蹲下身,与坐在树下的她对视,耐心地等她哭完。
他用指腹擦去她的眼泪。
视线下移,面无表情,轻轻碰了一下唇瓣干裂的血口。
她没有如他预料地躲开。
“花枝。”
他握住她抓着蓝色和服的手,瘦弱的手下游着一条快乐的金鱼。
“花枝。”
他喉咙有些干,念出的名字也很干。
伸出的手想碰一碰她被雨淋湿的头发——
“......我见过她。”
顿在了空中。
“她是那个坏人的妻子。”
他不明所以地眨眼,注视着那双干涸的泪眼。
听见寂夜游荡的空洞声音。
那个浪人呢?似乎没有见到他。
死了。
几天前被人发现死在街尾。
也许是有人见义勇为。
好人能有好报的一生,坏人得到惩戒的生命,冥冥之中或许正被某个存在尽收眼底。
——希望妨碍大家幸福的人消失。
——坏人消失了,谢谢您!
她抬眼望着怔愣的他,扑进他一动不动的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
她抓着他的手,眼泪砸在苍白的手背。
“我不该许愿......”
滚烫的眼泪灼伤了鬼冰冷的皮肤。
“如果早知道是你......”
他听见她崩溃的哭息。
“童磨,童磨,我让你承担了我的罪孽......”
如果早知道是你——
如果早知道是你——
他茫然地听着,有些听不懂。
他听着听着,突然觉得有点痛。
他看遍全身,也没有发现一道伤口。